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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番外·孽海思凡 ...

  •   管皇后从未央宫领宴请旨出来,酉时已过了,回到昭阳殿时,门口已经备好了皇后仪仗,金水盆一,金唾壶一,金水罐一,金香炉一,金香合一,金唾盂一,拂子二,方扇四,并有舍人宫人各十二人在一旁候着,宫女一人手捧一件物什,垂头而立。一听舍人高呼“皇后驾到”,一群人呼啦啦跪了一片,双手依旧高举,齐齐地向她行礼。管皇后只觉得宫人们的声音十分尖利刺耳,当下十分不悦,便蹙眉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昭阳殿平日里可没有这么多人啊。”
      “回娘娘的话,这是贵妃娘娘专门替您从各宫选的仪仗随行宫女,个个都是知礼仪守规矩的,您尽管放心使唤。”
      管皇后侧头一看,又是那跟了她一日的宫人琉璃,满脸陪笑着回她的话。琉璃本是丽正殿秦贵妃身边的掌事宫人,只因今日皇后省亲,而昭阳殿偏偏没有个遂心省力的。秦贵妃便把自己最信任的琉璃派了过来,嘱其好生服侍皇后。
      “丽正殿真是有心了,”管皇后摸了一把手腕上戴着的两对金镯子,嘴角挤出一个笑容道,“等今儿个省亲罢了,传本宫的话,就说,本宫多谢贵妃的安排。”管皇后说完,便走进昭阳殿的门,宫人琉璃忙不迭跟了过去,约摸到了戌时初,管皇后才又换好了吉服,头戴后冠,坐上了车辇。
      一路颠簸,不知多少时辰,管皇后偶尔将车辇的帘子拉开一角,却见街边府院小楼皆变了颜色或改了门面,沿路的人们也是面孔生疏,只暗道“这乾安街巷我竟不识得了”。正出神间,车辇停稳,听琉璃请她下辇,方知管府已经到了。下轿之时,眼见六对内监围外而立,金紫光禄大夫管据康领合族子弟,诰命夫人甄氏领合族女眷在门外迎候,管皇后心下一热,只含了泪道了声“平身”,方才由琉璃扶着进了府。
      管皇后走入正厅,只见正厅的摆设比起入宫之前,反而显得少了几样。一套桌椅是翻新的,可那厅左右的瓷器、玉器却是入宫前就有的,不过未曾摆到厅里罢了。在上座坐定,又免了父母的大礼让人搀他们落座,这才细细地瞅见,时下贵族女眷的衣裳也变了。兴鼎朝的时候,命妇娘子们偏爱的是宽袍大袖,飘逸如仙,而如今衣身却窄了瘦了许多,再看自己依旧是层数繁多、随体宽大的广袖上衣,拖摆厚重的裙子,而且这套吉服因为几年不曾重做,锦缎的颜色也暗淡发旧了不少。管皇后不禁疑惑自己是不是落了潮流,细想这也难怪,当今圣上崇尚简朴,无论王族大家还是民间,自是要推行简朴之风,连衣服料子都是能省则省,就连丽正殿不也是位份越高却越发朴素了吗?秦氏如今再也不曾沾着一点儿华丽之风了,其穿着打扮甚至不及她还不是贵妃的时候。
      “父亲,本宫今日在宫里耽搁了不少时辰,来得晚了,让您和母亲还有各位叔伯兄弟久等了吧?”管皇后喝了奉上的茶,将茶碗交给宫人,这才向管据康问道。
      “娘娘言重了,臣诚惶诚恐。”
      管皇后端详着父亲的样子,几年不见,父亲老态愈重,辞了太常寺卿,做起了闲官,人却远不及当初富态。上次与父亲相见,已不记得何时了,如今看着真人,管皇后竟有些陌生了。难道真是健忘了不成?
      管皇后又放远了眼光看了看,或许是想起从前亲情如许,一时眼里竟含了泪:“父亲,如今兄弟姊妹们都可还好?本宫入宫多年,还未曾再见过他们,也不知当下身体可好,书读得怎样。就让他们进来一并见见吧,此番一见,待下次本宫回府,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
      “这……”管据康有些犹豫。
      “娘娘,凤驾所到之处,无职外男,皆不得擅入。”琉璃小心提点。
      管皇后一双丹凤眼扬了起来,口中却只淡然道:“他与本宫是一母同胞,怎么成了外男?本宫要见见弟弟,还有新婚的妹妹,都给本宫请进来!”言罢,始终未曾看琉璃一眼,琉璃也只是低眉站在一旁不再说话,管据康听得皇后发话,这才宣了胞弟管子萧、已经嫁人的胞妹骆管氏和夫婿骆予崖进厅堂拜见皇后。
      “臣管子萧/臣骆予崖/妾骆管氏子遥叩见皇后娘娘,恭祝娘娘长乐无极。”闻声抬头望去,只见眼前一抹桃花一般的红色,分外炫目,鲜艳得似乎要滴出水来。骆予崖一身浅灰色布衣,仿佛濛濛春雨中的一片天,窄而瘦的脸,突起的颧骨,说不上英姿勃发,却处处透着读书人的书卷气,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融到画中一般,他的头发乌光油亮的,一双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雨雾,像是把她罩在潮湿的空濛山水里。
