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一章 双觉寺 ...

  •   乾安城,双觉寺。
      这天是个极明朗的日子。站在双觉寺的塔前,抬头仰望,头顶上的一方晴天蓝澄澄的没有一丝云彩,明净如水晶一般。白日当头,已是正午时分,前来进香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双觉寺,另有名舍利寺,传言双觉寺的双觉塔底存有舍利,是若干年前的高僧觉逸、觉空两位大师圆寂后的佛骨,这也是双觉寺的由来。又有人言双觉寺的签极其准确,可占卜过去,预知未来。因此,善男信女来此进香,也往往会求签一支。只是求签者数众,慧根高者却不多见,双觉寺的师父对所求的签即使有所解释,也不过是欲言又止,留几句晦涩难懂的只言片语,这签准与不准,自然也少有人验证过。
      这天的双觉寺却有些怪异,往常闭门不出专心礼佛的住持方丈,今日竟然破天荒地出现在双觉寺正殿,这也让来往的香客颇为奇怪,然而方丈只是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却在午时突然睁目,苍老的声音引得香客皆向方丈望去。
      方丈口中只是挤出两个字:“快了。”
      话说此时,通往寺院的必经之路出现了两位女子。一位着丹色春装,暗绣流云,高挑身材,体态和中而略丰盈,生得一对宝石般长形的明眸俊眼,平直的浓眉,不过眉尖若有若无地上扬,眉下是同样平直的眼角,流出一缕缕如霞光一般的暖意,双目顾盼之间,波光也是横直地转向所及之处,而非回旋般的婉约流转,静而不弱,妩而不妖,明和中带着英姿飒飒。她行路之时,起步直直向前几不偏颇,落脚轻盈,脚下竟也如生根一般,发髻、发钗微动而有律有节,裙摆更是丝毫不乱,步态沉稳而不乏敏捷,仪态端庄而不失活泼,整个人刚中带柔,端中带媚,一身爽朗的将门之风。
      相比之下,另一位女子略矮小些,一袭月白,高束的直裙上暗绣同色的长枝花朵,由胸前延至下摆,唯有细看才得以分辨出那是一株江梅。乾安乃天子脚下欣欣向荣之地,官家女子为显身份,也为引人瞩目,多偏爱绣纹密织的艳丽衣裳,而这女子反其道而行之,衣裙绣样简约,不落俗套。其人双肩瘦削,白净脸面,修眉联娟,柔丝般弓样的眉睫半遮半掩着小巧的眼眸,浓黑如乌墨,清澈如秋水,惆怅似含烟,明灿濯然的光辉和兰心蕙质的才思都被淡漠的目光隐了去,只余温和静谧,外人看来只当是相貌无耀眼之处,性子也是庸懦一路的寻常小家碧玉。
      两位女子在路上行走,引得不少人暗中观望。那丹色衣裙的女子便是战功赫赫的柱国将军沈威的孙女,兵部侍郎沈泰德的长女,沈侍郎因女儿黎明时分出生,为其起名曰“黎”。沈老将军的几个儿子也算小有成就,再加上仰仗其父辈功勋,虽然本人比起沈老将军当年虽然逊色许多,但在这太平时候,也勉勉强强位居高官。老将军孙辈更是少有出息,倒是这沈黎自幼便不同于寻常女儿,厌倦针线女红,对琴棋书画的兴趣也不过尔尔,却喜欢骑马射箭,练得一身好武艺,虽是女儿身,竟让自家的兄弟自愧不如。侍郎夫妇对此愁眉不展,担心女儿将来找不到好的婆家,可沈老将军的想法恰恰相反。沈老将军虽为沈黎不是男儿感到遗憾,但也对这孙女另眼相看,宠爱非常,不准儿子强求孙女学那些不喜欢的东西,甚至亲自指点骑射功夫。沈老将军嫌孙女那乳名太过普通,便做主为其改名“时英”。这沈娘子自幼和祖父亲近,便以“时英”自称,绝口不提“沈黎”那个旧名,时间久了,那襁褓之中便有的名字也就渐渐被人忘记了。
