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乾安传奇》师如心

5、番外·明棣·彩素断

　　段彩素，贾韶颜
　　他冷落梁皙，宠妾无数，人们都认为，堂堂的吴王，未来的太子，是个风流王爷。既不是嫡子长子，也不是贤王，若不是皇帝的偏爱，他本该只是个王的。
　　什么风流皇子，什么吴王储君，什么重妾轻妻，跟他有什么关系？在他重视他的妻的时候，这群庸人在哪里？在他的妻饱受折磨与煎熬的时候，宠爱他的父皇在哪里？疼爱他如同亲生的容妃娘娘在哪里？他……又在哪里？
　　她走了。
　　脱离绑在身上的重重铁链，手指的血迹已干，身边的天蚕白丝绢，似乎无字，他按照俘虏所说，将血滴在上面，有一行红字渐显。
　　“人命微，彩素断。苦相疑，了尘缘。此去永诀，天上人间相望渺。遥祝君安。”
　　这是她还没来得及送出的遗言。
　　她的身体，她的面目，都已僵硬。寒冰让她的仪态神姿留在了死前的瞬间——双目紧闭，嘴角微扬。仿佛离得彻底，断得决然。静。不知是悲是喜，或是无悲亦无喜。有的只是大彻大悟后的静，看透世情后的平易，了解命数后的恬淡。

　　那日，中越殿的高台，彩素被反剪双手，缚于高台。容妃坐在高台的金椅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怒意中带着一丝冷笑和嘲讽。
　　“彩素，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容妃宛如一位胜利者。
　　“母妃要妾身说什么？母妃想听什么？”彩素却平静如水，波澜不惊，仿佛她早已料到这一切。后来，明棣终于了解，彩素冰雪聪明，她深深地明白，纸早晚包不住火。秘密的揭穿，不过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但她从未恐慌，是因为她对他的真心，他对她的情分，让她此生无憾。
　　彩素的安静，让容妃不禁拍案而起：“贱人！本位原就看你目光不正，绝非善类，却未曾料到你具豺狼之性，竟是大长公主的细作。一日夫妻尚且有百日恩，你与吴王结发已半年有余，竟心存阴谋，歹毒如此，东窗事发，居然没有悔意！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母妃！”
　　容妃抚养生母亡故的明棣成人，与亲娘无二。她当初就不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媳妇，何况是曾经阻止她登后的大长公主推荐的！她一直想挑这段氏的错处，借机将娘家姐姐的女儿子盈许配给明棣。虽然二人年龄差七岁之多，然而，有谁能够比得上子盈绝世的美貌？明棣喜欢段氏，二人如胶似漆，不过是年少无知，一时新鲜。子盈比这来路不明的女人不知要强多少倍！明棣又怎能不会对她举世无双的外甥女动心？
　　“容妃娘娘教训，妾身是晚辈，不敢辩驳。”彩素情绪仍无起伏，毫无惧意，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料你如何巧言令色，也敌不过天理昭昭！你说，你到底是谁？”容妃不理会彩素此时的反常，尽管她话语强硬，心里也有无数的疑问。
　　彩素镇静未改：“回娘娘的话，妾身本姓贾，名韶颜。”
　　“大长公主跟你是什么关系？让你来乾安当她的细作？”
　　“妾身自幼无父无母，大长公主对妾身有养育之恩，妾身此来，是为报恩。”
　　两个女人相视，彩素的不卑不亢，竟让容妃讶异之余心声一丝恐惧。比起她带着落井下石的质问，彩素的眉宇间倒是一片清正之气，仿佛真正错的是咄咄逼人的她，而不是匆匆被绑来，妆容有些凌乱的彩素。容妃待要继续问下去，却见明棣从远处跑来。彩素见到明棣一脸不肯相信地看向她，喘着粗气，神色也略有变化。待相视良久，彩素从心疼，到无奈，再到恢复如常。嘴角，却是笑意浅浅。
　　“彩素，你……”明棣站定良久，方才开口，一路疲劳，似乎颇为艰难，“你，你真的是祖姑姑派来监视我和内宫的，是乾安的内应？”
　　彩素不语，笑容停留在脸上。
　　“你真的是祖姑姑派来监视我和内宫的？”
　　彩素依旧不语，笑容犹然停留在脸上。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彩素终于开口说话：“殿下，妾身什么都没做，何来缘由？”
