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不孤》斐客

69、第 69 章

　　华阳言辞激昂，可见并不只是锦衣玉食堆起来的废物，她对裴龄情深，奈何贺兰徵横插一脚，逼得她在儿女私情与家国大义中抉择，柳皇后既能生出周承璋这么个儿子，可见柳氏家教极严，柳皇后豁出世族的脸面，只为了华阳一生幸福。

　　如今华阳松了口，朝中争论尽可以平息了，皇帝偏心太过，皇后干涉朝政，一概骂名皆可休止了，只是裴龄过不去。

　　“你若再敢进宫，便是要将全家的性命搭进去，害得祖宗先辈九泉之下都跟着背上奸臣祸国的骂名，你别以为老子舍不得打死你，与其让你去送死，不如我亲自动手！”

　　裴度已告假多日，虽明面上说的是家中养病，可全京城的人都心知肚明，晋国公为管教自家儿子，是废了不少心力的。好言相劝已是无用，打骂也是常事，可惯来洞若观火的小裴大人，这回是糊涂到底了。

　　“父亲，儿子不孝，连累您受御史口诛笔伐，可阿珩……阿珩她……”

　　裴龄一贯捯饬得风流倜傥，如今人躺在床上，倒像哪里来的流民，半点贵公子的气质都没有，惨白着一张脸，一颗心里装的全是他的阿珩。

　　“你闭嘴！公主的闺名岂是你能直呼的！”裴度气得指着他的面门，指尖都在发抖，也不明白聪明剔透的裴敬玄，怎么像蒙了眼了一样，行事如此鲁莽，不知轻重。

　　“公主既已答应，连皇后娘娘都无话可说，你又有什么资格置喙？”裴度拍了拍裴龄的肩膀，叹了口气，“儿啊，看开些吧，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圆满。”

　　裴龄哆嗦着嘴唇，至今仍不敢相信，阿珩为何会答应和亲，只固执道：“儿子不要圆满，不要这锦衣玉食，高官厚禄，也不要什么天姿国色，红袖添香，我只求……只求与阿珩……”

　　此前听见这话时，裴度已赏了他不少耳刮子，奈何小裴大人像是入定老僧一般，脸被打得肿起，也毫无半分悔色，怕是连这几分姿色也不想要了，想拿全部去换一个阿珩。

　　“你做梦！给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哪也别去！省得惹祸上身！”裴度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只吩咐了手下人仔细看管，半步房门也不让他出，直至公主出嫁。

　　本以为此事已大致定下，礼部的人也能松口气，否则他们一群文臣，既没有武将的力气兵器，也没有御史的免死金牌，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绑了公主送去北越，好在公主想通了，也给差事一个交代，礼部人人心定，唯独一家，同晋国公府上一般，闹翻了天。

　　谢微已在祠堂跪了半宿，谢循仍不打算让她起身。

　　“父母早逝，长兄如父，我说不许，就是不许！”祠堂里灌着风，虽已开春，夜里还是湿冷，地砖冰冷，连块垫子都没有，谢微直挺挺地跪在上头，双膝已然麻木多时，连带着说话也打起了哆嗦。

　　“于情，虽说僭越，可你我自小把阿珩当做自己亲妹妹一样，大哥，难道你愿意她孤身嫁去北越，去做什么贺兰徵的夫人吗？她从小没见过什么风浪，连罚跪都要哭个半晌，你让她去和亲，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谢微昂着头，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戳中谢循心窝子。

　　可那又怎样？他是心疼阿珩，却更心疼谢微。

　　“于理，我……我去北越，不仅能收拾北越的铺子，即使陛下分化商会，也能保存实力，不受掣肘，反倒能在北越大展拳脚。而且我有功夫在身上，也不怕受人欺负，总归是能自保的。你为了洪瑛自断双臂，交出兵权，可谢氏不能任人鱼肉，岂知来日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冯家？大哥，你知道的，我从不逊于男儿。”

　　谢微往日略有莽撞，说话也是单刀直入，难得此次为说服谢循，竟也学会了循序渐进，有理有据。可正如国母柳氏，为了自己女儿尚且学会了耍无赖，谢循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死咬着不松口。

　　“于情，阿珩虽是你我从小看着长大，但她终有一日要自己面对一切，生在皇室，就注定了她身上担负着责任，比你我更舍不得的是太子，可你听东宫说过一句反对吗？”

　　“于理，你以为贺兰徵是出于什么好心思？他位置还没坐稳，急需一位出身高贵的妻族替他撑腰，好彻底坐稳北越的江山，嫡公主身份贵重，代表了大周的支持，让他后顾无忧。你嫁过去算什么？一个失了势的权臣，一个受猜忌的武将，这些都会成为你的催命符，若贺兰徵真出了什么事情，只怕大周不仅不会援手，反倒会倒打一耙，若他有能耐稳住朝局，便更有恃无恐，只怕不会将你放在眼里，你这一辈子，当真是祸福有命，富贵在天了。”

