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小青梅》杳杳冰敲月

4、青梅竹马

　　秦淮河贯穿南京城，内城的十里秦淮是城中最繁华之地。
　　杨柳出了门，从乌衣巷外街上了文德桥，过桥之后便是正中笔直的贡院街。沿着秦淮河，右手边是大照壁，河面上停着几艘画舫。一水相隔河两岸，左侧是孔庙、四方书院及江南贡院，另一畔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

　　“小豆哥哥，山长在吗？”杨柳到了书院门口，礼貌问话。
　　书院门口的小厮一见她来就笑了：“在里头呢，我带你进去。”杨柳道了声谢，跟他入内。

　　书院内，郎朗读书声响在耳边。
　　杨柳经过学堂，心无旁骛没有乱看，规规矩矩跟他进了后院。小豆带她进来后就出去当值了。

　　“山长！”杨柳脆声脆语，朝前走去：“我二姐姐让我过来找你拿一本曲谱，您现在方便吗？”
　　“是小杨柳啊，方便的，你稍等一下。”白凤堂放下手中的活，让身侧的小少年继续帮忙晒衣服。小少年沉默不语地点头。

　　杨柳见这少年面生，往前走了几步：“你是新来书院的吗？以前没见过你。”但那少年像是怕生一样，逃避着她的目光，沉默不语。他蹲下，去拿桶里的湿衣服。

　　这小哥哥怎么比我还胆小呢？杨柳这般想着，也蹲了下来，歪头翘屁股看他：“我叫杨柳，杨柳依依的杨柳，你呢？”
　　少年抬眸看了她一眼，依旧没有作声。

　　这人好生奇怪呀。
　　杨柳鼓了鼓腮帮子，从布袋中拿出一方巾帕，胖胖的小肉手递过去：“我是想告诉你，你脸脏了。给，你自己擦擦。”不由分说塞进了他手里。他的手，冰冰凉凉。

　　小少年愣愣抬头看了她，只觉得秋日的阳光落在小女孩的睫毛上，像是闪闪发亮的星辰，他想伸手去摘她的睫毛。
　　那也只是想想，他用巾帕擦了擦脸，犹豫着要不要洗干净再还给她。

　　此时，“杨涟对弹曲颇有天分，你回去同她说，让她好好练练，必有成就。”山长拿着曲谱走了出来，杨柳点头嗯嗯！不过，她又朝山长勾勾手，拉着他衣袖往旁边走了走，以手掩唇，问着他。

　　“山长，他是谁呀？我和他讲话，他为什么不理我？”
　　“他是我远房表妹的儿子，叫小谢。他父母刚刚离世，又人生地不熟，自是有些怕生。”

　　“我知道了。”杨柳点点头，抡圆了小肉拳头，朝山长拱了拱。那装作大人模样的举止，更显憨态可掬，惹人喜欢。她又走到少年面前，拍了下他的肩膀：“这帕子就留给你用。我娘亲也刚刚离世，我懂你的心情，但是千万要振作哦。”

　　“山长伯伯，我先走啦。”杨柳边走，边回头向他们招招手。
　　少年抬眸，望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渐渐走远，唇角勾出一抹凉薄之意。

　　—

　　傍晚，秦茹忙完回到家中。
　　她的脸上挂着笑容，一回家就进厨房帮杨涟炒菜，杨柳乖巧地在一旁打下手。过了一会，大姐杨歆也回来了。三人坐下用食。秦茹和她们说，她今天去了朱雀街和贡院街，谈了几家商铺，有些价格谈不拢，有些位置不好的价格倒是合适，且有两家是她中意的。等她再谈判两回就先付定金，可以定下一家了。

