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木吻青

128、葬礼

　　正初二年二月二日，朝廷为已故大将霍炳秋举办葬礼。

　　考虑到霍炳秋丧事的特殊性，这次葬礼相比较于传统葬礼有繁有简。一开始是复礼，嬴惑将霍炳秋的尸身从芥子世界里拿出来，安放在南阳郡衙门口的广场上。

　　那尸身被嬴惑用灵力裹着缓缓飘出，即使在场所有人都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霍炳秋惨烈的死状骇得一言不发。

　　尸身放好后，由太史令和礼部尚书一同为霍炳秋招魂。他们一同端着霍炳秋沾血的破损甲胄，朝向正北高呼其名与官职。

　　招魂之声由灵力加持，传了千百丈远，空谷回响，哀转久绝。

　　复礼过后良久，郡衙广场上莫名起了风，轻轻扬起场地内布置的各处白幡，仿佛霍炳秋的灵魂真的回来了似的。

　　众人怔然，风轻轻地捡起一片放在场地四角、一会儿准备烧给霍炳秋的纸钱，轻轻地掠起，又放在写了霍炳秋名姓的明旌前。

　　主持葬礼的姬宇这才回神，让太史令和礼部尚书退场，宣葬仪师入场。

　　葬仪师一身素白，挎着一个半大的工具包。他从人群中走上前，先是朝高位处的姬宇嬴惑等人行过礼，随后走到霍炳秋躺的床边，轻轻跪下，深深一拜，随后才起身拿出自己的工具开始为霍炳秋殓容。

　　人群中有人不知为何葬仪师为霍炳秋行此大礼，一旁便有人小声道：“此人也是北方迁移过来的，据说南迁途中格外惊险，一家五口三人都不声不息地死在了血雾里。若不是霍将军保卫，他也活不到今日。”

　　那发问的人了然，而这回答也悄然传进了所有人耳朵里。

　　入殓工作进行了大半，众人才发现这葬仪师居然也是修行者，而且能力似乎类似“复制”“再生”，他清理干净霍炳秋一身血污，又“治好”了他一身的伤痕，还补全了他缺失的肢体和血肉。不过半个多时辰后，霍炳秋竟看起来面色红润，宛如尚在人世。

　　不说围观的寻常百姓，连姬宇嬴惑等人都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啪。

　　有一滴水滴在霍炳秋脸颊上，缓缓滑下，像是他自己流的泪。

　　有人小声惊讶道：“殓容消耗这么大吗？累出了这么大的汗珠。”

　　“什么汗珠，你看清楚。”一旁的人提醒他。

　　他一愣，定睛一看，才看到这葬仪师早已泪流满面。

　　葬仪师看起来面色还算平静，只有满面的泪痕和紧抿的嘴唇出卖了他。他看到滴在霍炳秋脸颊上的泪珠也愣了愣，随后不紧不慢地轻轻擦去泪珠，开始为霍炳秋整理遗容。

　　他为霍炳秋扎好鬓发，修剪胡须与指甲，又往他脸上抹了些脂粉，让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随后从一旁的漆盒里拿出一枚莹润的玉珠，放进霍炳秋口中。

　　随后，他为霍炳秋换好殓衣。这殓衣也是特制的，与寻常不同，看起来仍然像是战袍。

　　最后葬仪师将收拾下来的头发、指甲和沾血的布匹放进香炉中，再将香炉摆上霍炳秋头顶的案桌上，他的任务便完成了。

　　他一言不发地朝姬宇等人再次行过礼，便又默默退开。

　　姬宇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嬴惑。嬴惑微微颔首，姬宇便与他一起走出来。

　　他们抬手释放灵力，用灵力托霍炳秋的灵牌，稳稳当当地放在香炉后。

　　做完这些，姬宇高声道：“传罗箐，霍秋然。”

　　人群吵嚷了片刻，最后缓缓让出一条路来，其后是一身重孝的霍秋然，搀扶着悲痛欲绝的罗箐。

　　霍秋然面色坚毅，虽眉眼间看得出悲痛之色，一举一动间却已有其父风骨，足以撑起这个家。

　　虞兮站在嬴惑身后，担忧地看向她们。

　　罗箐母女二人行至霍炳秋床前，站定。他床前摆了两个蒲团，是做什么的显而易见。

　　二人先后跪下，罗箐几乎不敢看霍炳秋的遗容，捂着心口垂首弯腰：“......吾夫霍炳秋。”

　　霍秋然倒是定定地一直看着父亲的遗体。葬仪师的法术隐瞒不了她，她能看出霍炳秋的尸身原本是怎样的惨烈。她深深地看着父亲，妄图记住父亲身上的所有伤痕，然后要让鬼蛮血债血偿！

