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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献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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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那日的谈话后,商泽再没来过皇宫。姬宇还没说什么,嬴惑倒有些心虚似的问起来:“商泽呢?”
自从嬴惑表达过自戕之意后,姬宇就嘴上冷冷淡淡身体热热切切,闻言不满地皱了下眉,说:“你问他做什么?”
嬴惑掩饰道:“我这不是奇怪他怎么不来给我诊脉了么。”
姬宇冷哼一声,继续低头看奏章:“他说你的身体已经恢复无碍,通天井畸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办法,就不频繁打扰了——怎么,你还想他?”
嬴惑笑道:“那倒没有。”
姬宇抬头瞪了他一眼,道:“别想找人帮你偷溜出去。”
嬴惑看似乖顺地笑笑。
看姬宇又低下头去,嬴惑无声地叹了口气——长行市了,都管起他来了。
这几日别说商泽没来,韩峰、尹弘、魏容止、霍秋然等人一概没来,甚至白虎刑都在之前脱离嬴惑识海后没再出现过,肯定是姬宇将他们拦下了,生怕这些人帮他暗度陈仓去祭阵。
天色渐晚,嬴惑有些困,打了好几个哈欠。姬宇案边还堆着许多奏章,完全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嬴惑坐在一边,伸腿轻轻碰了姬宇两下,说:“还不去休息?”
姬宇动作一顿,看了看桌上的奏章,又看了眼眉眼含笑的嬴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你困的话,先去睡吧。”
嬴惑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点点头,站起身。
姬宇朝他招招手,嬴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姬宇抓住他的手,凑到嘴边,轻轻在他指节上印下一吻。
嬴惑愣了愣,姬宇却已经放开了他,说:“去吧。”
嬴惑抿唇不语,转身去了寝殿。
寝殿里燃了灯,嬴惑有些恍惚地走过去坐下。
姬宇越来越忙,显然是那个血池巨怪太过棘手。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往天上看去,便能看到一抹不算显眼的粉红。
寻常人可能看不出,但嬴惑和鬼蛮打了那么多交道,哪能认不出?这就是弥漫过来的血雾,只是还很稀薄,造不成威胁。
可就这么放任下去,血雾迟早再次成灾。
嬴惑叹了口气,关上窗,转身又出了寝宫。
姬宇听到些响动,一抬头,看到嬴惑又来了小书房,歪歪地倚在门上,抱臂看着自己。
姬宇看着他,喉结动了动,问:“怎么了?”
嬴惑叹道:“你不去睡,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睡?”
他走过来,在姬宇身旁坐下,主动抽了一支笔,沾了朱砂,要帮他批奏折。
姬宇看着他不说话。
嬴惑挑眉道:“怎么,不要我帮你?”
姬宇一言不发,将自己手里的笔放下,又伸手抽走了嬴惑手里的笔扔开,然后起身,弯腰,直接将嬴惑抱了起来!
嬴惑大惊,手忙脚乱地抓住姬宇的衣领:“姬宇!放我下来!”
虽然他因着重伤瘦了不少,但也是成年男人的体重,这么抱会摔的!
姬宇却抱得稳稳当当,嬴惑也不敢挣扎,僵硬地被他抱回寝宫,妥妥贴贴地放回榻上。
嬴惑无言片刻,抬头看眼前人:“不想我帮你?”
姬宇的双手掩在大袖之下握紧了拳,说:“你身子好了,就来忧心这些事了?”
嬴惑只得无奈道:“好吧。”
姬宇给他掖好被子,又转身去批奏折。
嬴惑却没睡,盯着床帐发呆。
等姬宇回来,早已月上中天。姬宇进屋时还放轻了脚步,等躺进被窝才发现,嬴惑压根没睡着。
对上嬴惑极亮的眼睛,姬宇沉默片刻,轻声问:“怎么睡不着?”
嬴惑不答反问:“信不过我了?”
姬宇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不让嬴惑帮忙批折子,他不开心了。
他确实不愿意嬴惑批折子,一个是劳心劳力,费力伤神;二个是许多折子都提及血池巨怪的事,姬宇不想让嬴惑知道细节,然后又闹着要去祭阵。
姬宇无奈地笑道:“哪里的话,你身体已经好得能批折子了?”
