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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恶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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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的百姓回迁依然在继续,一切似乎稳中向好。血池巨怪的消息被彻底压下,不露一点风声。
韩峰一家三口也随嬴惑迁回了京城,在嬴府住下。枫娘全权接过了修缮嬴府的差事,也做得乐在其中。
韩峰进宫来看嬴惑,跟他汇报嬴府的修缮情况。
“大体就是这样,主屋那边看着好像有阵法相护,我们就没动。”韩峰说。
嬴惑听罢,点了点头说:“嗯,很好。修缮府邸花了多少银子,你去找陛下支取。”
韩峰浑身一震:“不不不不不,我哪里敢找陛下要银子啊!”
嬴惑忍俊不禁,道:“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人。”
韩峰撇嘴不语,在他眼里皇帝可是比吃人还要吓人。
二人说着话,嬴惑又问道:“阿峦近日可还好?”
“很好,现在很有读书人的样子了!”韩峰道,“刘大人回了京城,揽月堂也重开了,专门开了个稚子班,给阿峦这样的小孩上课。哈哈哈哈!真感觉大材小用了。”
嬴惑也是笑。韩峰又说起自己,说职衔又升了几级。嬴惑听着听着,忽然打岔:“你如今如此高功,已经可以自己去带兵了,再当我的副将不合适。”
韩峰却急了:“你这是什么话!如果没有你,我只怕早成了逃兵了!我当你的副将,我乐意!”
嬴惑笑着,还是劝:“不当副将自己领兵,可以领到更高的俸禄,还能自己出去开府,日后阿峦成家也方便些。”
韩峰大惊:“原来你是要赶我们走?!”
嬴惑一愣,赶忙否认:“不是不是,我就是......”最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摆摆手:“算了,此事之后再议。”
“什么再议啊,你到底啥意思?”韩峰悲愤不已,“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不是......”嬴惑头痛极了,他这怎么理解成这样了?
韩峰干脆耍无赖:“我不走!我当你一辈子副将!”
“好好好......”嬴惑也无奈了,只好依他。反正之后......若嬴氏能有个韩峰这样的忠臣将嬴氏的故事流传下去,倒也不错。
本来开开心心来看望嬴惑,结果最后搞得韩峰委屈不已,三番五次地重申自己不想出走自建府邸,不想自行带兵,愣是说得嬴惑一个头两个大,赶紧把他赶走了。
韩峰走了还一步三回头,指指点点地让嬴惑断了把自己赶出去建府的心思。
嬴惑无奈苦笑。
自从在商泽面前展示畸变的通天井已有五日,给他的期限过了一半。嬴惑自觉畸变的通天井已经难以控制甚至在反噬自身,便也不再出去练武,整日待在姬宇的书房里,拿着各种文书写写画画,不知在做什么。
姬宇也顾不上他。姬宇这几日时常忙得回不来,对嬴惑的说辞是这几日百姓回迁太忙,但嬴惑当然知道实际上是因为什么。
姬宇时常不在,商泽来得倒是勤。诊脉、抓药、针灸、渡灵,什么办法都试了个遍,对嬴惑那畸变的通天井依然毫无办法。
而上次商泽来时,通天井甚至还真的反噬了嬴惑,短时间地控制了他的神智,差点伤到商泽。
商泽惊魂未定,好不容易夺回神智的嬴惑大汗淋漓地跪倒在地上,筋骨刺痛浑身无力,一时甚至爬不起来。
商泽勉强缓过来后,神情恍惚地将嬴惑扶起。
“世间灵医唯你商家为头等,连你也没办法,看来我确实是没救了。”都这个时候了,嬴惑甚至笑得出来。
商泽简直气急败坏:“你别这么说!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你不活下来,老子一世英名都毁在你手上了!”
他几乎吼出了泪,嬴惑靠在一边的榻上看着他,轻轻地笑着说:“何至于......不要介怀,这已经不是凡人能处理的事情了。”
当时商泽并不能给出解决办法,气势汹汹地走了。
而今商泽又趁着姬宇没回来找了过来,还带来了别人。
一个小姑娘,一个老头子。
小姑娘是鬼蛮呼腾格尔家的遗孤阿尔木,老头子是大周有名的云游灵医郭孟昌。
嬴惑有些感慨商泽不放弃的决心。不过这应该也是他最后的办法了,嬴惑也乐得配合。
郭孟昌先上来给嬴惑诊脉,脸色几度变换,最后什么都没说,退到一边,手指默默掐算着什么。
阿尔木又上前。嬴惑有些惊讶,这小姑娘有些年少老成的意思。商泽在一旁解释:“当时就是这姑娘发现的血池巨怪,也是她将消息及时报给了大周军队。后来她一直待在军中,据她自己所说,与靖武公主殿下还有些交情。”
嬴惑有些惊讶地看向阿尔木。阿尔木板着脸没说话,抬手刺了一下嬴惑的指尖,取了他的一滴血。
嬴惑轻嘶一声,垂眸看她时,看到她颈边衣领里露出的珠链有些眼熟。
“你这珠链......是哪里来的?”嬴惑问。
阿尔木看了他一眼,一边不停检查着嬴惑的那一滴血,一边说:“这是殿下的遗物,落在血池中,我去捡来时,就发现那巨怪出现了。”
她隐瞒了自己杀掉蒙塞尔的事。
嬴惑神色黯淡了些。
不一会儿阿尔木就得出了结论,嬴惑确实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转化成了血池药人。程度不深,可是无法挽回,血池会不断地侵蚀嬴惑的灵脉,最终将他彻底变成药人。如果要活,只能强行用各种灵药压制,但也只能撑五年。
五年......五年怎么够?商泽有些无措地看向郭孟昌,郭孟昌终于停下了掐算,道:“老夫与这位小姑娘的看法差不多,只是老夫或许可以将将军的性命多延续两年。”
对于修行者来说,五年七年属实没什么差别。
商泽惶急地看向嬴惑。
嬴惑沉吟片刻,问郭孟昌和阿尔木:“我的灵脉如今状况如何?”