      另一位女子便是潞国公秦家府上的的四娘子,名唤曼则。这秦曼则不是潞国公秦如方的亲生女儿,而是其远房兄弟的女儿。秦如方的兄弟远在益州定居,几年前染上寒热重症不治身亡,弟媳悲痛过度也撒手人寰追随夫君而去,秦如方可怜这远房侄女年少便接连丧父丧母,孤苦无依,便做主将侄女从巴蜀接来,过继到自己名下。潞国公有已有三个女儿,曼则就这样成了潞国公秦府的娘子,乾安之人皆称这秦小娘子是交了好运了。
      秦曼则和沈时英交好,也是缘分。二人各有各的性情,聊起来却十分投缘。秦曼则本是个极为淡漠的人儿,在秦府也是安安静静地自处,或是读书作画弹琴自娱,或是摆一局珍珑自解,独来独往从不多事,秦府的人也自当这南方来的娘子生性喜静,清高寡淡,平日言语来往也极少。怎料机缘巧合认识了将军府英名远播的沈娘子,竟然一见如故,不久便姐妹相称,融洽相处,如今距二人相识已有几年,情谊也越发深厚,外人看来倒像是一对发小。说也奇怪,秦府四娘平日里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丝毫不引人注目,在这沈家姐姐面前却判若两人,伶牙俐齿,聪慧可人,面目上也平添了几分女儿娇态。
      “曼则妹妹,此日天气倒是晴好,不像前几日,阴雨绵绵,姐姐我觉得很是憋闷呢。妹妹前几日闭门不出,说是犯了头晕的毛病,今日,可大好了?”两女一边往殿里走,一边嘘寒问暖,越发显得情意殷殷。
      “劳姐姐挂心,你看妹妹今日能出门和姐姐一起进香,自然是大好了。”曼则执了时英的手,略略抬起头来,“只是这红日当头,人也懒散了不少,我倒真是有些想念那几日的雨天。可惜的是雨疏风骤,园里满地落花堆积,枝上绿肥红瘦,比不得‘细雨湿衣看不见 ’那般惬意了。”
      “妹妹这不是欺负姐姐么?”时英故作委屈。
      曼则知晓时英深意,却故作不知:“姐姐说笑了,你我虽非同胞姐妹,却早已相熟,连干爹也说你我姐妹天生有缘,情谊非比寻常,妹妹怎会欺负姐姐?再者说,将门有焉能没有虎女?姐姐是女中豪杰,妹妹就算真的有心给姐姐难堪,又岂会占得了半分便宜?”
      “你这丫头,油嘴滑舌,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倒好,有这么多话等着我,还说占不了上风。”时英点了点曼则的鼻子,“你秦家四娘子满腹诗书,要我说,乾安第一才女畲岚在你面前恐怕都要逊色几分。你才思敏捷,今日跟我说寻常话都要附上两句文绉绉的诗词来,这些本事,我却比不上你,还说不是欺负!”
      “原来是为这事啊!”曼则笑笑,装模作样地把沈时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姐姐何必妄自菲薄?英姐姐你可是沈老将军的长孙女,沈老将军的威风不减当年,你这将门虎女,自然是妹妹这样寻常的小女子没法比的,妹妹刚到乾安城,便听闻姐姐的英名,姐姐是文武双全,男子在你面前也要羞煞,妹妹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姐姐又何必跟妹妹计较?”
      时英怪嗔道:“你就会拿我开心了,我原来只知道秦四娘是端庄矜持、平易恬淡的女子,哪成想到这般巧言善辩!”
      “姐姐原来不也以为,秦家四娘子寡言少语,呆若木鸡,无趣的紧吗?”曼则眼神里的狡黠越发明了,“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姐姐说妹妹巧言善辩,难道嫌妹妹缺少仁义品格,不足以交心么?”
