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木吻青

127、赶工

　　织造司这些时日可谓是“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沈萋萋从哀牢回来后，共炼出六只灵蚕。灵蚕吐丝不再分季节，也不必身陨，灵丝产量虽不多，却胜在稳定。

　　灵丝不多，就没法拿灵丝造护身符去用，只能拿寻常丝线布匹做了护身符，再用灵丝将符文绣上。嬴惑与商泽研究了整整一月，终于琢磨出一种线条较为简单、效力又足够的符文，拿去给织造司造护身符。

　　织造司聚集了一批开了灵的绣娘，为了大周的北伐大业，开始日日夜夜轮班绣制护身符。即使这符文已经被简化了很多，也还是很复杂，更何况还要调动灵力去绣制，速度注定快不起来。

　　姬宇估算的北伐兵力为五十万，那就是要做五十万的护身符。在此之前，鬼蛮的南攻只能靠五族几个人带着自己的契约妖兽和一部分修行者士兵硬抗。

　　最凶险的一次护国大阵的一个阵眼险些被毁，但即使是这样，嬴惑都没有调动早已操练好的妖兽大军。

　　“还不是时候。”嬴惑说，“鬼蛮意欲南攻必然会针对我们做不少准备，妖兽是我们最后的底牌，不能让他们轻易知晓。”

　　是这个理。众人没什么异议，按部就班地操练军队，制作护身符，囤积辎重，谋划战略。期间再与鬼蛮打上几仗，就迎来了开春。

　　此时，姬宇面临一个抉择。

　　鬼蛮此时刚经过冬日的摧残，正是衰弱的时候，若是让他们经过一个春天缓过劲来，之后的形势可就不好说了；可如果此时开战，大周的辎重储备、军队练度也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住旷日持久的战争。

　　姬宇将百官召集到一起去议事，一时间争吵不已，也拿不定主意。

　　一日争吵未果，姬宇烦得把文武百官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五族几个人交流。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连带着倒春寒也格外难熬。众人围坐在火炉旁，一时间沉默蔓延。

　　姬宇手里捏着茶杯，手上还残留着与鬼蛮大军对战过后留下的伤痕。他打破沉默：“你们觉得呢？”

　　嬴惑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他自认为军队已经可以迎战了，但后续补给都劳民伤财，他不好多说。

　　尹弘细细地说了这大半年来的收成，觉得如果真要打，也不至于落了下风。可他也拿不准，先前许多官员说大周元气大伤尚未回复，也不是没有道理。

　　夏无棣左看看右看看，说顾矜伐那边兵器都炼好了，只要姬宇一声令下，大家都能上。

　　“其实陛下心里不是已经有了决断了么？”商泽捏着几个干果嗑了半天，本来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忽然笑着抛下一记惊雷，“陛下已经想要开战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姬宇也是，眼神有些晦暗。商泽倒是不怵，只是说：“其实不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开战了。”

　　他这话说得太过笃定，有种大周再不开战就完蛋了的感觉。一旁也没怎么说话的姬和心里一突，脱口道：“为何？”

　　商泽看了他一眼，也是惯常的高深样子：“殿下没发现，朝中乃至民间，安居之风已经逐渐流行开了么？”

　　此话一出，众人都反应过来了。一开始他们努力推动流民在南方安居是为了休养生息，如今流民和原住民和平共处也是他们愿意看到的结果。可现在人们已经开始安于现状，不想北伐了。

　　姬宇也反应了过来：“是了，今日朝中那些主和之人，何尝不是觉得偏居一隅不算坏事？”

　　嬴惑眉头皱得紧紧的：“可我们不思北伐，鬼蛮可不会放弃南攻。”

　　商泽点头道：“是啊。如若想偏居一隅与世无争，他们可不得给鬼蛮做些让步？到最后，只怕要比迁都更加屈辱。”

　　姬宇：“看来如若再‘休养生息’几年，咱们也就都别想开战了。”

　　“北伐事不宜迟，商泽，元宵之后，你去定个日子。”姬宇道，“在此之前，我们也要好好造势。”

　　尹弘道：“我让刘葭讲课时，多讲讲家仇国恨。”

　　姬宇点头：“有劳。”

　　嬴惑笑笑，说：“我想军中应该不用再怎么动员了吧？他们一个个的，都恨不得生啖鬼蛮肉。”

　　众人笑起来，气氛总算是活跃了些。今日与百官商谈本就耗了许多时间，此时时候也不早了，几人便各回各家。

　　·

　　虽说是回了家，可嬴惑还不能闲着。既然决定了元宵之后要北伐，那可不能贸贸然就上阵，战略部署都要慎之又慎。

　　他与姬宇同住的小房间里有个书桌，此时上面的东西全推了，摆上了沙盘。嬴惑推算到夜半，姬宇看不下去了，将他捉过来，塞进被窝里。

　　可嬴惑躺进被窝里之后，却还是一副神游落魄的样子。

　　姬宇意识到有些不对：“怎么了？北伐一事，可还有些什么不妥？”

　　嬴惑缓缓摇头，坐起身，姬宇也上了床在他身边坐下，挨得紧紧的，有点给予他支持与力量的意思。

　　嬴惑缓缓开口：“我是想到了霍将军......”

