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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朱桂珍(上) ...

  •   如今她的年纪大了,眼聋耳花。刚刚过了七十五岁的生日,便已经有了健忘的现象。时常丢三落四,一转眼就忘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常常攥着筷子找勺子,拿着扫帚找簸箕。实在找不到的时候,她就会吊起嗓子喊:“冬冬!冬冬!”
      往往那个时候我在干别的事,来不及回应。她便会跺脚,如小女孩一般娇嗔:“麦冬,你死哪儿去了?”
      我只得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活来到她的身边,问她找什么。是扇子,鞋子,还是跳舞的绸布。
      她微微侧头,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这个天真的动作让她有了小孩的稚气。难怪有人说人的寿数只有七十岁,过了七十以后,便一点点的往回活了。
      老小孩,老小孩,便是这个说法。
      “那个,那个……”她支支吾吾一阵,还是想不起那件物什的名字,最后急地大喊:“就是那个嘛!”
      “哪个?”我难得的好脾气。
      她说不出名字,只能同自己生气,同自己较劲,一头扎进她的“宝库”——一个堆满了纸壳、塑料瓶和乱七八糟垃圾的角落。
      最后她终于翻出“那个”——一只老旧的、缺口的指甲刀,被她藏在衣裳的内衬里。她忘了它的存在,却还是要寻个由头来指责我:“这么大个人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笑笑,不同她争论。面对小孩和老人,人的脾气就会无限的变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有火也发不出。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去找外公。
      外公是她的法定丈夫,两人于1959年结婚,风风雨雨走过了五十年的光阴。不过按照她的说法,她人生中绝大多数的风雨都来源于她的丈夫,所有的彩虹都来源于丈夫的瘫痪。她能在七十五岁的高龄时活出年轻和朝气,完全得益于少了一个一天打她三顿的男人。
      法定的丈夫如今变成了屋里的摆件,活在轮椅上,困就于一尺三寸的地界。
      十多年的瘫痪岁月让他抹灭了脾气和性格,丰裕的物质生活堆满了这具身体。因为懒得打理,所以他时常以光头的形象出现。肥硕的头皮和皱纹一起淹没了五官,新生出一个只会吃饭拉屎却没有一丝性格的出气筒。
      她凶他、骂他、甚至打他,他都没有反应,沟壑横生的脸平和的如一樽瓷器。夫妻多年,他了解她——她最大的行为就到此为止了,她不会对他产生更过分的行为。
      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颈椎往左或右偏去,松弛的眼皮裂如河床,已无一根眼睫。假寐,是他面对她指责和暴躁时唯一的武器。
      他由得她发泄,出气。这是他这具将死的躯壳所残存的最后价值。
      所有的发泄都在一句“我怎么嫁给了你这种畜生”后结束。
      他慢慢的把脑袋挪了回去。瘫痪的岁月烤干了他身体里所有的肌肉,仅存的一张皮包裹了全身上下,包括嘴唇。
      “我想上厕所。”他说。
      “一天除了吃就是拉,你还能干什么?!”她没好气地骂。
      虽然他已经老了,瘫痪了,握不紧拳头扇不动巴掌了,但他依然知道怎么钳制她:“你不帮我就只有拉到□□里了,到时候也是你帮我洗。”
      她成功的被这句话激怒了,然后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两个耳光。她的手经过几十年的农村劳作,力气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小。但这双手又在城市里的奶和蜜里泡过,戴上了藏银的戒指和镂空的金子。
      她把自己从头到尾的编织成了城里女人,城里女人的一个人耳光是打不疼一个无赖的。
      他的双颊猛地鼓了起来,大口的风被吸了进去,填满了空洞洞的牙龈。猛地爆发出一个悲怆、凄惨的叫声,舌头在口中乱撞,撞出悲惨的鼓点。这是一种类似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东西,只有生活在最原始、最乡土的地方,经过千百年来的捶打和文化侵染,才能掌握的哭腔和节奏。
      外公的唱腔像烂了口子的铜锣,一唱便停不下来。
      他会先从结婚唱起,唱自己娶了一个“黑五类”,娶了一个恶毒的地主婆子。接着地主婆子给他生了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便是我的大舅、二舅以及母亲。大舅自杀,二舅失踪,我妈不孝。等唱到我身上的时候,他会低头觑一眼,确定我此时情绪稳定,不会拿刀或者烟灰缸之类的东西,便匆匆撂下一个“不孝的女儿生了一个疯掉的孩子,这是老天的报应”。
      他唱,她任由他唱。有时候兴致上来了,她还会和他一唱一和。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生了两个儿子,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你怎么不说是逼死的?谁逼走的?”
      “女儿也不孝顺,看着我受苦受罪也不帮忙……”
      “女儿受苦受罪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当初是谁撕了她的高中证书,把她差点嫁给一个瘸腿的光棍?”