      “你这嘴巴越来越爱无理搅三分了!”时英也是装作恼怒的样子叹了口气,旋即正色,“好啦好啦,不跟你斗嘴了,快到双觉寺了,佛门净地,可不容你胡言乱语。”
      曼则微笑莞尔,不再多话,跟着沈时英到了山门。
      就在二女迈过门槛,双觉寺大雄宝殿内,正有两位男子在殿内与住持说话。一位白色开襟广袖衫,有银色花纹镶边,头发束起,腰间扎一银色腰带,精神抖擞但朴实无华,唯有头上一顶白玉冠显示其非同平常男子;另一位穿灰色衣衫,腰间一把佩剑,似乎是白衣男子的随从,一言不发,眉宇间一副武者风范。
      “两位施主前来却不求签,倒是稀奇。”
      “大师此言差矣,”其中一位白衣男子微微摇头,“在下前来不过是为了家母福祉,而与自己无关,过者已成定局,未来变数无穷,当下更是在自己手中,无需他人指点,求签却是大可不必了。”
      “阿弥陀佛,”住持合掌施了一礼,“恕老衲直言,施主仁孝,今日心诚,老衲也愿令堂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既然四大皆空,也请施主不要过多思虑不休。施主是有慧根之人,念而不执方是上上之道。”
      “多谢大师指点。”男子殷勤回礼不迭,举止很是尊重。
      “施主,老衲不得不过问些俗事,还望施主见谅,请施主到禅院等候片刻,”住持向男子请示,神情中带有几分自嘲,“若老衲算得不差,今日将有位姓秦的娘子到来,这秦施主的家人和老衲有些渊源,虽是出家人不染红尘中是是非非,然故人之女今日前来,老衲也推脱不得,还是见一见为好。”
      那男子扬起两道眉毛,一时也起了好奇之心:“大师客气了,在下已求佛祖保佑家母,今日祈求与大师参禅原本就是叨扰。既然大师不便,在下在此等候便可,不瞒大师,在下也想见见这能让大师沾染红尘事的秦娘子了。”
      正说话间,时英和曼则已经走进了正殿,两位男子退到一旁,曼则无意间瞥见了二人,微微侧首,复又低眉转头,面向正殿三尊大佛,三度叩首。
      “秦施主,别来无恙。”住持立掌又是一礼。
      曼则连忙回礼,双眸已有晶莹闪烁,被旁边的白衣男子看在眼里。曼则也不多言,正要进香,却被时英一把拉住。
      “姐姐有事?”曼则转头,顿感不解。
      时英却是不答,而是转向住持:“大师,我是沈老将军的孙女,名时英,我随爷爷、父亲走过不少地方,也拜过不少佛,只是总不知所拜大佛的称呼。恕时英无礼,拜佛却不知佛,又岂能做到心怀赤诚,祈求又怎会上达天听?还请大师指点一二,好教时英明了。”
      “沈施主……”
      “姐姐,你看,这旁边还有两位公子,怕是正在等候大师指教,你我耽误大师和两位公子太多时间,却是不妥,”曼则看一眼两位男子,又看向时英,“不如这样,就请大师先和两位公子参禅,就由妹妹来向姐姐解释这三佛。曼则不才,不通晓佛法,但对于这三世佛,倒是略知一二。不知曼则如此,大师和两位公子以为如何?请恕曼则擅作主张。”
      “老衲无异议,不知这二位施主……”
      “多谢秦娘子,在下感激,”白衣男子谦和地一笑,微微施礼,曼则也回以一鞠礼,“不过在下也很想了解一下这三佛,既然娘子知道,不妨也讲给在下听。”
      曼则见男子有这样的意思,当下感到吃惊,举止也局促不安起来,她从未与男子过多交谈过,只是要求并非无礼,男子本身也颇有君子风度,并非轻浮之人,曼则一时也不好拒绝:“公子有兴趣……只是曼则才疏学浅,不过略懂皮毛耳,恐怕所言不能让公子满意,还请公子见谅。”
      “诶呀妹妹,你就别学那些迂腐书生,在这故作谦虚了,我这都要酸倒了。”白衣男子刚要说话,却被时英抢了先,“人家都以为畲岚过世后乾安再无才女,殊不知你秦四娘子平日里深居简出,胸中却有丘壑。你今天也让这两位公子见识见识,咱们乾安城可是有一位见识不凡的才女呢!”