　　“伯母，辛苦啦，吃个大块肉。”杨柳十分贴心地给她夹了一大块肉，接着给大姐姐和二姐姐每人也夹了一块：“两位姐姐也辛苦啦。”
　　“濡溪真乖。”秦茹满怀宽慰地看了她一眼，替她夹了好几块肉。小姑娘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娘，你可听说朱雀街上好几家铺子都被火给烧了，掌柜和小厮也都死在了火里。听人说，像是仇家寻仇。”杨歆过了年便十五岁，圆脸，一双水弯眉，鼻尖小巧微翘，长得周正温婉，给人很舒服的感觉，但她最拿得出手的是酿酒技艺。

　　“我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南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发生这样的大事，秦茹岂会不知。她听人说，不少兴旺的铺子都被火烧了，死的死，烧的烧，无一活口。
　　昨夜，她匆匆见了一面的芸娘……她开的锦绣丝绸铺子也被烧得精光，就是不知道人还活不活着。

　　边漠国主云骏霄攻下中原，云朝建立以来，已到中期。先祖云骏霄死后，皇位继承紊乱，加之政权频繁变更，且汉化艰难，各地不断爆发起义，战乱不断。
　　世道是乱得很哪。

　　寻常百姓的饭桌没有那么多规矩，几人停了这个沉重的话题，边用食边听杨柳说着今天的见闻。她说早上的秦淮河总是比晚上安静，叫人舒服，又说四方书院的白山长收养了一个闷声不响的小少年，还说山长夸了二姐姐……几人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希冀，结束了这顿晚饭。

　　这几日，秦茹忙于米铺和置办酒楼，两头跑，累得消瘦了许多。杨柳平时帮着二姐姐煮饭和做女红，得闲的时候会去四方书院，偶尔给二姐姐换曲谱。她喜欢坐在廊上听学子们的朗朗读书声，每每这时，那个少年也会坐在廊上，膝上摆着一本书。

　　“你看的什么书呀？”她挪过去，坐在他旁边。
　　少年往旁边不着痕迹地躲了躲，从怀中拿出一方洗干净、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递过去给她：“洗干净了，还给你。”

　　若是寡听少年那清冷又干净的声音，会想象他长着一张阳光纯洁、青竹小松的少年郎脸蛋，但眼前的少年脸色黄黄，有些富态，穿着粗布衣裳，身段算是不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杨柳没有多想，接过帕子，和他安静地坐在廊上。

　　午后安静，偶有微风习习，吹得她耳后的发丝狂飞，像是柳枝拂在她脸颊上，有些发痒。她伸手摸了摸脸颊，双手枕在膝上，托腮放空。
　　少年注意到她的动作，眼眸一扫，看到她洁净的脸庞，阳光下几乎能瞧见小绒毛，白里透红。

　　她还……挺好看的。

　　几日后的黄昏，忽然下起了暴雨。
　　杨柳躲在四方书院的廊下，她没有带伞。山长把自己的伞给她用，又怕她路上遭遇危险，让小谢送她回家。小谢脸色虽冷淡不虞，已经拿起两把伞，往门口走了。

　　“山长伯伯，我先走啦。伞一会让小谢哥哥带给你。”杨柳回头朝山长挥手。
　　小谢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她的笑容映在雨帘中，些许圆圆的脸颊像是被雨丝化成的刀锋柔化——看不出来，她笑起来也挺好看。

　　小女孩跑过来，乖巧地站到他面前，伸手去拿他手里的伞。
　　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传来，少年心下一惊，连忙将伞丢给她，毫不客气地撑伞往雨幕走去。

　　“等等我呀。”杨柳急忙撑伞，跑进雨中。
　　哒哒哒的脚步声，踩在雨中，异常清晰。

　　少年放慢脚步，等她走在他身边，恢复了正常的行走速度。从四方书院回家，途径一条小巷，砖瓦不平，拗陷处有一片大水滩，沿着墙壁。
　　杨柳顿住，低头看着脚上穿的新鞋子，有些不忍心。

　　身侧人没影了，少年回头，见她低头，抬头时伞下的小脸露出可怜的神情，举步维艰朝水滩走去。他一脚已经踏入了水滩，又往回走，到了她面前，转身蹲下。
　　雨落地的声音，夹杂着他的话音传来：“我的鞋子已经脏了。我背你。”

