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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葬礼·上 ...

  •   世界上没有能称作她遗骸的东西可以留存,淡灰色的石棺之中存不下哪怕一丝存在。于是,大家只能在其中安放她存在过的痕迹。

      有的时候,泽娜比娅觉得,如果什么都没留下,这反而好些。

      就连老师最安详,最似睡眠的遗容,她也无法接受,更不要说血腥,破碎的身躯——叫她如何接受?如何认得了?

      时间抚平人的伤痛,但在泽娜比娅身上,她只觉得伤痛愈演愈烈。坐在椅子上时,下意识寻找老师的身影,将肉排送入口中时,想起老师的话语,看到甜食,想到那日城中店铺里,美好的过去。

      然后,她就悲不自禁,暗暗落泪——她不愿哭泣,更别说嚎啕大哭。这种行为,她再也不愿做了。

      每日,都耗去无数时间来想老师——可是老师说不要沉溺于悲痛。于是,泽娜比娅逼迫自己,强迫自己——每日,她都耗去无数时间不去想她。

      然而逝者如斯,再怎么想念,也都只是白费功夫。

      再怎么留恋过去,明日也不会怠慢其降临的步伐。

      泽娜比娅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可是知道与做到之间有着天堑。

      现在,她只能逼迫自己从冰冷的床上起来,虽然她看不到天光,但是现在太阳一定已经升起了。

      这个狭小的房间内没有窗户,没有任何能透进入光线的地方。她先是熟练地摸向床边的小长灯,等到她的手指触碰到一块没有金属外壳那么冰冷的物体时,她以微弱的魔力刺激之,然后,长灯亮起,正好点亮了这个被蒙在黑暗中的房间。

      横向,这里只能容下一个单人床和床头柜,石砖墙紧紧地将这里包裹住。纵向略长,床尾后,还空有一个抵在墙面上的书桌,其上摆放了一个款式相似,只是体型略小的灯,在书桌上,悬镶着一个木板,上面堆满了书。在这书桌往后,不出半米就是门,门左边有一个嵌在墙里的储物柜,右边则是一个双支架,下面放着一个大水桶,上面则用铜盆盛着一盆水,边上则摆放着一些植物的嫩根。

      简单的清洗与换衣后,她的手放在了门的把手上。触碰把手时,其上的冰寒让她心底的恍惚沉了下去。

      普通的把手,但是泽娜脑中浮现出的,却是在艾尔希宅子中醒来的景象:窗明几净,房间宽阔,地板光洁——

      恍神之际,门把手突然转动,吓得泽娜下意识缩回手,门被轻轻推开,从缝隙中泽娜能依稀看清:那是丝萝。

      “泽娜比娅……小姐,我是来叫你起来的,虽然很匆忙,但是是时候了。”

      丝萝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如水,但泽娜忍不住看向丝萝被门扉掩住的右半边身子——泽娜知道,自从那日之后,她的右手连同部分右边肩膀,已经彻底消失了。

      而丝萝的注意力无比敏捷,她将门全部拉开,完整地展现了自己。

      右袖已经空落,让她原本的身形变得有些怪异。

      “不用担心,小姐,我已经习惯了。”

      “……我知道了。”

      泽娜比娅原本想说“对不起”,但是她觉得这些话她已经说到厌烦了,说到令她作呕。

      就在她低垂着目光低声回答时,丝萝的眼睛也扫过这个早已不是小女孩的少女身上。

      ——站在这里的这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然而,自己却总是能看到七年前那个依偎在艾尔希小姐身边的人。

      这种不变让丝萝略感安心——即使此安心像落入汪洋中的淡水一样。

      “今天是艾尔希小姐去世当日后的第四日,安息日,今日安葬是最好的时候。”

      丝萝的话语萦绕在泽娜比娅的耳畔,要不是她这么说,泽娜比娅都不知道已经过了四日了。

      “嗯,我……嗯。”

      她脑中升起的话题被她自己按下,以一个比之前的“嗯”更加沉默的音节作终。

      “我们走吧。”