　　当年鬼蛮携血雾南下，霍炳秋为护卫百姓南迁，战死沙场。霍炳秋做了八年的上郡大将，在大周如今的军衔体制里已经是最高将领了。可他为国拼杀一生，也没获得更大的重用，更别说什么封号。

　　说起霍炳秋，姬宇也觉得惭愧。他一开始让嬴惑投入霍炳秋麾下的时候就有点利用的意思，后来他战死，姬宇又与嬴惑闹了矛盾、又忙碌南迁变法，一直没给霍炳秋及其家人什么补偿。而且他也忽然想起，霍炳秋尚未下葬。

　　听了嬴惑的一句话后，姬宇沉默片刻，执起嬴惑的手，问：“霍将军的遗体......可有留存？”

　　他估计是没留下来的，那个时候那么凶险，而且他也听说虞兮将霍炳秋那沾血的战袍送回了霍家母女手里。然而嬴惑微微抬头，说：“有。”

　　姬宇一愣，嬴惑继续说：“在......我的芥子世界里。”

　　嬴惑的芥子世界极为特殊，其中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就是说，即使是过了大半年再将霍炳秋的尸身拿出来，也是刚离世时的样子。

　　可嬴惑为何要将霍炳秋的尸身留存这么久？

　　周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最初将尸身带回来可以说是为了落叶归根，但以霍炳秋的身份即使追封也不能葬在五陵，他的家乡也就在南方；一开始南迁不下葬还能说是变法忙碌，可后来也逐渐有了时间，怎么至于没空给霍炳秋下葬呢？

　　更奇的是，霍秋然也不提此事。

　　哪有子女不提给自己的父亲下葬的？

　　姬宇想起来最初迁都的时候，嬴惑与霍秋然聊过一次。姬宇当时不知内情，此时忽然想通了：“你是不是打算......借霍将军葬礼的名头，北伐开战？”

　　嬴惑并不惊讶姬宇能猜出自己的心思，垂眸看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应道：“是。”

　　“我当时不急着给霍将军下葬，一来是为了给将军大办一场。”嬴惑道，“二来，也是想借此鼓舞士气。霍将军活生生的家仇国恨摆在这里，再有人主和，也不至于太理直气壮。”

　　姬宇哑然，没想到嬴惑在那时就已经想了这么远。

　　姬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嬴惑的手，道：“我想看看霍将军。”

　　嬴惑身形一顿，转而微笑着拒绝：“不了......该让你看到的时候，能看到。”

　　姬宇又抓紧了一点他的手。

　　此时姬宇才恍然感受到战争那么近，即使之前也与鬼蛮有过交锋，可并不是正式开战，总觉得有些纨绔斗狠的玩闹感。可一想起曾经熟悉的人的牺牲，他才反应过来，战争是会将生命中重要的人夺走的。

　　他想起来之前做的那个梦，那个嬴惑自愿牺牲走上祭台的梦，也是那个梦，让姬宇动了利用血池的心思。

　　他惶急地抓住嬴惑，动作间充满了不安。

　　嬴惑不知道姬宇做的梦，自然也难以理解姬宇此时的惶恐，只当是他对未来有些不安。他只是回握住姬宇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轻声道：“一切都会好的。”

　　·

　　准备开战的消息不胫而走，没几日枫娘都过来问了。

　　“嬴将军，都说要开战了，是不是呀？”

　　枫娘问得有些急切，毕竟她的丈夫韩峰是要随嬴惑一起上战场的。

　　嬴惑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回答：“是。”

　　枫娘果然格外担心，抚着胸口沉默一阵，最后还是说：“他本是个贪生怕死的性子，还以为他此生都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如今他也算是有了官职，光宗耀祖了，还是多亏了嬴将军。”

　　嬴惑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是他自己有那份心气。”

　　枫娘摆摆手，在一旁坐下，说：“我固然也是担心他，不过鬼蛮凶恶，还侵占了我大周的土地，我们岂能善罢甘休？我虽未小妇人，也知道好歹，只希望韩峰能多为大周做些事。”

　　枫娘说着，又说：“最好早日收复京城，我在南苑种了许多花，还没开就被血雾给祸害了！”

　　嬴惑有些愣，枫娘显然已经将嬴府当成自己家了。嬴惑有些动容，轻笑一声，说：“无妨，日后再种便是。”