      “姐姐……”曼则听得时英当着陌生男子的面称赞自己,顿时双颊绯红。
      “公子,依我看,沈娘子心直口快,说得却有几分道理。”那灰衣男子终于开口。
      “熙本所言不错,”白衣男子点头附和,“秦娘子,无需过谦,但说无妨。”
      “既然公子和姐姐都要求,那曼则恭敬不如从命了,”秦曼则只得答应,同时起身为时英讲解,“这大雄宝殿的三尊佛叫三世佛,是代表中、东、西三个不同的世界的佛,居中一尊乃是我界释迦牟尼佛,左边是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琉璃光佛,左手持钵,表示甘露,右手持的是药丸;右边是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掌中莲台表示接引众生。这三尊佛就是‘横三世佛’。姐姐再请看,释迦牟尼佛旁边的两位是文殊、普贤二位菩萨,药师佛旁边的是日光、月光两位菩萨,阿弥陀佛旁边的姐姐应该很熟悉,是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这六位菩萨各是这三世佛的上首弟子。大师,不知曼则讲的对不对?”
      “施主所言不错。”住持点头称是,两位男子在后面也是频频点头,似乎有赞叹之意。
      “如果曼则所记不差,三世佛又有过去、未来、现在佛,为‘竖三世佛’,分别是燃灯佛、弥勒佛和释迦牟尼佛,只是大殿常见‘横三世佛’,罕见‘竖三世佛’。”
      “嗯,还有这些说法,”时英心下了然,望一望旁边,又生疑窦,“那妹妹,你知道旁边这些都是什么佛或者菩萨?”
      “这两边的不是什么佛,也不是菩萨,是十八罗汉,这十八罗汉,是受佛涅槃以前的嘱托,不要涅槃,常住世间为众生培植福德,”曼则来到殿的一侧,一边走一边一一为时英指点,“姐姐请看,这一是宾度罗跋罗惰阇,二是迦诺迦伐蹉,三是迦诺迦跋厘惰阇,四是苏频陀,五为诺矩罗,六为跋陀罗,七为迦理迦,八为伐阇罗弗多罗,九乃戍博迦,十是半托迦,十一罗怙罗,十二那迦犀那,十三因揭陀,十四伐那婆斯,十五阿氏多,十六注荼半托迦。十七难提密多罗,十八摩拿罗多,共十八罗汉。”
      “唉,这又是佛又是罗汉,我听着头都大了,”时英揉了揉脑袋,“也就是你有这般能耐,连读佛经都能甘之如饴,记得这么清楚。”
      曼则听罢,哑然失笑:“姐姐不必头疼,拜佛心诚与否,与了解名号无关,只要姐姐虔诚敬佛,心中平静便可。只是姐姐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为何今日有此一问?”
      “我是想试试你的本事,我们姐妹相处几年,你总是给我意外的惊喜,我倒要知道,你的意外到底有多少。”
      “姐姐又编排妹妹,倒是让这两位公子看曼则笑话。”曼则假嗔,不经意间瞥见身后白衣男子注视她的笑意,更是弄得面颊红透。
      白衣男子见曼则如此,便主动上前解围:“秦娘子无需紧张。今日听娘子一言,可知娘子的才学非寻常女儿所及,在下钦佩之至。”
      “公子过奖了。小女今日来此,原是为了为亡母祈祷,英姐姐前来,是为求签,不想在此与公子相遇。”曼则放松了自己的情绪,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曼则和姐姐还要到后院去拜谒地藏王菩萨,公子如果没有他事缠身,不知是否愿意同往?”