　　“谢谢你。”杨柳眨着圆溜溜的双眸，笑得开怀，看着他，像是眼中有了雾气，满是柔光。
　　两只短短的手臂搭了上去，少年轻松地背起她。

　　两柄伞交叠着，两道身影也交叠着，走在雨中。
　　少年觉得背上的小姑娘，好生瘦弱，看着她是脸蛋圆圆，却轻如柳絮，真该多吃点鸡鸭鱼肉……

　　两人到了家门口，杨柳转身和他说：“小谢哥哥，多谢你送我回来。你进来喝口热茶再走吧。”
　　“不用……”拒绝的话还在口边，掉了漆的木门内顿时传来秦茹撕心裂肺的哭骂声，还有一名男子的打骂声。

　　伯父回来了？杨柳的小脸一下子变得凝重，推门入院，也顾不得招呼小谢哥哥了。
　　少年抖落伞上的雨水，跟着她身后进了院子。

　　后院的廊上，秦茹正拉着自家相公杨牧野的手，边哭边骂：“你说啊，你到底把我的钱拿去哪里了啊？那不是我的钱啊，那是你弟妹死后留给濡溪的啊！你，你这样，以后有何脸面去见你弟弟？你这个该死的，杀千刀的啊！”说完又骂，边哭边骂，骂得更凶。

　　杨柳站在后院，听明白了。
　　乌衣巷那套房子卖掉的银子被杨牧野拿走了，这次他又贼心不死进门想顺些银子用，反被逮个正着，还死活不承认。这个伯父滥赌成性，想那笔钱应该是入了赌坊，有去无回。

　　“濡溪！”杨歆先注意到了她，连忙跑了过去：“是我没注意，让父亲拿走了那笔钱，我们对不住你。”一旁和杨涟正拉着杨牧野的秦茹顿时泪如雨下，撕心裂肺道：“濡溪，伯母对不住你。”

　　“走，你现在就跟我去见官！你有胆子入室盗窃，我要让官老爷治你的罪！”秦茹发了疯一般，扯着杨牧野的袖子。杨牧野还带着丝酒气儿，脖子被她指甲抓破，怒意十足地将她推倒在地。

　　“臭娘们，你找死啊！”杨牧野冷哼一声，没找到银钱本来就生气，索性一脚踹上去。
　　“你再伤我娘试试！”杨涟蹲下抱着泣不成声的母亲，抬头瞪着这个所谓的亲生父亲。

　　杨牧野觉得晦气，一甩衣袖准备离开。
　　后院门口的杨歆下意识将杨柳护在身后，往旁侧让了让，看着父亲的眼神犹如看一头食人猛兽。

　　雨下得更大，风卷入廊中，将秦茹的哭声搅得更凄厉。
　　杨柳一步步走到伯母身边，蹲下，小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字一句道：“伯母，这不是你的错。伯父赌性难改，偷钱是他的错。您别为他伤了身子。我和两位姐姐都还要靠你。抓他见官就算了，世道那么乱，这等芝麻小事，官爷不会轻易管。”

　　“钱没了便没了，人活着身体健康最重要，我们以后会赚得更多更多。”
　　秦茹见她如此乖巧，小小的人儿说出这番道理来，也是难为她，反而破涕为笑，抱着她和小女儿，宽慰了起来。大女儿也跑过来，几人抱在一起。

　　屋外的风雨再大，又如何？
　　小谢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仿佛莫名被安慰到了，唇角竟有了一丝笑意——想不到呢，她还这么懂事，这么孝顺。

　　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秦茹连忙起身，擦干净脸庞，笑着问那少年是谁。杨柳把事情和她一说，秦茹忙着给少年倒了一杯热茶。少年的面色松了些，连忙问候秦姨好，喝了茶道过谢，拿着两把伞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