　　看罢，她利落转头，响亮亮地磕了三个响头。

　　亲人见过遗容，便又有人上前将母女二人扶下，然后将霍炳秋的尸身移如棺椁中。

　　霍炳秋的遗体入棺后，便可以让众人前来祭拜了。姬宇等人打算的是停灵三天，这个时节还冷着，还有灵力护佑，不怕尸身腐坏。

　　姬宇嬴惑率先去上了香，随后便是五族几个人，然后是两位公主。

　　罗箐母女就在一边答谢众人的祭拜和吊唁。

　　停灵三天，自然不会一直是她们母女守着，会有霍炳秋原部下为霍炳秋守灵。第一日夜半时，嬴惑作为受了霍炳秋极大庇护的人，过来代罗箐母女守灵。

　　夜里风大，虽此处设了阵法保护，却还是不如屋里暖和。嬴惑手臂上绑了孝带，过来轻声劝罗箐回去：“伯母，回去吧，我给将军守着。”

　　罗箐转头看向霍炳秋的棺椁。

　　在正式下葬之前，罗箐都有一种霍炳秋并未牺牲，只是远在北疆，与往常一样在打仗的错觉。她习惯了与霍秋然守在家里等霍炳秋，明明都是同样的两个人，那人回得来回不来，感觉却截然不同。

　　罗箐没起身。

　　嬴惑见劝不动罗箐，便转头对霍秋然说：“让伯母回去吧，这么守下去身子受不住的，大周需要你们。”

　　霍秋然看着嬴惑，不知被他哪句话触动，原本也打算守三天的她终于起身，去将母亲扶起，走进灵堂后给二人准备的休息的地方。

　　嬴惑取代了罗箐母女的位置，在霍炳秋灵前守着。

　　嬴惑静静地看着霍炳秋的灵柩，心情有点复杂。长辈离世的悲痛后知后觉地涌起来，可他又有种空茫，仿佛最后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的长辈故去，他们终于不得不以自己的身躯支撑起大周的脊梁。

　　出神间，他似乎看到一抹白色身影走了过来。

　　是虞兮。

　　虞兮其实与霍炳秋打交道不多，对他也没什么印象。但她记得嬴惑说过霍炳秋是自己父亲的旧部，也记得霍炳秋托嬴惑带回来的问候。

　　这也是她的长辈。

　　嬴惑看虞兮过来，有些疑惑地朝她看去。虞兮先是给霍炳秋上了柱香，随后和嬴惑说：“明早我来替你。我这会儿先去安慰一下秋然。”

　　嬴惑点点头。

　　虞兮轻快地走进灵堂后的小屋里。嬴惑看着她的背影，莫名想起一个词：未来。

　　嬴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来这个词，怔愣半晌，摇头笑了笑。

　　虞兮走后不久，又有一人走了过来。是个陌生人，嬴惑看着眼熟，但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南方的原住民，白天的葬礼上，他似乎还问过葬仪师的来历。

　　嬴惑看着他有些怯懦似的跟霍炳秋上了香，随后跪在自己身边。

　　嬴惑：“你也要守灵？”

　　这人摇摇头，他与霍炳秋无亲无故，没资格守灵。他犹豫片刻，问道：“那场仗......有多惨烈？”

　　嬴惑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嬴惑沉默半晌，没直接回答：“你以为呢？”

　　这人也是怔愣，仰头看着星空。

　　“我想不到。”他说。

　　南方富饶和平，没见过战火。他们以为最难的苦难是缴粮时的争端，装不满的饭碗，和冬日里添不满的炭火。

　　他们没见过醒来发现亲人在睡梦中化为血水，或者直接被鬼蛮的炮火轰成渣，连死前走马灯的机会都不给；也不知道妖狼在后面追时，护送的大周战士的血溅在自己脸上是什么感觉。

　　他们没见过堆满荒野的尸体，没见过失去亲人的流民痛苦哭号，也没见过那些枯瘦的鬼蛮战俘恢复清醒后的悲切哀求。

　　嬴惑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当时南下时有多惨烈，只是简单设想了一下如果没有护国大阵，现在的南阳是什么样子：“这里的花草树木，应当会尽数枯死，整个大地呈现一片枯朽之状。鸟兽虫鱼不必期待它们幸存，如果有幸运儿没被直接融成血水，也应该会像树木一样被吸干，成为干尸。”

　　“人更不必说，沾染血雾的痛苦难以忍受。最初，许多人不是直接死于血雾，而是难以忍受血雾造成的伤，直接自尽。”嬴惑淡淡地说着，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给旁边的人造成了多大的震撼，“我们如果没有护国大阵，就只能用普通的阵法抵抗血雾。阵法会被血雾一点点侵蚀殆尽，为了维持阵法，会有一个个修行者被吸尽灵力和精气，直至死亡。”

　　问话的人：“......！”