      白衣男子没想到曼则主动相邀,欣然相许:“就依娘子所言。”
      “你倒是没意见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想?”时英却关注另一个看到话语极少的灰衣男子,“这位公子几乎没有说过话。我不管你们二位是什么关系,不过我总觉得,既然是同往,也要问问你的意见才算妥当。”
      “这……”灰衣男子没想到时英会问他问题,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把手放在脑后,却无法掩饰尴尬。
      “熙本,你今天确实太拘谨了,既然沈娘子要问你意见,你就直说好了,不必过虑。”
      “是。在下今日是陪公子前来,没什么目的,一切……公子和二位娘子做主便可。”灰衣男子见时英盯着他,越发不知所措,口齿也有些不大伶俐了。
      时英倒是不计较他的这般反映,对他嫣然一笑,然后转身牵了曼则的手向地藏王菩萨殿走去。
      “熙本,走了。”白衣男子拍了拍愣在原地的同伴,微笑不语。
      地藏王菩萨殿,曼则手持三炷香,盈盈拜倒,时英阻止两位男子上前。曼则长跪在菩萨像前,念念有词:“众生度尽,方旨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信女秦曼则斗胆,敢问菩萨,地狱真乃地狱乎?菩萨甘愿执意长留,或许在菩萨心中,坚守地狱能度化众生,地狱与西方极乐世界早已无二。地狱之于菩萨而言,绝非常人眼中徒有水深火热之境,更无须避之不及。”
      曼则的声音,空灵明澈,婉转清扬,仿若远方山中,花枝边的清泉作响。
      “二位公子有所不知,我这曼则妹妹最敬地藏王菩萨,平日里拜谒,我也是体谅她的心思,让她单独参拜,虽然我也不知道其中原委。”
      时英向两个男子解释的时候,曼则已经站起,目光如水般清澈宁静:“多谢姐姐体恤,只是让三殿下等小女,实在是委屈了三殿下,还请殿下不要介意才是。”
      话一出口,除了住持大师和曼则自己,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时英看看两名男子,又看看曼则,仿佛没有听懂曼则的话。
      “小女秦曼则,拜见齐王殿下,方才曼则不敢确认殿下身份,若有失礼僭越之处,还请殿下宽恕。”曼则双膝跪下。
      “妹妹,他是……”时英依旧没有搞清楚,几个人也面面相觑,白衣男子见再也瞒不住,只好伸手示意曼则起来,向二女道出他二人身份。原来,这白衣男子便是当今皇帝靳尚云的第三子靳明远,曾被封为鲁王,后又改封齐王,生性恬淡,对政事毫无兴趣,由于身体欠佳,一直居住在乾安城,未曾前往封地赴任。跟随他的灰衣男子,则是齐王靳明远的伴读池熙本,池熙本的父亲池向延曾协助皇帝除掉奸臣,池熙本自幼在宫中陪伴靳明远读书习武,两人师出同门,友谊深厚。
      “秦娘子,快快请起。真没想到,本王今日微服出府,还是被娘子认出来了,只是不知娘子何时见过本王?”
      曼则见状微笑,不慌不忙掏出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从中取出一只玉排箫,双手捧到白衣男子,也就是齐王靳明远面前:“殿下可识得此物?”
      明远接过排箫,脸色一变。
      “那日殿下光临,曼则在后花园见到殿下将此物遗落,只是家父嘱咐曼则无事不可随意露面,是以曼则躲在暗处,殿下才没有见到曼则。家父原本嘱咐曼则在选秀之日物归原主,怎料今日在此巧遇。曼则恳求殿下宽恕家父,家父……也有难言之隐。”曼则说这番话时,似有百般千般地不情愿。
      明远背过身去,声音也冷得让人害怕:“明哲保身,人之常情,我从未怪过你父亲,真没想到,你这么少见的才女竟是潞国公的女儿。”
      明远的口气中颇含失望,甚至带着一丝嘲讽,曼则紧张,无言以对。
      “殿下,时英不知殿下身份,请殿下原谅。”
      “殿下心绪不佳,熙本明白,只是这件事与两位娘子无关。秦娘子也是一片孝心,殿下心中苦楚,秦娘子未必了解,殿下可不该当着菩萨和方丈的面,让秦娘子难堪啊。”熙本走过去对明远耳语几句,明远点了点头,转回身来,露出一丝苦笑,气氛倒是缓和了些,只是方才的随意荡然无存。
      “秦娘子,本王心情不大好,请你不要见怪。”明远的口气不再那么生硬了,但仍旧冷淡,“多谢娘子将此物归还本王。今日本王得以领略娘子才学,钦佩不已。本王虽未见过才女畲岚,但其比文招亲一事,乾安城内至今广为流传。本王相信,娘子之才,一定可与畲岚比肩。”
      “殿下过奖,曼则愧不敢当,”曼则努力维持自己的笑容,却感到力不从心,声音也变得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这世上再无第二个女子可以与畲岚相比,畲岚的风貌才德,曼则断断不可望其项背。”
      “时辰不早了,本王也该回府了。秦娘子,沈娘子,请随意吧。大师,明远改日再来拜访。”明远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明远和熙本转身要离去,却被时英一声叫住。
      “殿下,请恕时英失礼,”时英施礼于明远,然后转向熙本,“时英想问熙本公子,久闻公子武艺,于当朝乃属上乘,时英也粗通些武学,想邀公子切磋,也好领教一二。不知公子可否愿意给时英这个面子?”
