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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身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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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京城大半的人都看到了——神迹。
从祭台上爆发的光芒中,站起一个半透明的巨大人形灵体。伴随灵体一同产生的还有纯净蓬勃的灵力,它们随着灵体的动作飘散,拂过九州大陆上的每一寸土地,重新驱散伴随着死亡和污染血雾,带来更旺盛的生机。
靛蓝的灵力犹如水波般向远处飘散,轻柔地拍在远处被阵法限制的血池巨怪身上,却激起其极为痛苦的咆哮。
而那灵体——或许大周子民还是更愿意称其为大仙人,并没有直接离开京城去消灭血池巨怪。他俯身,伸手,似乎捧起了什么,留恋地看了许久,才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祭坛边。他再次起身,动作缓慢地扫视过整个京城。
与此同时,许多人,例如商泽,例如韩峰,例如霍秋然,例如魏容止,终于认出,这个“大仙人”,就是嬴惑。
商泽还衣着整齐,显然彻夜未眠。他坐在窗边,四散的灵力泼洒在他身上,显得清冷又孤寂。他只看了一眼远处的大仙人,就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韩峰是被惊醒的。他披着外袍来到窗边,在与大仙人对视时大为震撼。他惊呼:“那......那是!”
枫娘也被他吵醒,揉着眼睛过来看。韩峰震惊又慌乱,在与大仙人对视一眼后,着急忙慌地找出嬴惑前几日给他的锦囊,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嬴惑的遗书。他将房宅田地万贯家财如何处置讲得详详细细,保证了韩峰一家,乃至诸多与他有些情谊的人此生衣食无忧。
韩峰双手剧烈颤抖,再拿不稳遗书,任由其飘落到了地上。
霍秋然今夜也是彻夜未眠之人之一。她拿着兽首精铁棍在演武场上挥洒汗水,猝不及防地被飘散的灵力扫去了满身的疲惫。她惊愕地向城内望去,看到庞大的仙人灵体。她很快认出了这灵体是谁,怔愣半晌,竟然笑了。
她这笑中有生气、感动、荒谬、无奈、悲伤,笑到最后简直疯魔,精铁长棍也拿不住,咣当咣当掉在地上。笑到最后又是哭,泪水浸湿了大片大片土壤。
魏容止最初并未发现京中的异动,还是和沈萋萋结了契的虫母不停地拱他的手,他才醒过来,醒来发现窗外银光大盛,还以为是天亮了。推开窗才发现竟是京城又现神迹,转身想去叫沈萋萋时,才发现沈萋萋也被虫母拱醒了。
沈萋萋初醒时,并未到窗边来,只是有些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在这灵力薄雾中,似乎很利于修行......”
魏容止忙让她来窗边。于是沈萋萋凑过来,魏容止扶着她往远处看。
“啊!那是......”沈萋萋很快认出,捂嘴惊呼。
魏容止神情凝重又伤怀:“是,那是嬴将军。”
仙人灵体在环视过京城之后,便抬腿向北方血雾之源走去。
笼罩大地的阴影被四散的灵力涤荡干净,连血池怪移动留下的血迹都被扫清。妖兽感受到异常的灵力,纷纷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查看情况。那向北前进的大仙人灵体并未注意它们,但它们目光中分明有明显的孺慕之情。
一路上的人们看到大仙人走来,都惊恐万分地想要躲开,生怕被踩到。然而躲闪不及的人们发现,即使被踩中,也只是感觉有一泉清灵的泉水从头浇到脚,整个人格外清爽、轻松,就连心境都感觉清明了不少。他们不再惶恐,反而敬仰万分地不停追随大仙人的脚步,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阿尔木本在大周军营里帮忙控制不断南下的血池巨怪,远远就感受到了极纯澈的灵力飘荡而来。她有些懵,停下手中的活计,朝南方望去。
也有许多人和她一眼,陆陆续续地站起,转头。
还不等他们惊愕大仙人前来,被囚住的血池巨怪就发了狂。
它用根本分不清是怪物咆哮还是人类大喊的声音狂吼道:“嬴惑——”
伴随狂吼一道来的是骤然爆发的浓稠血气和污浊灵力,将周围的人全部冲飞。然而预想中被狠狠摔在地上的情况并没有发声,似乎有一匹柔软的锦缎在背后轻柔地接住了他们,随后将他们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然而转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背后就是大仙人逸散出的灵力。
阿尔木很快就想清楚了这是怎么回事,惊愕地抬头,看着大仙人越过自己,朝血池巨怪走去。
大仙人朝着血池巨怪伸出手,那怪物就像被扼住,剧烈颤抖却无法挣脱。暴戾的血气翻涌不止,却被无形的屏障限制在方寸之间,根本无法突破。
那怪物嘶哑不清地大吼着:“嬴惑——”
大仙人面上无悲无喜,动作堪称轻缓,慢慢靠近巨怪,在其惶恐的大叫中将手伸进了它的身体里。
祂的手进入得毫无阻碍,巨怪愈发痛苦,挣扎得更加剧烈。许多血块血浆之类随着怪物的挣扎四处喷涌,又被仙人身上四散的灵力拢住,净化,最后化为点点鎏光消失不见。
仙人在怪物体内摸索一番,似乎抓住了什么,往外一拉——
那是一条极长的猩红锁链。但定睛看去,那锁链是由繁复的符文组成,深深地陷在巨怪身体里,一被仙人扯出来,那巨怪的身体就开始分崩离析。
巨怪咆哮着,喊着完全听不清的话。仙人动作坚定,将那符文锁链拽出,用力一攥,那符文锁链便无声碎裂,巨怪也崩溃得更快。
躲在军营里的人看得都痴了。
不断有符文锁链被仙人拽出,掐碎,血池巨怪崩溃得血肉横飞,但那些恶心的血肉并未溅得到处都是,而是在脱离巨怪身体后被仙人身上飘散的灵力接住,净化为漫天鎏光。
“嗷——”
最后一根符文锁链被拽出,血池巨怪彻底分崩离析。漫天鎏光亮得旁人压根无法睁眼,自然也没有看到从那血池巨怪中解放出来的一个虚弱的灵魄。
仙人将其托在手里,而那灵魄还在垂死挣扎,不停调动残余的血水和灵力,想要入侵、操控这个仙人灵体。
那仙人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将还在叫嚣挣扎的灵魄握在手中,重重一握!