      他被她的话堵在喉咙里,黑洞洞的口腔里舌头乱窜,嘶嘶地喷出毒液。
      “所有的罪孽都加起来都敌不过你这个疯婆子!天天露着大腿去外面和别的男人跳舞,撅着屁股想去卖!你这个疯婆子呀——”声音到这里的时候是平缓的,溜出一个戏曲的腔调,“当代潘金莲啊,要活活打死我啊——”
      她笑了。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打他,没有用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去堵住他的嘴。她只是转了转眼睛,老去的眼皮几乎都装不下这颗年轻的眼珠,这是她身上最奇妙的悖论。
      深色的口红涂抹过一圈的唇,一笑变将干枯的牙龈展露无遗。她有一口淡橙色的牙。咀嚼过风霜和黄土的那一辈都是这个颜色,但恒齿上下却有三颗突兀、如珠贝一般的晶莹的牙,这是她六十三岁那年换的假牙,花了六千块。它们于她二十三岁的时候脱落,六十三的时候补齐。期间缺席了四十年,灌入滚滚寒风。
      “我才打了你几次?打你了几年?”语调带着嘶嘶的寒气,“戴方,做人要讲良心。你自己掰着指头算算,你打了我多少年?哦,你忘了,你从来不记这些。那我提醒你,从我跟你结婚开始,结婚的当晚你就开始打我!”
      那颗干瘪的脑袋慢慢往回转,转到轮椅的后枕上,他闭着眼开始假寐。
      “来,你看。”
      她掀开衣裳。在他的面前她是不必害羞的,二人的婚姻时长超过五十八年,比什么金婚银婚都要长。他们对彼此的身体熟悉的很,他见过她的身体从一汪娇嫩的莲藕慢慢变成了如今的树皮,最后变成一只皱洼的口袋。生养过三个孩子的身体早已被吃干抹净,留下了一道道龟裂的皮肤纹理。她的身体被连续吹胀四次然后放气——第四个孩子胎死腹中。1974年的夏天他喝醉了酒,把她扛进了牛棚里。第二天离开的时候她身下的血打湿了草料,七个月的女胎同牛饲料混在一起。
      横的,竖的。圆的,尖的。
      不同的形状暗示了不同的场景,家里、地里、厨房里、牛圈里。有时候要掀开一层皮才能看见一个完整的伤疤。
      她指着那个圆形的伤疤,在肚脐上方,“这是你62年打的。”
      她指着那个横亘左腹到右乳下方的伤疤,“这是你74年打的。”
      她指着那个三角形,上方突兀出的伤疤,“这是你85年打的。”
      疤太多了,与皱洼的皮肤,与黑褐色的老年斑融合在一起。
      她每说一句,他的脑袋就往颈子里缩一分,好像遇到了巨大的寒流。他惊诧于她的记忆,居然对这些几十年前的事情如数家珍。他的唇皱了起来,给牙齿深深咬进口腔里。浑浊的眼珠一瞬间被眼皮盖了起来,只剩下一条浅浅的缝。
      他也许在思考,也许在回忆,将这些各式各样的伤疤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他老了,他已经七十八岁——比她还要老三岁。以如今的科技和生活水平来看,他再活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是问题。这十年二十年里,还是她伺候她。
      他十二岁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说他是享福命,一辈子都不用干活。瞎子说对了,他的确享了一辈子的福。
      他做惯了太上皇,就算是坐在轮椅上,他依然觉得他是她的皇帝,她的主子。他想把她的嘴堵起来,别再喋喋不休的说话。要是时间再往回拨十年,二十年,他一定给她一拳,然后把她的舌头抽出来砍一半。可他现在没这个力气了,他已经是个废人。废人是没有尊严的。
      他唯一活跃的器官就是大脑,思考许久后,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回答。
      “我打你怎么了?如果不是和我结婚,你早就被关牛棚、戴高帽了。你这个挨千刀的地主婆,从根上都不干净,是我救了你哩!”
      然后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她已经轮圆了手给了他两个耳光,然后把他推进了阳台。
      阳台不光是阳台,还担负着杂货间的功效。今年的香肠,去年的腊肉,还有我们给她送的日用品——衣架、脚盆,洗衣粉。然而最多的还是她收集的纸壳和饮料瓶,她跟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都有了一种奇妙的收集癖。
      五花八门的东西在炎热的炙烤下发酵、变味,混成一股难以置信的气味。这个气味的峰值在他被关了一整天以后用力地屙出一截大便以后达到了顶峰。
      他嘿嘿地笑着,将脑袋偏过来,大声喊:“地主婆,我拉屎了!”
      这是他抵抗的绝招。
      他用屎尿涂抹自己,报复他人。她总是一边骂一边帮他换裤子,擦屁股,然后将他晾晒在阳台上。
      她每天都会念叨把他丢出去——饿死,被车撞死,不管怎样都逃不出一个死字。可不管说多少次,她都不会实践。
      她留着他,就像留着一个会说话、会骂人的摆件。碍不了什么事,但丢了也舍不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朱桂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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