      时英如此大胆,出乎所有人意料,熙本也不知如何回答。熙本看一眼明远,见其目光表示不反对,便答应时英要求,两人约好时间地点后,明远和熙本才得以离去。曼则和时英目送二人背影消失,住持方丈站在二女背后,又是一声叹息。
      “英姐姐真是女中翘楚,竟敢主动相约,也不怕齐王殿下误会姐姐不够矜持稳重。”曼则想开玩笑缓解气氛,但是时英仍旧怏怏不乐。
      “好啦姐姐,此番都是妹妹连累姐姐,姐姐不要生气了,”曼则拉了拉时英的衣袖,“姐姐不是要求签吗?大师,不知我姐妹二人可否在这地藏王殿求签?”
      “当然可以,两位施主稍后,待老衲取签来。”
      住持言罢退后,只留二女。午后的阳光洒进殿内,地面映出一片光影。
      “诶,妹妹,你说这寺里怎么没有人啊?”时英突然意识到,周围似乎太过安静。
      “姐姐难道忘了,今日恰逢双觉寺后院关闭之日,只是妹妹和住持有些渊源,住持才给曼则这个面子,让我在关闭之日前来请愿,要不,妹妹怎敢在此揭露齐王身份呢?”曼则一边凝视地藏王菩萨,一边回答时英。
      “什么齐王,不过一俗人耳。”时英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你看看,开始他和妹妹说话,还礼遇有加,可等妹妹识破他身份,他倒好,这么就摆起王爷架子来了。要我说,他还不如他的伴读池公子,虽说池公子不善言辞,可是关键时刻还得他打圆场,要不然,这齐王殿下怕是笃定要给我们姐妹难堪了。”
      曼则摇头,只是叹气:“有些事,姐姐不知,齐王殿下也是有苦难言。我父亲的选择,固然是无可厚非,可是怎能不让救母心切的殿下寒心呢?殿下如此对我,也是有情可原。倒是让姐姐你也受到冷待,是妹妹的错。”
      “你有什么错,不要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只是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你父亲和齐王有什么过节似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姐姐不是外人,妹妹也不相瞒。” 曼则将事情解释给时英听,“齐王殿下的母亲婧妃娘娘被诬星象不祥,遭禁足,齐王知道我父亲潞国公对星象有所研究,而且潞国公的原配夫人又是婧妃娘娘的嫡亲姐姐,所以齐王便在两天前私下见我父亲,求他重新解释星象,向皇上进言解了婧妃娘娘的禁足。怎料后宫婧妃失势,齐王又不被皇上所喜爱,父亲不想图惹是非,便拒绝齐王请求。”
      “那今日他知道你是潞国公的女儿,对你态度先后判若两人,便是为此了?”时英渐渐明白这前后缘由,也是一通感慨,“说起来潞国公大人也是齐王的姨丈了,如今谁人不知婧妃和齐王失去了皇上的宠爱,后宫七殿之中鸿妃圣眷浓厚,专宠膳房,皇子之中吴王得陛下万般疼爱,如日中天。这姐夫不肯帮助自己失势的姨妹,齐王的母亲禁足也就解不了,世态炎凉,竟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齐王心中不平,倒也可以理解。只是妹妹无辜受他冷眼,就是他的不是了。”
      “正是如此,”曼则无奈点头,“英姐姐,妹妹不觉得受委屈,真正委屈的是齐王。姐姐有所不知,那日齐王已是低声下气了,可是父亲只求自保,齐王殿下苦求无果,想起母亲在宫中受苦,自然抑郁难解,将心比心,感同身受,妹妹又怎会对殿下的态度有丝毫怨怼?姐姐知道,妹妹我平日呆在府中,轻易不见客,那日在后园无意间见到殿下和父亲,也听到二人说话,说真的,妹妹真的有点儿为殿下抱不平呢。”
      时英点一点头,有些明白了。
      “皇子私见大臣原本就是大过一件,私相授受罪名一旦成立,后果不堪设想。殿下那日本来就是冒着风险去见我父亲的,如果那日父亲不满足殿下要求,日后必然不会再有第二次相见,婧妃娘娘禁足被解之日,恐怕也遥遥无期了。”曼则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父亲如此怕事,我没法指责,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他毕竟是我名义上的父亲,只是想起殿下和可怜的婧妃娘娘,妹妹也只能感叹造化弄人了。不过有一件事,父亲真是做得太过绝情了,父亲怕殿下和他私下见面的事被别有用心的人知晓,要我在选秀之日将排箫还给殿下,如此一来,父亲倒是撇清了嫌疑,可殿下和娘娘便万劫不复了。妹妹宁可‘私吞’殿下的东西,也绝对不会在选秀的时候将排箫归还。”
      时英点头表示赞许:“潞国公凡事只求自保,总是做中立之人,我也听爷爷说起过。你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如此也是难为你了。不过咱们绝对不可为求自保做那害人之事,妹妹,你做得对。”
      二人正说着,住持拿着签走了进来,曼则谢过,把签交给时英。
      “长幼有序,姐姐先请。”
      “你我到底不是同胞,还是妹妹先来吧。”
      “姐姐今日为何如此客气?”