　　明棣却未曾留意彩素神色，只是不断地摇头，双眉紧蹙。彩素见状，也不由轻轻皱眉，笑容也隐去了几分：“妾身确是内应，但是妾身，妾身从没伤害过殿下，从没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彩素双目一片清明澄澈。
　　“子盈告诉我，她发现了你传讯的天蚕手绢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你居然……”明棣怒极反笑。“人证子盈，物证天蚕，你以为，本王还会相信你吗？”
　　彩素扬起头，静静地望着明棣的双眼，清冷的空气在周围弥漫。她似乎在进行最后的寻找寻找，抑或在做最后的求证。良久，彩素缓缓地闭上眼睛，睁开后又微微摇头。原本就宁静的脸彻底化作一潭止水，再也泛不起半丝涟漪。
　　“不会。妾身与殿下相伴多日，殿下心里想的是什么，没有人比妾身看得更清楚了。今日看到殿下的眼睛，妾身就知道，殿下对妾身的信任已灰飞烟灭。”
　　明棣因彩素的话再度怒起，双拳紧握，走到彩素面前，张开手想要掐住她的颈项。彩素直挺挺地跪着，没有丝毫躲闪，准备就这样经受这即将接踵而来的窒息之痛。明棣的手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你对本王无情，还振振有词……本王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欺骗本王？”口中，明棣依旧不留情。
　　“无情……殿下，妾身欺瞒殿下在先，种苦果，终自尝，与人无尤。殿下怀疑妾身做的事也就罢了，可殿下说妾身无情……”彩素怔了怔，眼中的晶莹闪烁一番，终究还是逼了回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殿下相信这些死物，而不相信活生生的人，不相信夫妻恩情。若在殿下眼里，彩素当真如此不堪，那么彩素……无话可说。”
　　“明棣，不必与她再饶舌。来人，把段氏……”容妃恐生变故，想要速战速决。
　　“不，母妃，彩素是儿臣的女人，是生是死，也要儿臣自己处置！”
　　他不肯承认，但彩素了然——还是有情的！她看到了他眼中的不舍，他对她还是有情的！有情无信，悲喜交集，彩素的眼角泛出淡然笑意。他们成婚当日，她的笑容让他的心融化开去。宫廷的尔虞我诈，人情凉薄，身为皇室子弟，他却从未快乐过，即使父亲宠爱他，也未曾给过他如此的温馨，如此让他赖以依靠的温馨。而此时，今非昔比，彩素的笑容，如同秋日夕阳下绽开的菊，明媚宁和的暖中，带着诀别般壮丽的凉。
　　“娘娘所言极是。彩素也好，韶颜也罢，都不曾害殿下。但殿下既是不信，就不必再与彩素饶舌。如何安排妾身是殿下的事，与妾身无关。”
　　不曾想，一日相别，竟成不可挽回的大悲。
　　解除了大长公主对皇室的威胁，他才得知她传递的讯息全部都是假的——他的动作，整个晋国的细节，包括地宫，全部都是假的。子盈发现她传递讯息，揭发了她，让她失去一切，痛不欲生。容妃低估了贾韶颜，她未曾想到她根本困不住她。彩素，也就是贾韶颜，她是大长公主身边最得力的细作，不但心思缜密，洞若观火，善于以一细节推断全局，而且深谙缩骨之法，逃离吴王宫易如反掌，可她却只是艰难地在冰宫里支撑着自己微薄的生命，利用自己的智慧和坚强，让大长公主深信晋国皇帝愚昧可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为他的平安和晋国百姓免于战火做最后一丝努力。
　　她深知皇帝对她的夫君宠爱非常，且寄予厚望，她也知道她的夫君对皇位虽非志在必得，但不允许任何人侵犯晋国的一草一木。她便要保住他的命，和他未来的江山。
　　原来，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但那一片心意却不曾掺有半点虚假。
　　原来，她每时每刻都有获得自由或为主立功的机会，可是她统统不要。
　　原来，她若愿意，随时都可以传递王府的讯息，来报复他对她的残酷。
　　他终于有所悟：其实，她是彩素也好，是贾韶颜也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们真心相依，糊里糊涂地，不也一辈子吗？彩素的心愿，不过是抛开一切，只做属于他的女人，只有“明棣发妻”这一个身份，可他没有给自己和彩素机会，他偏要计较她所谓的隐瞒。结果呢？他亲手扼杀了世上最爱他的女人。
　　但是，她的爱，在他不再信任她的时候，便与他无关。
