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霄水若镜》张翼山长

28、第二十八回 影壁

　　北羲和山顶的雕龙院是一个大园子，虽在楚地，却是一派江南园林的风光，水石花竹，亭榭廊槛，皆随宜安排，不拘定式，其中又以水景见长，一道清流宛转其间，时而环绕厅堂，时而积成一空明小潭。众人随东道主而进，一路都能听到水声。
　　逸之一边观赏园林美景，一边暗自留意南羲和林清雪、林清枝两人。方才姐妹俩出园迎接，郭风古为大家引见，已说明林清雪为权水部主司，也是本年祭神巫女，一月内禁言，恕不能与人接语。与姐姐的淡雅衣饰和沉默相反，林清枝衣着鲜丽，腰间挂着一张红色小弓箭和一个袖珍箭筒，性子活泼天真，对外客充满好奇，除了主动介绍园中景物，每每无所顾忌笑问客从何处来、喜好什么、路上有什么有趣见闻，等等，若非姐姐眼神制约，恐怕还会生出更多无稽的问题来，一旁的郭风古只是苦笑。
　　不多时，众人来到一处高台。高台北临悬崖，可远眺璇玑桥、谈天阁，南边一条木栈道伸入大水潭中，连着一个四方水榭。水榭三面临水，左右各有圆窗一孔，从水榭的左侧看去，圆窗中恰好收入山上“月色瀑”一景，右边的圆窗则收入“迷榖树”一景，此为借景之妙，两处景色宛如水榭的两幅天然之画，令人赏心悦目。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水榭左右的美景，而是正面隔着潭水的一面巨大的光滑岩壁，如镜般映照出水榭和正在榭中入席的众人，但美中不足的是，有一道巨大的裂缝自右上角贯穿至左下角，将好好的一面镜壁分成了两半。
　　“诸位，这便是本门修行秘宝——云镜影壁。”郭风古道。
　　众人齐刷刷盯着影壁，仿佛要将这云镜门的秘宝看穿似的。
　　“今日云镜门算是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来了。”逸之暗道。
　　“恕小生眼拙，敢问这贵派秘宝于修行有何关联？”姬子溪问道。
　　“光这么看当然看不出啦，要知道这影壁的好处，得请镜幻师来。”林清枝眉开眼笑，一副喜滋滋的模样。
　　“清枝师妹说得不错，的确要请镜幻师来演示，方知其妙用。”郭风古说着望向林清雪，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林清雪用眼神向一旁的南羲和弟子示意，那女弟子便快步离开了。
　　“影壁之妙，着实期待，但不知影壁之上为何生出那道扎眼的裂缝来，看着可惜。”姬子岩问道。
　　“这个……”郭风古顿了一下，一向从容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我们这一代弟子接手之时，便已有这道裂缝，故此无法知其缘由……”
　　“我知道缘由，可是我不说。”逸之暗想，“这想必就是古卷中记载的镜兰快意江湖诸事之一。“
　　“大约……大约是影壁历年过于久远，岩体风化开裂也未可知……”看到众人追问的神情，郭风古又勉强补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信的答案。
　　“看这裂缝的走向，破壁人应该是个左撇子。” 逸之又想。
　　“此岩壁灵力非比寻常。”鸠摩罗衍一边接话圆场，一边从怀里取出香炉托在掌中，那香炉正微微颤动，内中发出紫光来。“这只熏习炉对灵物感应十分灵敏，此次反应如此强烈，为小僧生平所未见。”
　　“不知灵壁能否破解天厄之谜，出力救助百姓……”龙哭眼望影壁，自言自语。
　　众人正对着影壁议论纷纷，园子深处花丛中转出三人来。最前面正是方才离去的南羲和女弟子，后面跟着的一个人十分奇特，衣着虽亦如楚服般宽袍大袖，但与南北羲和弟子服饰样式迥异，头上一顶高高的乌黑帽子，长发并没有束起，披散于耳后，绫织白色上衣圆领围合，薄平的袖与衣体未完全缝合，深紫色裤裙自脚踝处束起，再看那人面容清秀，高鼻薄唇，苍白无一丝血色，似乎还是一个少年。