　　谢循一一驳了回来，兔死狐悲，竟也生出几分悲凉来，他本不愿让谢微沾染这些，尽管如她所说，不逊于男儿，但又有几个兄长，愿拿自己亲妹妹的一生谋划呢？

　　“你不必多说，谢氏的困境我自会想法子化解，只要太子好好的，一切的贬黜也就是表象而已，等洪瑛站稳脚跟，能够与郑家分庭抗礼，陛下自会想到我们，不至于用你的婚姻大事去讨陛下的欢心。至于商会的事情，绍叔早就着手清理了，伤不到根本，只是让陛下安心罢了。”

　　“可是……”谢微还想分辩几句，却让谢循看得起毛，可是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方才你还没有说完吧？于情，还有另一桩事，从前我只以为是小孩子家的玩笑，如今认真地问你一句，对于裴敬玄，你究竟是如何看的？”谢循对谢律谢微了如指掌，便是起先听她说要替华阳和亲，就猜到了部分缘由，如今事已至此，是不得不问了。

　　谢微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舌头舔着上颚，不自觉地抿起嘴唇，看来是问到关键了。

　　“作为亲哥哥的私心，我只提醒你一句，阿珩嫁去北越，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选择，于公，周越或可平息战火，让百姓得以喘息，于私……”谢循别开脸，似也不敢直视她，“于私，没有了阿珩，你与裴敬玄，兴许还有可能。”

　　提到裴龄，谢微却是不再犹豫，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笑道：“大哥，连我都看得出来，姓裴的对阿珩一往情深，怕是宁愿下辈子随便娶个摆设，也再不会动心了。难道你愿意让我去裴家做那个摆设吗？”

　　这句话问得谢循也哑口无言，谢微说的不错，裴敬玄执迷不悟，而谢微亦是自尊自爱，怎能甘愿为人替身？

　　她想起不少小时候的事来，其实当时并不是谢微绑着裴龄，要给她换裙子的，反倒是姓裴的从小就会哄女人，哄得她误打误撞，闹下了这个笑话。

　　谢微其人，小时候就看得出，不是个大家闺秀的材料，文文静静的活计一概不通，打打杀杀的功夫倒是日益见长，是以京城的闺秀圈子十分容不下她，背地里还起了个“谢三公子”的诨号，暗讽她没有女子的气度。

　　谢微恼得很，一不做二不休，常常穿着大哥二哥的衣裳，正经八百的裙子倒没几件，但在那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年纪，谢微一个小姑娘，心中其实是十分向往漂漂亮亮的小裙子的，她不愿在人前穿，只好自己躲在练功的院子里穿，大哥二哥从不笑话她，自然当成常事，可却被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公子瞧见了，谢微十分没脸面，抓着小公子就准备练一练手。

　　从小就学会风骚还没懂得风雅的裴龄哪见过这阵仗，偏又打不过她，小小年纪心思一转，就明白谢微恼羞成怒的缘由，便也是她非要收拾自己的缘由，小裴大人天生会同女人打交道，顶着那张玉雪可爱的小白脸，将少不经事的谢微哄得一愣一愣。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就拿我来说吧，世家子弟里没几个有我好看，偏生他们要编排我没有大男子气概，不像个男人。这就是吃不着葡萄，还要说葡萄酸，嘴长在旁人身上，他们爱说就说去呗。”小小的裴龄早早就懂得美貌的稀缺性，从不会为了随大流而唾弃自己的颜值，让谢微存了几分自信。

　　不过这点自信倒也不多，因而她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险些将裴龄逗笑了。

　　“她们总说我不像女子，总嘲笑我穿裙子，可裙子是娘亲给我买的，我还是很喜欢的，家中就我一个妹妹，总不能给大哥二哥吧？”

　　裴龄还是没忍住，噗嗤一笑，惹得谢微柳眉倒竖，准备提刀。

　　“你大哥二哥看样子是不会穿的，不如，你给我试试？民间多有女扮男装之说，却少有男扮女装的，要我说啊，衣服不就是给人穿的，女子也可以穿男装，男子也可以穿女装，总之啊，咱们长得好看的，穿什么都好看。”

　　这通话从幼小的裴龄口中说出，实在是有大智慧，也实在打动了没读过几本书的谢微。

　　“我瞧你身形与我也差不多，你穿上肯定好看！”颇受鼓励的谢微将裴龄引为知己，还亲自动手替他梳了小辫，小裙子一上身，当真有观音座下金童玉女的模样，谢微对自己的新朋友十分满意，认为裴龄此人不仅通透，还十分实诚，长大后定是个实心眼的大好人。

　　可是出了院子，众人看见裴龄不仅不夸，反倒拿他取乐，裴龄自小是个厚脸皮，端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默默将他视为知己的谢微却十分自责，好像哪里对不住他似的。怕裴夫人罚他，还悄悄替他说了不少好话，硬说是自己逼着裴龄换的，好免他一顿家法。

　　谢微长大后，每每想到这桩事，只觉得裴龄十八个心眼是从娘胎出来就有的，坑蒙拐骗，无一不精，拿捏她如同拿捏一个熟柿子。只是幼时的谢微，却觉得替他抗下这桩事，是戏本子里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好汉，是爹爹军中锄强扶弱的将军，心中说不尽的满足，竟让姓裴的连夜插队，排到大哥二哥后头，成为她难得看中的第三个异性。

　　对于心性纯良的谢微而言，幼时的无意之举，种下来日无果之花，这就注定会是场悲剧，好在“谢三公子”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自然也不会伤春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