天空中又多了一缕鎏光,只是实在无法引人注意。
同样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还有一句仙人的喃喃:
“愿你永不安息。”
·
在血池巨怪消散无踪后,血雾初散,异变方歇,暂时没人敢从藏身处出来,自然也没人发现仙人的身影逐渐变淡,消失,最后只剩一缕浅淡的灵光飞回南方,飞入京城,来到祭坛,不知落在了哪里。
一直到天色渐白,天地之间再无异象,商泽等人才敢到祭坛这里查看情况。
商泽一进祭坛,就发现跪倒在祭坛上的姬宇。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嬴惑走之前没把姬宇弄晕吗?不会姬宇也献祭了吧?
他也顾不得其他,着急忙慌地往祭台上跑。靠近了掰着姬宇的肩膀一翻,才发现这人早已晕了过去,但至少还有气。
他脸上泪痕遍布,紧闭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血红。商泽不敢耽搁,扯过姬宇自己的袖子胡乱抹干净泪痕后就赶紧叫人来把皇帝运回宫里。
嬴惑的牺牲肃清了鬼蛮怪物,朝内需要解决的事骤然减少了一大半。姬和尹弘等人见过姬宇,确认他没什么大碍,便去朝中主持大局,让商泽检查姬宇的身体状况。
独留商泽一个人面对姬宇......他简直汗流浃背,踌躇良久才进屋为姬宇诊脉。
将昏睡中的姬宇的手拿过来,正要诊脉时,他才发现,姬宇手中紧紧握着一块巴掌大的血玉。
这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商泽有些疑惑,伸手想去将血玉拿出来,刚碰到姬宇的手,姬宇就像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一样浑身一震,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气,骤然醒了过来!
商泽被吓了一跳,也不敢像以往一样恣意地面对姬宇,忙不迭在榻边俯身行礼:“微臣商泽,拜见陛下。”
姬宇没有反应。
商泽等候片刻,姬宇还是一点回应都没有。他心下疑惑,抬头看去。
只见姬宇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目光空茫,双手紧紧握着那枚不知哪里来的血玉。
商泽心下愧疚,期期艾艾开口:“......陛下?”
又是好半天,姬宇才有了反应,转头看向商泽。
商泽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却没等到他的训斥。
他越不发作,商泽越心虚。二人对峙良久,商泽试探着开口:“陛下......”
可他话还没说完,姬宇就忽然开口:“圣旨,重拟一份。”
商泽脸色变了变,姬宇继续说:“鬼蛮既灭,哀牢已收,律令得尽快发下去。你差人去选定鬼蛮新单于,让......吴王代朕分封。”
商泽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霎时间想了很多,但没个头绪,只好赶紧应下。
姬宇又絮絮地说了一些其他事情的安排。
商泽边听边记,心下感慨,姬宇所说的措施大多和嬴惑留下的文书所说相差无几,看来姬宇也是被嬴惑调教出来了。
念叨多时,姬宇终于说完,嗓音沙哑地说:“水。”
商泽忙不迭去倒水。
自从迁都南阳,姬宇宣称要遣散仆从、缩减用度开始,他屋里就不再有随侍宫人侍奉了,顶多有一个侍从官守在屋外,还时常被他遣去做别的事。所以一般来讲,倒水添茶这种小事,很多时候姬宇自己就做了。
不过因为帮了嬴惑,商泽心中有愧,这点小事姬宇提起,他也不好拒绝。
商泽倒了水给姬宇奉上,却见姬宇伸手,没拿到,手从茶杯上方擦过,拿了个空才调整位置,摸索着接过茶杯。
商泽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
他轻缓地抬手,在姬宇面前挥了挥。
姬宇目视前方低头喝水,毫无反应。
坏了。
一个极差的猜想在商泽脑中浮现,他冷而轻地问:“陛下,你眼睛怎么了?”