　　嬴惑垂眸，继续说：“更别说血雾里还有鬼蛮的军队......如果我们尚有一战之力，他们就会凭借血雾将我们耗死；如果我们早已溃败于血雾之中，他们会带着妖狼来舔食我们死后留下的血水。”

　　嬴惑转头看向他，说：“这就是如果我们不北伐，未来可能会面对的事。”

　　嬴惑看他呆住，笑了笑：“我们上下求索抵御血雾和对抗鬼蛮的方法，可不是为了屈居南阳。”

　　说到这里，这人很明显被骇住了，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起身似乎是要走。

　　嬴惑也不再多说，只最后补充了一句：“三日后大军出征，你可以来城北看看。那里可以看到京城——之前极尽繁华的，京城。”

　　·

　　三日后，霍炳秋正式下葬。

　　嬴惑直接从半指仙那里借了八只玄鸟给霍炳秋抬棺。八只玄鸟从天际飞来，如同上天的使者。它们在天空中盘旋良久，鸣叫声如泣如诉，哀转久绝。随后它们挨个儿飞下来，嬴惑将灵柩上的灵力索抛至空中，被玄鸟们准确地叼住，然后振翅飞起，带着霍炳秋的灵柩往建好的墓地飞去。

　　大周毕竟还是不能铺张，即使这葬礼已经非常有排场了，但墓地还是不能按照自古以来的达官贵人那样去造。这墓地只有一处小小的墓室，在陈放棺椁的石台旁摆满了玉器、瓷器、丝织品和各类兵器。这些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都是霍炳秋生前挚爱亲朋的祝愿。

　　霍炳秋的墓地在南阳城南的一处山脊上。这地方选得刁钻，能得到地脉滋养，位置、朝向等等也很像霍炳秋永远凝望北方。

　　落棺，封土，再祭拜一次，烧些许纸钱，葬礼便算是彻底结束了。

　　不知是不是嬴惑第一晚跟那个独自来祭拜的人讲的故事传开，今日来祭拜者数不胜数，人流一直从南阳城内蔓延到了霍炳秋墓地所在之处。

　　嬴惑给霍炳秋的墓盖上最后一捧土，转头面向芸芸百姓，扬声道：“鬼蛮侵我国土，杀我亲朋，而今时机已到，复我国土，报我血仇！”

　　“复我国土，报我血仇！”

　　·

　　关于北伐，嬴惑的计划是，夏无棣与朱雀焕带主力北上，经三川河东强攻；姬宇带兵夺回京城，与顾矜伐一道，拿下京城后姬宇留守京城，顾矜伐再北上夺陇西、银川，他原先在陇西、银川待过，更熟悉，胜算更大。尹弘与玄武瞬带兵顺河水一路收复巨鹿、恒山；嬴惑则带封长乐等旧部前往月氏与月氏大军会合，从西边进攻鬼蛮。

　　但这么安排，北地至洛水一带难以顾及，这里又正对京城，容易被鬼蛮钻空子又直捣黄龙。可如今大周还是缺将才，还能找谁带兵守着这里呢？

　　姬宇提议让商泽或者姬和来。可这两人本就要留守南阳主持大局、保证补给，二人也不是打仗的料子，怎么上？而且原本嬴惑都不想让尹弘上，夏无棣都算在军队里滚过几遭的，尹弘是真的没带过兵。可玄武瞬打包票不会出问题，此时又缺人，那条线也确实适合尹弘发挥，便让他去了。

　　南迁的那场战争到底还是太惨烈了，许多将才都陨落于此。

　　见这几个拿主意的大佬苦恼不已，文武百官也纷纷出谋划策，推荐自己觉得合适的人选带兵驻守北地城。然而推荐来推荐去，总是觉得不好，能力不够。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姬宇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来自众人议事的大堂外。

　　姬宇提醒嬴惑去听，嬴惑有些愣，确实感受到了一些灵力波动，这波动还有些诡异，不像大周惯常的修行者会释放出的波动。正当他以为是外敌来犯准备迎敌的时候，大堂的大门却被几根足有几人粗的藤蔓猛地冲破！

　　藤蔓冲破大门还不算，轰隆隆地疯长，将地板顶了个四分五裂，在场百官都惊诧惶恐不已，四散躲避。

　　而在藤蔓冲破大门后走进来的，是这几日葬礼主角霍炳秋的女儿——霍秋然。

　　她身上还带着孝，神情骄傲又肃然，坚定地走进来，背着光站定，带着一丝轻蔑扫视过全场官员，说：“别真以为我大周再无人可用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猜到了她此番前来的目的，不由得更加惊诧。

　　果然，只见霍秋然又上前几步，在粗壮狰狞的荆棘藤蔓的簇拥下，向高台之上的姬宇单膝跪下，利落地拱手行礼，震声道：“臣女霍秋然，愿替父从军，复我国土，报我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