郭孟昌道:“老夫并未看出什么异状。”
阿尔木说:“你的灵脉是正在处于畸变过程中,等真的畸变完成,能被灵医看出来,你也就真成了药人了。”
“也就是说,我现在的灵脉、灵根应该可以说是没有异常的?”嬴惑说。
郭孟昌和阿尔木都点了头。
“好。”嬴惑微微一笑,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那大仙人阵,就让我去做祭阵人吧。”
商泽急道:“你......!”
嬴惑抬手制住他的话头,说:“我不管怎么折腾,到最后都会成为药人。畸变的通天井你也见过,到时候通天井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整个大周都被吞噬?我无法保证,只能把隐患掐灭在源头里。”
他最后笑着说:“一个大仙人阵,解决两个麻烦,不是双赢吗?”
“双赢个屁!”商泽气得红了眼,“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屋门忽然被一脚踹开,发出极大的声响。
一身黑袍裹挟着寒气,姬宇眉眼压得很低,看着心情极差。他负手走进来,目光慢悠悠地在在场几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嬴惑脸上:“什么双赢?”
嬴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即使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也知道自己的离开对姬宇会是多大的打击。
姬宇死死地盯着嬴惑,咬紧了牙关开口:“诸位,先回吧。”
商泽等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嬴惑一个眼神劝住,叹着气走了。
屋内重归寂静。
姬宇一言不发地站在嬴惑身前,弄得嬴惑犯怵。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姬宇就抓起了他的手,手指搭在他手腕上。
姬宇虽然不是灵医,但简单探一下灵脉还是会的。可惜探来探去,他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几日你们趁我不在,密谋了些什么,一五一十地给我说出来。”姬宇还是黑着一张脸,将嬴惑按回榻上,居高临下地冷冷说道。
嬴惑抬头看着他,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那不如你先将血池巨怪的事全部告知于我。”
姬宇讥讽道:“商泽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嬴惑无言以对。
他垂眸避开姬宇的目光,长久地沉默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姬宇等不到他开口,耐心彻底耗尽,转身轰然打开屋门,吼道:“传商泽!”
一声爆喝将侍从官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就要去叫尚未走远的商泽。嬴惑赶紧出来把姬宇拉进屋,让侍从官不必忙,又将屋门关上。
“你别迁怒他......”嬴惑无奈开口,“是我自己的主意。”
姬宇目眦欲裂地盯着他,死咬着牙关,半晌挤出一句话:“和我在一起就这么委屈你,恨不得去死了?”
“这是什么话?”嬴惑简直要被他气笑,“我从未觉得委屈。”
“准确来说,在你身边的时光,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幸福更甚于年少时亲朋俱在之时。嬴惑在心里想着,并未说出口。
“然后这就是你的回报?”姬宇一把抓住他,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自己心口,“这就是你对幸福的回报?”
滚烫的泪水落下,砸在嬴惑手上。他有些惊愕地抬眼,抬眼看向姬宇。
“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嬴惑。”姬宇死死抓着他,泪水不受控地涌出,“你难道又要和八年前一样将我抛下吗?!”
嬴惑又心疼又怔愣,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在姬宇嘴里还是八年?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姬宇其实一直被囚困在少年时,从未挣脱过。
他无言,低着头,稍微上前了一点。
姬宇一把将他抱住。
泪水将嬴惑的衣襟彻底沾湿,姬宇像是要将嬴惑彻底揉进自己身体似的,将嬴惑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可嬴惑并未挣扎,反而更紧地回报住了姬宇。
姬宇的喃喃不断在嬴惑耳边回响,别走,别走,是他一生的乞求。
嬴惑不知如何回应,闭目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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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宇说得卑微柔软,手段却是强硬的。嬴惑所在的屋子被下了禁制,他彻底出不去了。
之后姬宇也亲自盯着嬴惑,虽依然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却还是夜夜回嬴惑这里休息。
嬴惑似乎也老实了,不再提起献祭一事。每日乖乖地待在房里,看看书写写字,姬宇一回来就能看到他,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快意。
商泽也还是日日都来,似乎是姬宇的属意。当然了,他也绝口不提献祭一事,就是正常帮嬴惑调理身体,再没多嘴过。
嬴惑本也不想连累他,一开始便也装作若无其事。只是后来实在忍不住,趁着姬宇不在问了一嘴:“姬宇没有罚你吧?”
