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霄水若镜》张翼山长

29、第二十九回 话术

　　众访客自影壁幻术中脱出，大多惊魂未定，后怕不已。
　　“但愿此生不会遇见如此可怕的抉择。”
　　经此一术，再也无人敢小觑云镜影壁了。当然也对那名瞬间施术的少年镜幻师心怀忌惮。
　　“稚郎哥哥这次的影本太残酷了，吓坏大伙儿啦！”还是天真无邪的林清枝先开口嗔怪，但神情仍是一脸崇拜。
　　“虽为影壁演示，不过稚郎师弟下手确是过重了。”郭风古正色道。
　　“我觉得刚刚好！”公孙薄高声唱起反调：“让那些每天喊着救人的家伙知道知道，世间之事复杂的很，不是喊着兼爱或者仁义的口号就行了。”
　　“这个马车困境设计得很精心。”鸠摩罗衍摩挲着自己手中的香炉，慢慢开口：“不过还是有一个小瑕疵。”
　　“哦？”羽生稚郎冷漠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变化，他转过头来，挑了挑眉毛：“愿闻其详。”
　　“马车困境中，向左，向右，看不到第三条路。但其实还是有一条隐藏的路就在面前，只不过平常的人一时不会想到。”
　　众人中有的依旧一脸迷惑，有的稍一思索恍然大悟，还有的人似乎一开始就知道鸠摩罗衍的答案。
　　龙哭上前一步，简单坚定地作了回答：“直冲，舍生。”
　　那条隐藏的路，不往左也不往右，而是直接冲下中间的悬崖，自坠山崖牺牲自己，以保全他人性命。
　　羽生稚郎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影本还是有缺陷，要推翻重新编设。”
　　“世间的事情，有时比影本还荒诞。比如你明明是想救人，却不得不杀人。”公孙薄转向龙哭：“比如帮人守城，用守城机括破了攻城器械，导致很多攻城的士兵跌落城墙而死。攻城的士兵就不是人吗？就不在你们兼爱的范围内吗？攻击方死的人越多，仇恨越大，虽然能以奇技多守几日，最后往往还是势强者赢，城还是守不住，免不了会被屠城。为救人而杀人，最后死更多人，事并不能如意，从结果看未免是帮倒忙。”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勾了一下手中红木盒上的弦，“噔——”
　　龙哭听了有些不安，似乎被勾起一些有极大遗憾的往事，沉默了一会，低声答复：“尽人力，听天志。”
　　“我认识一户人家，前三个儿子战死后，母亲哭瞎了眼，最小的第四个儿子尸首被运回时，母亲就自尽了。她自尽用的锐器，就是从小儿子遗体上取出的箭头，来自你们墨家的武器连弩车发射的那种巨箭。” 他继续勾弦“噔、噔——”
　　龙哭面露悲悯，不再辩解。
　　“铁蒺藜、悬火、传汤，都是你们擅用的守城之器。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不论是打着什么幌子的杀人，都是杀人。” “噔、噔、噔——”
　　“你们说要兼爱非攻，但趟过尸山血海，却依旧无法实现。你们做得越多，死的人也越多。” “噔、噔、噔、噔——”
　　红木盒发出的弦声像缠绕着话语的藤蔓，伴着公孙薄越来越急迫的语气发出有节奏的伴音。
　　这伴音有一种魔力，能够加强话语对人的感染力，只要你对他的观点有三四分认同，此刻便能提升到七八分，若有一半相信，此刻便会完全信服。况且听受话语的一方刚从影壁幻境中脱出，神志方才已经失陷过一次，又遭话术侵扰，更易受困。
　　龙哭眼神黯淡下去，迷茫困惑，低首不言不语。
　　“不要被这个诡辩士迷惑！道义在我，人心自然知道要如何选择！”又是姬子溪高喊了出来。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公孙薄急转过身来，目露精光。“今有囚徒二人，被分置二屋审讯……”
　　伴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弦声，公孙薄吐字如涛涛江水，迅疾而出，一步一步将姬子岩、姬子溪二兄弟引入一个“囚徒困境”之中。他用手中的“因明弦”成功地让二子跌入他的话术幻境，将自身代入情景假设，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公孙薄以因明幻术连下三人，在场的其他人都戒备起来。鸠摩罗衍手中的香炉开始冒出淡淡香烟。羽生稚郎饶有兴致地在旁观看，有时微微点头，自语道：“话术催幻，亦有可取之处。”
　　“龙哭兄！”公孙薄突然从子岩、子溪二兄弟那边又回转过来，高声叫道：“杀一人而救天下，此事可为乎?!”说着“因明弦”朝着某个方向重重拨了一下。
　　“不得不为！”龙哭大叫一声，眼中突然戾气大胜，左臂一挥，左拳竟然脱离手腕直直向着郭风古飞了过去。
　　郭风古反应极快，瞬间变换了身位。龙哭飞出的左拳“砰”的一声巨响撞在郭风古身后的潭中假山上，假山顿时碎裂，乱石飞迸，纷纷落入梅雨潭中。从龙哭的断手处有一条筋绳连着飞出去的左拳，一击不中后迅疾回弹，快速变招，变拳为爪，往郭风古头上抓去。
　　郭风古倒临变不惊，只挥袖挡去，一时间便听到“铛”“铛”两声。
　　第一声“铛”是郭风古袖中之物挡去手爪攻击。
　　第二声“铛”，则是逸之的错剑飞出，替郭风古挡去龙哭的近身攻击。
　　原来龙哭在左手回弹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近郭风古，用失去左手的左臂猛戳对方。身法之快，进击之猛，竟为众人生平之所罕见，连羽生稚郎也微微惊讶，因为龙哭的进攻没有任何方术，而是纯以体术完成的，即凭借极其强韧的身体完成爆发性的一击。
　　“铛”“铛”两声后，紧接着便是逸之痛苦的一声“呃——”。
　　逸之半跪于水榭中间，胸前两个血洞，各插着两截暗器。
　　原来龙哭飞身扑向郭风古的同时，右手上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同时射出，这两枚暗器却不是射向郭，而是反向往最远处的林清雪射去。
　　这一隐藏的杀招只被离龙哭最近的逸之看到，其时错剑已出，电光火石的一霎间，逸之血性一起，飞身上前一挡，胸前一阵剧痛，眼前发黑，顿时昏晕过去。
　　这一晕，便不知过了多久。
　　“逸之师兄！逸之师兄！”耳旁听得声声呼唤，如天山初融之雪，冰清甘爽，鼻中闻得阵阵兰蕙之香，如置身幽深山谷的花海之中。
　　眼帘慢慢打开，只见一双清纯绝美的眼睛正俯视着自己，正是云镜巫女林清雪。
　　林清雪见逸之被暗器击中倒地，情急间竟破了禁言。她看着这个素昧平生的人伤势不轻，不禁惊奇又忐忑。身为云镜巫女，平日深居简出，清心修行，只与神交感，从不轻易与男子接近，现下突然有一个年轻男子飞身来救自己而深受重伤，内心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不由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抚了一下。
　　柔荑冰凉。天山深处有一处千年冰晶坍压形成的洞穴，逸之曾将额头贴在冰晶壁上，那种清凉之怡，恰如此刻。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