嬴惑:“有什么不能的?”
姬宇笑了,凑过去将他抱住,在他耳畔轻声说:“都能批折子了,那是不是也能做点别的事?”
嬴惑还没反应过来“别的事”是什么事,就感觉姬宇的手钻进了自己衣服里。他浑身一震,耳稍飞红一把抓住他的手:“等等,别闹!”
“不闹。”姬宇眉眼含笑,轻声说,“都能批折子了,这事有什么不能做的?帮你一次,更好入睡,好不好?”
嬴惑在心中怒道这事和批折子能一样吗,张口却说不出成段的话。
“呃—姬宇......!”
姬宇从根轻按着捋到头,成功逼出了嬴惑的一声颤音。
他看着嬴惑因情热而浮现的契约符印,低头轻轻舔吻一口。直到此时,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空洞和恐惧,才被嬴惑的体温缓缓填满。
姬宇将温凉的液体抹在嬴惑小腹,又亲昵地蹭了蹭。
他将嘴唇贴在嬴惑后颈,又吻到契约符印处。他喃喃道:“不要走,好不好?”
这事确实助眠。嬴惑神思恍惚,并未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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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过后,姬宇肯放人进来看嬴惑了。
只是不知道姬宇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都战战兢兢,不敢跟嬴惑多说什么别的。
嬴惑看起来也很乖顺,敏感事件一句不问,问的全是家长里短。什么韩峦尹执明功课如何,什么霍秋然如今在做什么,什么姬和家的小世子如今能说几句话了,什么沈萋萋身体好些没有,契约妖兽可能驾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于是来者也一一解答,什么韩峦尹执明在揽月堂拔得头筹,是读书的好苗子;什么霍秋然这几日去了哀牢,作为钦差颁下确认新哀牢王的圣旨;什么姬和家的小世子已经能念一些简单的书,近日也准备送到揽月堂去了;什么沈萋萋身体好了很多,那妖兽本性纯良,与沈萋萋一家相处得很好......
嬴惑听得很开心。
姬宇一直派堂前燕躲在暗处观察着,确认嬴惑不再有祭阵的心思后,才将堂前燕撤掉去做其他事。
然而他不知道这事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后等到了商泽和韩峰再一次过来。
或许是因为韩峰在场,他也绝对不可能同意嬴惑祭阵,所以姬宇放了商泽这个极有可能当共犯的人进来。
嬴惑看到他们时还惊讶了一下。
随即他笑起来,拿出一份锦囊,交给韩峰。
韩峰当即就想打开看,嬴惑赶紧拦住:“等等,等到......三日后,再打开。”
韩峰了然,笑道:“哦~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惊喜。”
倒是商泽在一边,面色愈发凝重。
嬴惑朝他看过来,二人对视,都猜到了对方在想什么。
嬴惑冲他笑了笑,商泽叹了口气,额前的契约符印浮现,麒麟钟制造的幻境缓缓展开,韩峰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呆滞了起来。
商泽率先开口:“你还是要......?”
嬴惑点点头。
他起身,到一边的小桌上打开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卷文书。
商泽接过文书,并未直接打开看,只是有些犹疑地问道:“这是......?”
“韩峰的锦囊中是我的财产宝物的分配,这一份,是给姬宇治国的建议。”嬴惑道,“将鬼蛮、哀牢和高句丽收服,该怎么治理,怎么调和几国百姓之间的矛盾,都有很多麻烦需要处理。这文书......你到时候看看姬宇情况,若他情绪尚佳,就将文书交给他;若不佳,你便自己留着,参照上面说的去做事就好。”
商泽神色很难看,最后还是点了头:“好。”
最后嬴惑又和他聊了几句闲话,总算将商泽的脸色哄得好了些。
商泽脸色缓和些后,从怀里拿出一枚珠子。
嬴惑一看便愣住了,说:“这不是尹弘的知无珠么?”