商泽抬头,极其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嬴惑赧然,道:“实在抱歉,可我也找不到别的人帮我了。”
商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神色凝重,低声问:“你还不死心?”
嬴惑:“我死了就死心了。”
商泽猛地抬头,看起来恨不得给他两个嘴巴子。
嬴惑连忙讨饶:“好了好了好了,是我口不择言。但是这个人选确实非我不可。这么多天了,你们研究出解决畸变的办法了吗?”
商泽浑身一僵。
嬴惑又说:“你们想出别的办法除去血池怪物了吗?”
商泽骤然泄了气。
沉默半晌,他说:“可我也不能帮你......那我就是帮凶。”
嬴惑一哂,道:“谁去祭阵,都得由你们做决定,你们注定是帮凶。与其选一个不情不愿的,不如选我这个心甘情愿的。”
商泽沉默以对。
嬴惑不依不饶,还想说什么,商泽终于忍不住,劈口问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
嬴惑缓缓闭了嘴,转头避开商泽的目光。
是啊,无论谁来看,嬴惑的未来都是一片坦途,换做谁都不会这个时候要去赴死,然而嬴惑就是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沉默是一口大钟,将嬴惑死死罩住,同时不断回响商泽的问题。
他的目光逐渐失去焦距,想起自己一心赴死的根本缘由。
商泽不让他回避,转身迎上他的目光。
嬴惑无奈,长长地叹了口气。
“因为我觉得不甘了。”他说。
商泽一愣:“......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是我本来就有的心思还是被鬼蛮血池药激出来的恶念......”嬴惑说着话,低下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手掌,“我开始觉得不值得了。
“我开始觉得,凭什么我要为了这些素昧平生的人牺牲这么多呢?为什么就是为了他们的生活安定,我就要付出精力、钱财,甚至是生命的代价呢?
“我幼时苦读,年少失怙,半生飘零,听腻了天下给嬴氏泼的脏水。可我到头来......”
商泽听得怔愣,上前一步,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嬴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半晌笑了一下。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毕竟我在其位谋其职,享受了高官厚禄,自然得为国为民求福祉。”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猛地一攥拳,“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若身居高位而不理世事,那岂不是尸位素餐?”嬴惑说,“但我又觉得不值,那我想得到什么呢?财富与地位我已收入囊中,我再替百姓办事,是图个什么?”
“图个名满天下,人人称颂?可如果是这样,我岂不是沽名钓誉?”
进一步沽名钓誉,退一步尸位素餐。怎样嬴惑都难以抉择难以忍受,纠结的痛苦有如万蚁噬心,将他撕扯得死去活来。
商泽艰难地理解了他的痛苦,艰涩开口:“其实你......唉,也不是,你也没必要因此赴死啊?”
“最初我也只是小小地困惑苦恼,后来这种纠结和痛苦不断放大,我开始觉得,百姓的欢欣很刺目。”嬴惑说。
商泽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他还忘不掉不过一年多以前在南阳时与民同乐的欢娱景象,仅仅这么些世间,他就觉得百姓的欢欣刺目了?
说到这里,嬴惑似乎已经压下了心底那点难言的恶意,长舒了一口气,淡淡道:“我确信我是失了本心,而且恶念还在不断放大。再由这恶念膨胀几年,会不会我也成了草菅人命的狗官?想来灵医也没法医这个,所以干脆还是......有我祭阵吧。”
商泽听罢,面色沉肃,一言不发。
嬴惑坐会榻上,轻松地说:“我也不必你帮我什么,这禁制我能够自行破掉。不管是谁祭阵,想必大仙人阵的阵法是已经绘好了,是在祭坛,是么?”
商泽眸色一动,依然没说话。
嬴惑心下了然,不再多说,让他不要将此事告诉姬宇,便准备送客。
商泽沉着脸被他送到门口,最终还是耐不住,转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可陛下呢,陛下,你准备让他怎么办?”
嬴惑稍微愣了愣,转而笑说:“他是喜欢我,是吧?唉,可他喜欢我什么呢?如果我真耗到恶念膨胀,成了十恶不赦的恶人,他还会喜欢我吗?”
商泽无言。
嬴惑说:“那就让他将对我的记忆留在我最好的时候,日后等我归西,或许还能不计前嫌地给我刻个功德碑。”
商泽看着他,再说不出什么话。他一句道别也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