　　容妃留着她的性命，不过因为她尚有价值。大长公主手中虽只有乾安十五卫的下属，却足以颠覆整个乾安。只有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才可以求得未来的胜利。而彩素呢？她忍受着配合着容妃对她的残忍。清仪殿的地下冰宫，成为了她生命终结的地方。冰宫寒冷刺骨，终日摧残着她的身体，甚至没有让他等到他了解她的那一天——那一片丝绢，字迹是隐去的。若不是一切尘埃落定，他可能永远也看不到上面的字。
　　她并不介意他是否看到。她写下了诀别书，却无意让他看见。诀别的，只是尘世和前缘。他不是没有到冰宫悄悄看过她，可她的表情总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没有恐惧，亦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疲倦。所以他竟没有看出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被抽离掉。她一直在暗无天日的冰宫里，消耗着自己，远远地保护着他，远远地陪伴着他。他从来不知道，她也并不在意他知道不知道。她似乎一直在等着无常的降临，地府的传唤。情意依旧，只待性命自然终结的那一刻，断掉一切过往，赤条条无牵无挂地走向奈何桥的轮回。

　　“我恨容妃，恨她让你那样悲惨地死去，所以我下毒让大哥变成傻子；我恨子盈，恨她把一切残忍地揭穿，让你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一切；我恨明远，恨他把这一切告诉了父皇，才让父皇连个全尸都没留给你；我恨父皇，父皇虽然禁不住我苦苦哀求，给你死后哀荣，却是活人作弄死人，让你地下难安。我最恨我自己，所以我要江山，这是你用命为我保住的江山对吗？我要让自己永生永世不得自由，龙椅冰冷，我困在龙椅上，就像你被困在这冰宫的寒床上，而且我要为你正名，我要让这世上的人都知道，你不是内应，不是逆党，你是我的妻，是这世上最爱我的妻。”冰宫里，明棣一如既往与彩素对话，仿佛彩素的魂魄一直在这里，悠悠荡荡。
　　可是，他不过是在跟寒冰说话，跟画卷说话，跟自己说话，跟自己心里的那个彩素说话，他心知肚明——彩素的精魂不会再回来了。断，就意味着彻彻底底。
　　“殿下，妾身闺名彩素。”记忆总是回到他们相识的源头——大婚之夜，喜帕挑起，他看到了他的新娘。彩素那一身大红的嫁衣，在龙凤喜烛之下更显得一团喜气，白净细腻的脸颊，双目灵光闪闪，浑身都散发着熨帖气息。
　　他本是无为之人，皇位乃是可有可无，唯愿得一红颜知己，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然而彩素走了，对于那样惬意的日子，他不再期盼。没有彩素，何来惬意呢？
　　“彩素，你说，我还可以再爱一次吗？”又是一日冰宫里，盯着为彩素描摹的一朵朵秋菊，明棣也潸然泪下，“皎皎可爱，也可怜。你走以后，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她是让我活过来的人，她是我命里的第二缕阳光，我已经失去了你，不想再失去她……我知道她是明远的女人，更是他安排的一个棋子，可我还是要给她所有的一切。明远，你不珍惜皎皎，但我珍惜她，就算死在她手里，我也无怨无悔。人错了一次，就不能再错第二次，皎皎不能再步你的后尘，绝对不能！”
　　他的心随着彩素的死和真相的揭开，彻底地冷了下去。直到遇到了皎皎，他才再次重新有了温度。他与彩素她有夫妻之义，更有无尽的歉疚、自责和忏悔。然而他在见到送点心的皎皎的那一刻起，便难以自拔地沦陷了进去。为什么他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己再也逃不开。或许这其中有恨意作祟，或许是皎皎纯真的本性让他眷恋，或许是皎皎柔和亲切的言语让他仿佛听到了彩素当年的声音。
　　“殿下，这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手谈了一整夜，您一定饿了，用些点心吧。”书房，彩素棋艺精湛，明棣心有不甘，却又输得满心欢喜。
　　“妾身只愿殿下安康，殿下安然无恙，妾身就心安了。”北极宫后园，满园的秋菊盛开，嫣红姹紫，雪白赤金，一身橘色广袖长裙的彩素于丛中绽放着如花笑靥。