　　他目光阴郁冷漠，手中握着一柄纸扇，半开半合，随步伐在胸前轻轻挥动，迎面走过来却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对人间一切都充满了厌弃。
　　最后面的第三个人令众人大感意外，正是谈天阁中被水泡“请走”的公孙薄。只见他怒气冲冲，目光从水榭中众人身上一一滑过，最后恶狠狠地停在郭风古身上。
　　“哇好棒！稚郎师哥终于来啦！”最先开口的却是林清枝小师妹，她兴高采烈地从席间站了起来，恨不得立刻跳上去拉住镜幻师的衣袖，还是林清雪温和而严厉的眼神勉强止住她要冲出去的脚步。
　　“这是本门的镜幻师，羽生稚郎。”还未等郭风古介绍完，那少年便一言不发地将手上纸扇“哗”的挥开又“咔”一下合上，飞速结了几个手印，接着用扇子往影壁上遥遥一指。
　　影壁上先是出现一片白光，接着竟显现出影像来，众人就像透过窗子一样看到一幅场景：
　　场景是以观看者的视角展开的，面前是一双自己的手，正驾着一匹疾驰的马车在狭窄的山脊悬崖上飞奔，马受惊失去了控制，无论御者如何收缰也止不住，而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眼看着随时可能连人带马坠落下去，这时，前方突然出现左右两道同样狭窄的山脊岔路，需要一瞬间作出往左或往右的选择，左边的山脊上站着一个人，而右边的山脊上站着五个人，按现下马车的疯劲，无论冲上哪条路，那条路上的人就会被撞下悬崖，必死无疑。
　　场景就在这要作出选择的瞬间定住了。
　　望向影壁的众人眼神也全定住了，一开始对影壁显出真实影像的惊讶已经完全被陷入这场马车困境的震撼所取代了。
　　因为影壁有一种无声的灵力，一旦被它捕捉到眼神，观看影壁的人就会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强烈感觉，心神会被深深地摄入到场景中，把自己当作马车上的那名御者，把影壁中的场景当作真实。这是一种一眼摄魂的阴阳幻术。
　　往左，将撞死一个人，往右，则撞死五个人。
　　你怎么选？
　　观看影壁的人一个个露出焦灼的神色，有几个人瞬间就满头大汗，神色痛苦。
　　通常的情况下，保全更多人的性命，应该是正确的选择。但是要撞死一个人带来的负罪感也很不好受。
　　这时，场景又出现了一些变化，左右两条山脊路的后方开始清晰起来，可以看到，左边山脊过去还是危险窄路，右边山脊过去后却是一条平坦宽敞的路。
　　也就是说，如果选择撞死五个人的右侧路，马车将进入平安大路，你自己将摆脱险境。
　　这里的选择又加入了自己的利害，也是性命攸关。
　　“啊……这，这……”不知是谁忍不住叫出了声，惊慌失措。一瞬间将人置于如此艰难的选择困境，确教人难以承受。
　　但还不够，影壁开始按照各人不同的心绪，诱人进入更加可怕的境地。
　　左边山脊的那一个人转过脸来，让御马者看清，那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而右边山脊上人数突然增加了，在窄窄的山脊上排成一长列，看上去有一百余人。
　　要救一百个陌生人性命，就要牺牲自己最关心最亲近的人。
　　要保全自己最关心最亲近的人，就会亲手杀死一百个无辜的人！
　　几乎所有陷入影壁幻术的人都发出了惨痛之声。影壁能洞悉人心，采集到每个人最深的心结，投射到场景中。
　　是母亲？是首领？是授业恩师？还是某一个姑娘？
　　左边山脊的那个人，每个观影者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场景开始以慢速继续，御者必须马上作出抉择，并承受这个抉择带来的后果。
　　“够了！”就在观影者陷入极度绝望之际，听得郭风古大喝一声，“稚郎且住！”
　　那少年镜幻师冷笑一声，手印一动，影壁顿时恢复如初。
　　山风微抚，鸟鸣上下，众人眼前仍是一个水色清绿的梅雨潭，和一块有裂缝的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