      “不怕你笑话,我怕不准,拿你试试。”时英狡黠一笑,把签筒递给曼则。
      曼则也不多说,拿起签筒,闭上双目,摇了几下,一只签掉了出来。
      签上赫然是四个字:日月同辉。
      “施主,这是第四十二号签,请施主稍后,待老衲给施主取签文来。”住持接过曼则手中的签看一眼,重新放回签筒。
      少顷,住持取来一张薄纸,曼则谢过,接来一看,上有四句三十二字:
      羡尔女牛逢隔岁,为谁风露立多时。
      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
      “奇哉怪也,奇哉怪也,老衲一向细心保存这些签文,怎么这第一联和第四联的部分就破损了呢?真是奇哉怪也。”住持方丈看着签文第一联和第四联的部分,薄纸已经损坏,第一联和第四联的字也完全看不清楚了。
      “或许,此乃天意,天意难违。”曼则口中念念有词。
      “大师,这是上签还是下签?”时英看一眼曼则手中的签文,暗暗觉得不好,却不敢言明。
      “沈施主,本寺的签,只有序号之分,无所谓上签下签。”
      “姐姐,事在天意,事在人为。自古以来,上下好坏,福祸吉凶,原本就因人而异,何况‘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 ’,姐姐不必为妹妹忧虑。”曼则宽心一笑,时英见她并无不乐,也就放心一些。时英接过签筒,同样摇几下,掉出一只签。
      “啊?”
      二女见到签上的字,都吃了一惊,一向沉稳冷静的曼则也低声惊呼。十五号签,但是上面仍是“日月同辉”四字。
      住持取来签文,时英接过,曼则在旁边默念。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措错。大师,为何两个签号不同,签文不同,但名相同,皆为‘日月同辉’?”曼则念完,越发疑惑不解。
      “此九九八十一签,只有两签同名,便是这十五号和四十二号,不想今日两位施主抽到了,确实罕见,老衲主持本寺已有数十载,但从未见过两签在同时出现的情况,更何况是被同行之人同时摇出。”
      “那,大师,同时摇出,该当何解?”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住持说着执手施礼,然后摇着头转身离开。
      “大师……”曼则失声叫住住持,住持闻声停下脚步,曼则方才平复情绪,重新开口,“请大师多多保重。”
      “老衲已是出家之人,四大皆空,施主不必挂念。”住持拿着禅杖消失在转角处。
      曼则双手合十,望着住持的背影渐渐远去。
      “妹妹,你说这签到底当何解?”时英的疑问,打断了曼则的遥望。
      “妹妹也不懂,”曼则摇头,未曾演示失落,“姐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签是老天爷的意思,又或许是菩萨的意思,你我凡人,还是不要胡乱猜测为好。我们也该回去了,现在时辰倒还不算晚,不知姐姐可否愿意到妹妹家中坐坐?”
      时英同意了曼则的提议,她本是爽朗女子,也就不再纠缠于签文。二人同行来到潞国公府邸后门,曼则引时英进入,二人进入曼则闺房。
      二人坐定,侍女端上茶来,曼则遣退侍女,二人坐在一起,聊着天。
      “妹妹,你每次相邀,为何都是从后门进入?”