      然后,为了让自己突然的言语不那么奇怪,她又加上一句。

      再然后,他们两个人出发了。

      ……

      安息日是发源于王国独立之前,并一直流传至今的的丧葬文化。教会认为,人的灵魂在死后会离开人体,但直到□□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之前,它都无法跟凡世切断联系,直到安葬结束,灵才能断了与凡世的联系,穿过天空,经历太阳的灼烧和月光的洗礼,最后来到天主圣洁的极乐神国。而葬礼主要有三种安葬祭祀方式,身安息日,灵安息日,葬圣安息日。身安息日举行在死者离世后的第四天,主要为有信者准备,教会认为这一天是死灵最洁净的时候,它褪去了世间的污垢,灵魂孑然一身,正是归化神国的时机。

      灵安息日则是给那些没有及时安息的死者准备的。因为错失了时机,灵魂在凡间磨损严重,必须需要虔诚信徒的祷告才能将其安葬,不然,就会招致神灵的怒火。这虔诚的信徒一般都是教会的成员,神父及以上的人员,其中,收取费用是必须的,这在教义上解释为:鼓励虔诚信徒帮助迷失者,并且惩罚迷失者的亲属,是完全符合神的尊严意志与道德思念的。

      最后一种,葬圣安息日,是教皇及其下枢机院全部成员的特殊丧葬,枢机院的全体由各地区(都市,城区,领地)最高神权领袖组成。本来,艾尔希也是其中之一,然而现在的情况当然不允许相关者做到这个地步。

      艾尔希背叛了世界,世界也将她背叛——所幸名垂青史本就不是她所愿的。

      毕竟斯人已逝,虽然所有人都坚信死后的人在神国中永享极乐,但是死就是无后的终结,事实上没有所谓的神国,更不用提永生、极乐。毕竟斯人已逝,唯有长歌当哭,只此而已。

      但,若这样能安抚生者的灵,倒也不错。至少,这是艾尔希会认同的事情。

      如果艾尔希会认同,那就足够了,如果葬礼还有什么准则的话,大概就是死者的意愿了吧。

      穿着简朴但庄重的达富亚这样想到。

      自己的情报部门能做的很有限,而且这四天之中他们还受到了无数不明势力打击,现在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但即使如此,这个葬礼也是必要的。

      达富亚也算乘机给自己放一个假吧:纵使这么说可能会很伤人。

      他站在方形房间之中,周围还是没有任何窗户与光源:那是自然,因为这里是地下深处,如果有高深的施法者存在,制造出窗户然后布上模拟外界景象的幻境也未尝不可——但还是那个原因:没有必要。

      方形房间的中心一片被临时挖掘开的深陷坑,中央正好放置着一个方正无雕饰的石棺,现在石棺已经闭上:按照习俗,本该是要留出一缝展露出死者的容颜的,但死者并无尸骸可言之时,石棺只能紧闭。

      虽然陷坑的开凿是临时的,但周围的土石还是无比干硬,为了大家都能参与的【掩埋】,周围准备了干爽松软的泥土。

      这只是一个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的葬礼,因为来者只有这些人:泽娜比娅,丝萝,达富亚。

      其他人没有必要前来,现在的局面非常危急,就算有闲暇,也不能冒险前来此处,地面上发生的事情太过危险了。

      “诸位都到齐了,那我们开始吧。”

      达富亚注意到丝萝和泽娜比娅从一个暗淡的走道中走了出来,于是便轻声说着。他并不担心惊扰逝者的灵,只是他有些疲倦。

      葬礼的习俗本来是:首先由教会成员宣布逝者已经脱离凡世,奔向神那慈悲的怀中,并进行仪式,这被称作“净灵”。然后由亲人致辞,如果没有亲人,则需要出席此次葬礼的年龄最大的人,或者威望最大的人来致辞。这个致辞只由这个人做一次,称作“安灵”,安灵结束,棺木正式合上,从此不再打开。接着,由所有年龄小于15岁(即未成年)的少年孩提们向尚未掩埋的献花,花朵以白蓝等冷色调为主,这个过程被称作“赞灵”。最后,每个人由年龄顺序填土,此时可以对逝者说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被称作“林纳徒”也就是“授圣言”,象征着天神严厉分割生死界限时留出的唯一慈悲,据说这句话有神秘的力量,可以弥留到下一次托生,因而无比被重视。