“是,他让我将此物给你。”商泽道。
嬴惑笑了:“给我做什么?我都用不上啊。”
商泽:“我也不知,只是他说,让你时时带在身上。”
“他知道我三日后......要走么?”嬴惑说,“我三日后也带着?”
商泽道:“他知道,他强调了三日后务必要带上。”
嬴惑一头雾水,却还是将知无珠接过揣好,笑道:“代我向他道谢。”
商泽摆摆手。他也不能在嬴惑这里久留,临走要将幻境收回时,嬴惑忽然开口:“等等。”
他抬手,汩汩鎏光从他身上溢出汇聚到手上,凝成一把细长的兵器。商泽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虎尾长戟。
嬴惑将虎尾长戟举起,朝商泽递过来:“帮我看看虎尾长戟有没有受影响。”
商泽依言上前查看。
商泽莹润的灵力缓缓释放,在虎尾长戟上缭绕一圈,确认它并未被影响。
嬴惑有些不信任似的:“不会是你看不出来吧?”
商泽阴沉了一天,这会儿一点就炸:“不信拉倒!”
嬴惑笑着告饶。
他并未将虎尾长戟收回,而是就摆在屋内的武器架上。商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时间不早了,商泽也得走了。他抬手撤掉韩峰的幻境,韩峰无知无觉:“那我们就先走了啊!你好好养身体。”
嬴惑点头笑笑,转头看向商泽。
“帮我看着姬宇,让他不要做傻事就好。”他说。
韩峰像是没听见,乐呵呵地往外走。商泽神色复杂,摇头离开。
姬宇回来时已经深更半夜,嬴惑已经在被窝里躺着了。姬宇看到乖乖躺着的嬴惑,眸光柔软一瞬,在看到屋子里摆的虎尾长戟时,脸色又是一僵,问道:“怎么把长戟拿出来了?”
“我觉得身体好了很多,觉得可以开始练武了。”嬴惑面不改色道。
姬宇看了嬴惑一会儿,终于点了头:“可以。”
他坐在榻边脱腰封、外袍,嬴惑却蹭了过来,说:“那你是不是该把禁制放开一点?现在禁制只将我局限在屋里,练武的话施展不开。”
他一说禁制,姬宇的脸色就又沉了下来。不过嬴惑最近安分,姬宇也就同意了。
嬴惑躺在榻上看着他的侧脸,露出一个极柔和的笑。
次日嬴惑醒来时姬宇已经走了,应该是去前朝议事了。他出门看了看,发现禁制确实扩展了,整个寝殿他都能随便走动,还能去殿前的园子,正好练武。
嬴惑却没有真的拿出虎尾长戟练武过。
京城上方还笼罩着护国大阵,阵法外就是逐渐浓稠的血雾。血雾遮住了阳光,让整个京城显得有些阴沉恐怖。
嬴惑面色凝重,时间不多了。
正初三年五月四日午夜,姬宇一手环抱着嬴惑的腰睡得正酣。
嬴惑睡不着,偏头看着姬宇的睡颜,眼睛里闪动着晦涩不明的光。
他看到姬宇即便是睡着了也还是皱着眉,睡得不安稳,就连呼吸都有些颤抖,像是梦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嬴惑被他抱着,漫无边际地想:他梦到什么了呢?
近日京城上空的血雾愈发浓稠,从姬宇几乎日夜不息都在议事堂也能看出,血池巨怪分外棘手。
嬴惑伸出一根指头,虚虚地悬在姬宇脸上,慢慢地描摹他眉眼的样子。
约莫过了一刻钟,外面月光正盛,透过血雾和窗户,凄凄然打在榻上二人身上。
嬴惑又看了一眼姬宇,扭头看外面的月光,又过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姬宇很警觉,抱着他地手臂一紧,紧接着就传来了他睡意未消的声音:“嗯?”
嬴惑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低声说:“我起夜。”
可能是最近嬴惑太老实了,姬宇放松了警惕,松开了手,让嬴惑离开了。
嬴惑下了榻,捞起放在一边的外袍披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姬宇,方才轻手轻脚地走了。
姬宇半梦半醒地睡着等嬴惑回来,就在意识快要陷入睡眠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嬴惑怎么还没回来?