　　枫娘：“也是！”

　　正说着话，有人敲响了院门。嬴惑扬声道：“进！”

　　来人却不是找嬴惑的，而是来找枫娘的。枫娘看到来人才想起什么，风风火火的进屋，背出来一个大竹篓，说：“我都忘了！这是我这几日做的护身符，总共有五百来个，拿去！”

　　来人接过竹篓，将其放到院外的牛车上，又跟嬴惑打过招呼，急匆匆地又走了。

　　“这是织造司的人，咱们做护身符做得慢，就拿回家，晚上也做一些。”枫娘解释道。

　　嬴惑感动不已：“辛苦诸位了。”

　　枫娘摆摆手：“嗐，我们这算什么？到时候上战场的还是你们，将军别与我们客气。”

　　于是嬴惑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然，问起嬴惑开战之事的，也不止枫娘一个。

　　枫娘对战事的态度还算积极，旁人就不一定了。部分南迁而来的流民觉得如今的状况挺好，不愿再涉险；而有些南方原住民也觉得，原本鬼蛮也没打到这里来，北伐也与他们无关。

　　这回找上嬴惑的是一个南方氏族的小公子。此人沾了此次开灵会的光，有了修为，被嬴惑收入军中。一开始这小子似乎还有些宏图大志，结果与鬼蛮打了几场后便吓破了胆，却又因着面子不敢提退伍，一直纠结拖拉，搞到现在，总算是打定了主意。

　　嬴惑看到此人就知道他像说什么。当时他们为了拉拢南方势力，很是给了不少南方氏族子弟官职，这人也是其中之一。没想到他这么不中用。

　　嬴惑虽看出来了，却不明说，只是笑吟吟地问：“朱公子有何要事？”

　　朱公子扭扭捏捏半天，憋出来一句：“元宵过后，就要与鬼蛮开战，此事可当真？”

　　嬴惑微笑道：“朱公子何处得来的消息？”

　　朱公子急切道：“那就是当真？！”

　　嬴惑笑而不语。

　　朱公子总算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嬴惑的胳膊，叫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去打仗！我是家里唯一的嫡子，我在江南还有家业要继承！我不能......！”

　　嬴惑淡淡地看着他，脸上是笑着的，可眼里没有笑意。他慢而重地将朱公子的手拨开，说：“北伐名册早已拟好，朱公子不如去问问告诉你北伐消息的人，看看你在不在其中。”

　　这么一说，朱公子这个没脑子的当真不再理会嬴惑，火急火燎地跑了。

　　嬴惑看着他跑远，脸色沉了下来。

　　他在原地静默片刻，转身前往南阳府衙，姬宇就在那里。

　　姬宇他们此时还真的在拟定北伐名单。见嬴惑来了，便将刚拟好的几卷名单交给嬴惑看。

　　先锋军的人选是当年与他们一起南下时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青壮年修行者，主力军则大部分是南下流民，小部分是胸怀大志的南方原住民。军中还有不少为了拉拢南方势力而留存的氏族子弟，为了给他们也找点事做，姬宇让他们负责辎重补给。

　　嬴惑看过后，对其他的没什么意见，却说：“辎重补给让他们负责，不妥。”

　　姬宇：“为何？”

　　“他们本就没有北伐的志向，参军也不过是图个虚名。”嬴惑道，“与其让他们负责辎重，不如直接募捐钱粮，再交由旁人负责。”

　　姬宇瞬间懂了他的顾虑，南方氏族多通商贾，重利，在战场上不一定是坚实的倚靠。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名单，将辎重交给了魏容止。

　　姬宇一边做事，嬴惑就在一边坐着，似乎在出神。他这状态可怪，姬宇片刻后搁下纸笔，凑过来问：“有人去你面前讨嫌了？”

　　嬴惑回神，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猜也猜得到。”姬宇说，“更何况还有堂前燕。”

　　嬴惑失笑。这么些时日过于太平，他都忘了姬宇还有暗卫堂前燕。

　　嬴惑叹了口气，说：“这几日造势确实是造上来了，可也有许多人打退堂鼓。他们怎么不想想，没有北方诸城的牺牲，他们现在哪能安居乐业？一味偏居，真等鬼蛮打来了可怎么得了？”

　　姬宇握着他的手宽慰他：“莫气莫气，我们不用他们便是了。”说着他转移话题：“说起来，利用霍将军造势一事，跟霍秋然谈得怎么样了？”

　　嬴惑道：“这倒是没什么问题，霍秋然原本就是同意的。现在她正在与兮儿、商泽几个一起选定吉日。”

　　姬宇点点头：“好。”

　　嬴惑：“北伐战术也已经拟好，一切......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