      然而此处,并无那种神职成员存在,就算有,艾尔希大约也不会希望有人给自己“净灵”吧。总之,净灵的缓解被直接跳过,到了安灵。

      达富亚是这里年龄最大的人,安灵致辞就该由他来说。在贫民窟时期,贫民的死之葬礼十分简洁,将死人的尸骸丢进坑里就算结束了,那时他从未参加过一场像样的葬礼。等到他离开自己的贫民窟,作为商人的他确实参加过无数无比奢华,程序复杂到甚至能持续十天及以上的葬礼,也是这些经历让他对葬礼较为熟练。

      丝萝来到石棺前,微微鞠躬然后退回,泽娜比娅并没有上前,她呆滞地站在丝萝身边望着那陷下去的葬坑,仿佛能望穿顽岩与棺石,仿佛真看到了安息于石棺中的艾尔希,这位她几如母亲又如父亲的老师。

      达富亚用视线向丝萝询问,而丝萝微微颔首,见此,达富亚也颔首作应。

      “今天是艾尔希女士逝去的第四天,虽然我们看不到她的容颜,她的模样已经深深刻入我们的心底了。”

      达富亚说着,或许是多年的习惯,他又开始捕捉在场两人的眼睛,丝萝的前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达富亚看不见;泽娜的眼睛湿漉漉的,但是她没哭,即使没哭,她的眼周也微微红肿。

      “艾尔希从未失职,从未怠慢,从未失落,最重要的,她从未违背自己的志向——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获得了神的眷顾,更是因为她那美好纯粹的本质。”

      达富亚不觉得那是神的赐福,至少不是因为她的品格如何如何而赐福的,但现在,或许他现在愿意相信这是神的赐福——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人了,再如何铁石心肠的神灵,大概也会为此动容吧。

      只在这个时候,他会相信——大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自我欺骗。

      达富亚继续说着:

      “她用智慧解决了泛滥成灾绯疫,在这之后将福音带给石之都的居民。她不求耳边听见目光视见自己的成就,她只求无愧于心——这也是她离去的原因。”

      达富亚早就弄清楚艾尔希消逝那一晚发生的一切了,那都是惊心动魄的举动。勇者面对之,会因为缺乏神慧而溃败;贤者面对之,则会因为缺乏神勇而馁败。

      决策千日与决策足下有天壤之别,决策安厦与决策危栋亦然。至于天宇倾身,残刃颤喉之时,能说话不结巴,这就已经了不起了,何等人能在此时做出艾尔希这样的决策?

      还有谁能从灾厄之尘中胜出?

      达富亚无可言语,但他必须继续说:

      “我不愿说那些冠冕堂皇之言语,更不愿以彼此之悲伤相较相争,诸位的悲伤都很真实,因为诚可见心底除却悲伤再无他物。”

      达富亚注意到丝萝身躯微微颤着——这颤比呼吸还微小,如果不是残肢之后尚不适应,或许达富亚也无法注意到这微颤抖。大概在被达富亚注意到之后,那颤抖就消失了。

      也是,丝萝对视线如此敏感,或许自己就不该看她。

      而丝萝身旁的泽娜比娅——她已经哭了,但她没有哽咽,只是泪水盈满眼眶后流了出来。

      达富亚平静地移开目光,接着说:

      “在凡世,我们污浊而肮脏,离却凡世,我们洁净而神圣——艾尔希在凡世已经足够纯净了,就连神也会为祂的神国中新添一颗闪烁的星星而微笑。”

      微微一顿,他续上说:

      “我熟知她,但我知道她的光辉远不及她本身的灿烂——诸位也熟知她,斯人已逝,但若能记住她,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如果能给予生者之灵些许慰藉,那么则无论什么谎言与否了。