      曼则苦笑道:“我实在是不想和大娘或者三姐碰到,姐姐知道,妹妹并非潞国公原配夫人亲生,和她们见面也是受奚落罢了,妹妹我就是再淡定自若,也没办法毫不介意,还是躲开为好,倒也清静。不过幸好父亲并不对我进行诸多限制,我出入这秦府倒还自由,姐姐也可以经常来妹妹家里坐坐,妹妹就不那么寂寞了。”
      “陪陪你倒无所谓,只是你在这府中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按理说国公认下你,与她们有何关系?难道她们是妒忌你的才华?”时英不平,却也不解。
      “‘女子无才便是德’,倒是她们奚落我的借口,但说起她们给我难堪的原因,其中曲折原委,一时半刻也无法解释清楚。”曼则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妹妹原不该隐瞒姐姐,只是有些事事关重大,妹妹一直不敢多言。其实夫人和三姐对妹妹还算客气,人前也给妹妹面子,倒也未曾受太多委屈。”
      “还说未曾受太多委屈?她们在外诋毁你,背着你父亲给你多少气受,我用鼻子都能想到,” 时英看着曼则,感到痛惜,“说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有哪个人愿意迎娶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为妻?她们对外尽说你目不识丁,不懂礼仪,当今圣上选秀注重相貌,而你并不算倾国倾城,姿色出众,虽为国公养女,到底血脉不纯,难有直上青云的机会。她们就等你被撂牌子,然后无人提亲,坐等年华老去,青春不再。要不是我亲眼见你,也被她们蒙蔽了呢。至于起因,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我不会怀疑你对我的坦诚,也不会怀疑你的为人,只是你受了委屈又无处倾诉,姐姐实在于心不忍。”
      曼则听时英这番暖心的话,心下感激,竟泪盈于眶:“曼则在这乾安城,却是处处不自在的,能有姐姐如此相待,真是妹妹的福分。”
      “你我既是姐妹,又何须如此客气?”时英微笑,言语间不乏宽慰之意,“其实这乾安城谁人不知,潞国公的长女次女凭借父亲地位才得以嫁到好人家,但资质都是平庸的。你和她们相比,未必差到哪去。不过妹妹,说起选秀,如今三年一度选秀在即,这次秦府三娘子和你一起参加,你可有什么想法?”
      “此次选秀,乃是先为吴王殿下选正妃,然后才是广选妃嫔,充实后宫。”曼则思索片刻,一一道来,“姐姐已经说过了,妹妹血统不正,姿容一般,虽然躲不掉,但自然是没指望的。倒是姐姐你,你是沈老将军的孙女,兵部侍郎的女儿,姐姐受到皇上青睐,应该是情理之中的。”
      时英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那皇宫高墙,事事受约束,何况后宫争斗不休,波云诡谲。其实选不上倒好,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还是不要趟那浑水为好。”
      “我也不想进宫,姐姐,就连普通家庭,姬妾间的怨恨都让人难以招架,何况后宫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曼则声音的寒冷自内而外散发出来,“妹妹倒是无所谓,一切看天意。只是姐姐,凭你的容貌家世,恐怕想要躲掉,没有那么容易。”
      “妹妹你知道,姐姐从不妄自菲薄,姐姐的才学虽不及你,但在女子之中也不算差,论武功,姐姐自问不输男儿。”时英站了起来,曼则也跟着起身,时英背对曼则,然后又转身回来,“我爷爷说,凭我这般容貌家世,人品才德,一定要为我挑世间最好的男儿做我的郎君,姐姐我也要选一个我真心喜爱,能够一心待我的人,互许终身,白头偕老,皇上富有天下,吴王是十有八九也是未来的江山之主,只可惜,他们不是我理想的郎君,就算他们能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稀罕,因为,他们给不了我半分真心。我自会尽力不被选上,但倘若被选中,那我沈时英宁愿一死!”
      时英眉宇间暗含坚定,曼则明白其中原委,欲言又止,心中开始计较起来。
      “姐姐,你不是和池熙本公子约好,到城郊丁香林比武吗?妹妹想陪你一起去。”曼则突然提出此约定,时英点头,舒眉展颜,笑意盎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