姬宇动作一顿。
商泽见他反应也知道了,不再做低伏小,只是明白了人在最无奈的时候是会气笑的。
“碰上你们两口子我真是夭寿!”商泽一扫先前的小心谨慎,没好气地去抓姬宇的手,“手!”
他的手乍一碰上姬宇的手,姬宇就浑身一颤连连后退。商泽愣了愣,还想我身上带刺儿吗刚刚就不让我碰,垂眸看去,看到那色彩极夺目的血玉才反应过来,姬宇或许是不愿让自己碰那血玉。
商泽无奈道:“我不抢你的东西,我给你诊脉,难不成你想瞎一辈子?”
姬宇无言,一手握紧了血玉,一手举起,让商泽给自己诊脉。
姬宇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甚至经过作业四溢的纯净灵力洗礼后修为都有些提升。商泽又让姬宇凑近一点,去检查他的眼睛。
商泽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毕竟是他帮了嬴惑献祭,臭脸也有点先发制人、色厉内荏的感觉。
姬宇的眼睛问题不大,就是被强光刺了一下,又哭得太狠,暂时看不见了。商泽给他开了一种灵药,每日入睡时往眼睛里滴一滴就好。
姬宇拿了药,再次跟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他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商泽轻咳两声,试探着问:“这血玉......是什么?”
静默良久,姬宇沙哑开口:“你不是知道么?”
那估计是嬴惑遗留下来的什么东西。商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嘱咐侍从官将姬宇照看妥当便离开了。
一出大殿,商泽就被守在门外的尹弘姬和夏无棣吓了一跳。
“你们守在这干什么?”商泽拍着胸脯顺气道。
尹弘:“这不是不放心吗?陛下他......”
夏无棣接口道:“他没有发疯吧?”
商泽拿折扇敲了下他的头,没好气道:“臭孩子怎么说话呢。”随后又说:“目前看来还没疯,就是一脸麻木,生无可恋的样子。”
众人沉默下来。
没人愿意让嬴惑牺牲,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嬴惑的身体情况确实再没有其他的结局办法,前线又一直传来越来越多人牺牲的消息,更何况......
“算了算了。”商泽传达了姬宇这几日的政令,说,“这几日估计陛下都不会上朝,我们把该办的事办好。”
众人应下,又各自领了事情去做。
商泽亲自去拟圣旨,拟好了又去找姬宇让他确认,顺便看看姬宇的眼睛如何了。此时姬宇的眼睛已能感光,只是还是不愿搭理人:“你念就是,朕听着。”
商泽叹口气,依言给他念。
差不多快念完时,姬宇忽然说:“加一条。”
商泽:“什么?”
姬宇:“禅位吴王,朕退位归隐。”
商泽一个激灵,大惊道:“怎么还要禅位?”
“朕这个皇帝当得很好么?”姬宇冷声道,“让你们宁愿牺牲嬴惑都不让朕禅位?!”
商泽赶忙道:“话不是这么说——朝局难得稳定,你又禅位,各方心怀鬼胎之人卷土重来,你要让嬴将军的心血白费吗?”
姬宇抿唇不言。
商泽长叹一口气,将拟好的圣旨放到一边,说:“嬴将军走之前......除了一些关于百姓的嘱咐外,就是让臣看好你,让你不要做傻事。你禅位归隐,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岂不是辜负了嬴将军的嘱托?”
姬宇冷哼一声,说:“你还有脸拿他压我?”
商泽无言,拱手告罪。
对峙半晌,姬宇到底退了一步。不加禅位内容,这份圣旨便没什么问题。随后他就将商泽赶了出去。
商泽无奈苦笑,转头去将圣旨颁布。
·
战事既歇,各大功臣的论功行赏也抬上了议程。只是嬴惑离世,军中人多少有些提不起兴致,不少人领赏受封时,脸色都是极冷淡的。
他们以为嬴惑为国一生,却被姬宇这个皇帝逼得去献了祭。
姬宇对此未曾解释一句话。
大周功臣封赏过后,就得指定分封鬼蛮和哀牢的封王了。按古例,封王还是哀牢和鬼蛮的本族人士,只是大周会派军驻守,以免谋反。
新哀牢王选的是老哀牢王的皇子之一,为人软弱老实,很好拿捏。鬼蛮就难选了,几个贵族家族要么与大周是世仇,要么在穆腾格穷兵黩武的几年里死伤殆尽。选来选去,竟将阿尔木定为了鬼蛮新单于。
阿尔木本为呼腾格尔家嫡女,呼腾格尔为鬼蛮颇有名望的祭司世家,家世上足以服众;她又与大周前公主虞兮情谊深厚,也受过大周的恩,不怕她不服大周的管教。
如此,新任封王定下,宫中再次设宴,一为庆贺战争结束、功成名就,二为让两位新王拜谒皇帝。
折腾了这么些时日,姬宇可算是理智了些,能上朝主事了。可谁知道,阿尔木的到来,让姬宇又差点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