他立刻翻身下床,一摸,外袍不见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扭头一看,一旁放在武器架上的虎尾长戟也没了。
这好像是当头一棒,咣当一下把他砸得眼冒金星,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要出去拦住嬴惑。
直到外面传来了震天巨响,笼罩整个寝宫的禁制被打破,禁制像脆弱的琉璃一样碎裂,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那一声巨响把姬宇的神魂拉了回来,他连外袍都顾不得穿,向祭坛方向飞奔而去。
这一路上姬宇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无法思考,就好像只是本能地往祭坛跑。
嬴惑有通天井,在姬宇到达祭坛外围的时候,嬴惑已经踏上祭台的台阶了。
姬宇不减速,急切地翻过围墙,却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他差点摔倒,踉跄之下他的情绪也好像被装在满溢的杯子里的水一样,被颠得溢了出来。
“嬴惑——”
他听见自己在叫喊。
或许人绝望到一种程度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感觉自己的神魂和身体分离,身体马不停蹄地想冲上去拦下嬴惑,神魂却还有心思看正中天的皓月,绝对寂静的环境,还有祭台上停顿一下好像想转身的身影。
只不过那道身影还是没有转过来就是了。
他听到心脏在自己的胸腔里跳动如擂鼓,感觉到整个胸腔有些像窒息的刺痛。
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从胸腔里满溢出来,漫过四肢百骸,像是抽去他的力气,同时又不停鞭挞他不让他停下来。
祭台上的人影登了顶,停了下来,把虎尾长戟一挥,瞬间就有大股鲜血涌出,源源不断地,形成一个花纹繁复的球型,将那道单薄却挺拔的身影笼罩其中。
这场景姬宇见过。是什么时候?姬宇想不起来,此时只记得往前奔跑。
那刺眼的红狠狠地刺伤了姬宇的眼睛,强行把他的神魂和□□合二为一,让他奋不顾身地一跃而上,奋力伸手想把祭台上的人拉下来。
嬴惑看到冲上来的姬宇,听到他撕心裂肺地喊自己,心中微微一动,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可祭祀不会停止,包裹他的血球迅速膨胀,颜色逐渐淡去,他自己也从内而外地发出极其刺目的白光。
他看到姬宇就算是被白光刺了眼睛也舍不得闭眼,反而是还在奋力睁眼,向上冲,伸着手,想要把他拉出来。
嬴惑也有点想伸手,但是这肯定是不能如他所愿,血球爆开,释放出蓬勃爆裂的灵力,把姬宇狠狠推下祭台。
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瞬间,嬴惑看着被推下祭台的姬宇,还在想:希望他不要太难过。
唉,又将他抛下了,还是没有与他道别。
然后他听到姬宇的声音:
“嬴惑——!”
·
被血球一炸,姬宇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待他在祭坛下醒来,一切已经归于沉寂。
天边翻出了鱼肚白。世界似乎清明了不少,笼罩大地许久的血雾消失殆尽,深吸一口气,都是从未感受过的清新与畅快。
整个祭坛逐渐地可以看得分明了。
姬宇初醒时脑子混沌一片,身上也疼的厉害。他反应过来后迫切地想要爬起来,但是身上没什么力气,手脚软了一下又跌了回去。
他咬咬牙,强撑着站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喘息片刻,环视四周,没有发现嬴惑的身影。
刚有点绝望的苗头冒出来,心里又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嬴惑今晚肯定是累到了,而且人家在祭坛上,你在祭坛下怎么找得到啊?”
姬宇非常认同这个声音,心中升起一点痛苦的希望,跌跌撞撞地往祭坛上走。
但是,当然的,就算是祭坛上也是没有人影的。
祭坛上有一堆白灰,被风一吹,四处飘扬。
姬宇似乎是被灰迷了眼睛,双目通红,僵硬地走近,跪倒在这堆白灰前,双手颤抖着捧起一把灰。
“啊......”
白灰沾上了水,陷下去,露出了一点红色的影子。
灰烬中埋着一枚血红通透的玉。
他把那块玉死死地按在心口,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