　　“殿下要保护妾身，妾身也会保护殿下的。”清仪殿，情意绵绵，软语生香。只是，日后他反其道而行之，她却从未违背当初的诺言。
　　谁欠了谁，谁负了谁，这人间情事又怎能说得清？只知彩素死后，他处处赢明远一筹，而皎皎让他心中再度燃起了情的火焰，也消耗了他的冷酷和强势。终于，他死在了皎皎的手上，却未曾看到皎皎也用生命殉了他，殉了他们的情。
　　他只知道，皎皎终究不能将彩素取代。那是他年少轻狂之时青涩的情感，那是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发妻，那是这世界上唯一给他全部生命的人。

　　“吾妻，唯彩素一人矣，梁氏非也，皎皎亦非也。”
　　明棣将死之时，向在这场皇储之争大获全胜的弟弟齐王明远提出了他的三个要求，明远一一答应。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要让世人代代祭奠彩素，与他一同缅怀和忏悔。
　　他自知对不起梁皙，死后愿与其同穴。
　　他要明远照顾两个孩子，那是他和皎皎短暂情缘的凭证。
　　皇位早就不是要紧的，可明远欠他的，欠他的女人的，他要一一追回来。
　　新帝登基，颁第一道圣旨：故吴王妃段氏，丽而惠，性淳良，一世相敬，然早薨，王兄甚念之。朕依王兄遗愿，追封嫂段氏为昭诚王妃，北极宫清仪殿更名昭诚殿，永为后世缅。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第二道圣旨：故吴王妃梁氏，行端方之品，秉宽柔之德。朕依王兄遗愿，追封嫂梁氏为恭烈王妃，与王兄合葬。结发同穴，黄泉为伴。（王润之）
　　第三道圣旨：奉仁宫奉仪温氏，舍身成仁，义德冠后群。诞朕之长子，功在宗庙。堪为后宫表率。特追封其为端节奉仪，加赐德妃号。德妃子致清为襄王，女纯懿宗姬芰絜为帝姬，养丽正殿秦氏处。

　　世上何为真？何为假？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所谓凭据不过俗物。唯心之所感为真。唯人之情意为真。贾不假。彩素名假，身假，言假，行假，然其付之以情终身，付之以命终身。至诚至真。
　　当明棣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彩素——曾经如菊一般恬淡温暖却又坚贞傲然的生命，枯竭在寒冰之中，耗尽了最后一丝光彩。彩素走了。彩素走了。从那以后，这世上再不会有彩素，再不会有人在有生之年一心一意地恋他护他，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彩素对他更好了。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从此，天人永隔，他的忏悔，他的懊恨，彩素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了。她就这样淡淡地死去，留下断了的尘缘。直到死，她都没看到她心爱的丈夫终于了解了她的心意，可那于她而言似乎已不再是遗憾。
　　他读懂了彩素的意思。人命微浅，生无可恋，信销缘灭，彩素已断。命在情在，寻死觅活何益何用？不妨一切顺从天缘。死是注定，让还有一口气的我，继续爱你。死是必然，让耗尽全部生气的我，彻底将一切淡去。既已逝去，何不随风。
　　只是，彩素断了，他却未断。
　　清仪殿，如今昭诚殿的地下冰宫，仍挂满了他为他的彩素画的菊，提的诗。句句是牵挂，亦是悔。他只有在她住过的小院种满秋菊，来纪念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他只有在困着她的冰宫里一遍一遍地画着秋菊，一笔一笔地写着菊花诗，来想念那个他从来没有真正珍惜过的女子。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她给了他一生的真诚，而他，终是无法偿还。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旧摘人频异，轻香酒暂随。
　　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花摧时始起花。
　　物性从来各一家，谁贪寒瘦厌年华？菊花白择风霜国，不是春光外菊花。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