      “斯人已逝,荣光却依旧,春岚绿地时,我们会想起她,闷雨时袭时,我们会想起她,霜风散叶时,我们会想起她,灰冬燃日时,我们会想起她。”

      达富亚觉得这句话太过了,人不能沉湎过去太多,但此时正是说这句话的时候。

      “愿我们时时想起她,几如她从未离开过。”

      他最后说完,再次看了一眼身前两人:两人都抬头了,丝萝凝视着石棺的边缘,而泽娜比娅直直地望向一个地方,达富亚也不能确定她到底看在哪里。在微弱的光下,她们的眼睛湿润,反射着灯火暗蓝,但温暖的光。

      ——哭是件好事,痛苦会阻碍我们,而哭能消解痛苦。

      达富亚一直是这么想的,然而即使此时他脑中也没有什么自我感动的幻想与明作祝愿实作自欺欺人的谎言,他的脑子一如既往的冷静。

      结束了,致辞。

      达富亚刚才过了很久了,但其实也只过了一会。

      “每人盖上一铲土就可以了。”

      ……

      泽娜比娅望着那陷入地板的坑出神。

      虽说望穿,望穿——然而她并没有在看什么。

      她沉溺于过去中,像一个刚刚犯错被妈妈骂哭之后,又被她喊去吃饭的孩子一样。

      可能她还觉得,自己像泡在温泉里,一面无比暖和一面喘不过气。

      这些感觉都破碎——她感到身后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一瞬间的疑惑之后,她才回到现实中,意识到致辞已经结束了。

      达富亚手上提着一把铁锹,本来是有这个时候专门的铁锹的,可是这种仪式器件并没有被储存于此处。

      他从葬坑旁的石盘上中铲起土,撒了下去。

      土粒或散布,或坠落——大多数都只盖掉了一点。

      莎啦啦的土块唆动声,大家都能听见。

      然后声音停了,寂静占据了一瞬,驱赶寂静的则是达富亚的声音。

      他的“林纳徒”,授圣言是:

      “——终将胜出灾厄之尘。”

      语毕,再有平静二三,之后,达富亚转身将铲子交给丝萝,丝萝用左手握住铁锹。

      接着,她轻巧地铲起一铲土,即使她只用了一只手,也看起来比达富亚的动作轻松许多。

      凝视被土微微掩盖的石棺,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将土撒到了石棺的正中。

      淅淅沥沥,土雨露均沾地落下,盖上了整个石棺。

      接着,丝萝说出了她的“林纳徒”,授圣言:

      “让我最后服侍一下您吧。”

      她原本是有些痴痴地说着,但很快她也意识到身后还等着一个人。

      她回身,想拍拍泽娜比娅小姐的肩膀,帮她理一理头发,可是她又意识到自己右臂已经消失了。她只能先把铁锹交给泽娜比娅,泽娜接住后,她拉住刚要向前的泽娜,用左手整理了她的衣领,将她的头发顺到了耳后。

      没有一刻为自己的残肢遗憾——她本就无意自怨自怜。

      做完后,她让开身位,泽娜走向了葬坑。

      泽娜比娅握着铁锹,握柄太冰冷了,或许丝萝之前握住的地方会稍微暖和一些,但她宁愿冷一些。

      她迈出了第一步,她发觉脚底下的石头好像有些凸起,不然,自己为何有些踉跄。

      再跟上一步,果真,这边的地面高地不平。

      现在她就在葬坑之前,她最终看向了坑中。

      她知道土粒掩埋下,石棺之中,其实什么都没有,她安慰自己:就算有,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可这样让她的眼睛更加酸痛了。

      她提起铲子,铲刮过石板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接着她把铲子插入土中,提起一铲土,然后洒下。

      新土叠在了旧土之上,现在叠在了过去之上。

      而后,她给出的“林纳徒”,授圣言则是:

      “我能跟随您的道路吗?”

      她最后凝视着被土掩盖的石棺——那里,已经分不出什么是新土,什么是旧土了。

      她望着,望着,似乎能望穿石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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