      定了定心神,管皇后叫了声“起”,用淡漠的目光扫视着这对已经长成人的小弟妹还有妹夫。她的亲娘去世早,父亲管据康没过多久便又纳了小。甄氏论模样甚至不及亲娘在世时年过三十的样子,也不如亲娘有家世有威仪,可偏偏肚子争气,竟给父亲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子。母以子贵,这小子又是管家的独苗,甄氏自然顺理成章扶了正。那时心里别扭,一声“母亲”也不想叫,父亲念及亡妻,倒也依了她。在她戴上后冠的时候,这一对姐弟还在园子里玩耍呢。可是如今,她已经成了昭阳殿的女主人,而这当初还会因为蝴蝶飞走而哭鼻子的小丫头,如今也成了人家的媳妇了。今晨起来梳妆打扮,镜子里自己的眼角竟然有了浅浅的纹,脸颊也仿佛皱了一些。果然是老得快了些,不比丽正殿那位,进宫比她早,年纪跟她相仿。一路走来跟着皇帝受过苦遭过罪,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太平,可那张当初也是平平常常的脸,竟然一直不曾有老态,就算不美貌,也是白白净净,像蛋清一般细腻润滑。
      “娘娘,内子一直想问一问娘娘,听说子遥的婚事是娘娘的意思?”管据康见管皇后见了弟妹情绪不错,于是询问。
      “是啊,父亲,小骆大人可是我朝立国来最年轻的状元,前途不可限量?怎么,本宫的安排,父亲不满意吗?”管皇后摆弄着手中的茶碗,漫不经心。
      “没有,没有,娘娘多虑了,臣万万不敢,娘娘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安排。”管据康忙不迭解释,管皇后心不在焉,眼神所及之处却是自己的继母。继母一直垂手而立不曾言语。管皇后心里明白,甄氏嫌弃骆予崖家境贫寒,而骆家的主母打心眼儿里对和这等徒有富贵的人家结亲也感到腻歪,可这门亲事是管氏的意思,管氏到底还是国母,再加上皇帝颁旨赐婚,她们就是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奈何不得。
      “子遥,来,到姐姐身边来。”管皇后换上了一副分外可亲的面孔招呼这位妹妹,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别的,毕竟她对管子遥的记忆还停留在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时的样子。管子遥看一眼自己的夫婿,见骆予崖目光温和亲切,似是鼓励安慰,才静了静心神,也壮了壮胆,施了一礼上前几步。
      “哟,这么多年不见,妹妹可是长高了不少,也越发俊俏了。”管皇后含笑抚其颈项,这才仔细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并不熟络的妹妹。管子遥和骆予崖新婚燕尔,记忆中一向不爱穿红的子遥今日也是一身喜庆的桃红朱雀暗纹裙装,衣边绣着玫瑰金百蝶,平髻梳得十分整齐,倒也让原本清瘦的她显得丰腴了些,髻边插一赤金百合如意簪,耳上的一对红宝石耳坠摇曳生光。这娇艳的颜色竟让管皇后感到有几分刺眼,不由得略略侧头。不经意间瞥一眼琉璃,琉璃穿了一件烟绒紫色彩的宫装,袖口边绣着暗纹,左手的中指上带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玛瑙戒指,发丝紧紧地盘叠在一起。不知怎的,这一身的紫红竟衬得她脸上少了些血色,厚重之下现出苍白。毕竟琉璃是丽正殿身边最得力的宫人,在这宫里熬了多年,资历自是不必说,也就只有她敢穿几件与众不同的衣服。丽正殿待她不同也是情理之中——这宫人忠心耿耿,眼看着秦氏在乾安的后宫起起落落,坎坎坷坷,由一个小小的昭训一路升到今天的贵妃。她甚至连出宫嫁人的机会都不要了呢。
      寒暄一阵,管皇后又在管据康的引见下前去后园看戏,据说是请了乾安最有名的和胜班的旦角儿来唱《孽海记》。管皇后坐定,便由班主领着向皇后请安,再由管据康请示戏何时开演。这和胜班的旦角儿的功夫据说非同小可,胜过当年轰动乾安的小湘莲。管皇后却兴致寥寥,她从未见过什么和胜班,也没心思见。做女儿的时候看着浓妆艳抹的女戏登台,身兼数角儿,甚是过瘾。可是后来女戏一个接着一个隐退,直到春华台的小湘莲倒了嗓子收了场,乾安的戏班儿就只有男扮女装了——明明是男儿汉,却非要唱成个女娇娥。难道女人连戏子都做不成了?难道女人不能做女人,竟然要男人做么?管皇后觉得不伦不类,宫里来了戏班儿,她也不去听,但这“孽海记”,她一直是烂熟于心的。在她被抬进齐王宫之前,就曾在乾安的春华台里听过“孽海记”,小尼姑色空“思凡”,也就只有小湘莲的唱功身段儿,能演出那点儿凡心萌动的味道。
      是。春华台。她就是在春华台遇到了微服出巡的、当时还是齐王爷的当今圣上靳明远。那是他们第二次相见了。头一次,靳明远不过是个即将前往异族领地做人质,前途未卜的皇子,除了当时同是秀女的秦氏,有谁会注意他和在意他呢?又有谁会把她这个最光彩夺目、荣华不可限量的秀女和落魄皇子联系在一起呢?可她被“弃”了!可靳明远竟然从那不毛之地回来了!可靳明远回来以后,他们竟然在春华台遇上了——那不过是擦身而过,待到他走远后她才反应过来。可就在这一次后不久,圣旨竟然降临到管家,她就成了齐王宫的承徽——听说是靳明远回宫之后,对她念念不忘,才又让秦氏替他向先帝请旨要了她,登基后又越过两位资历更深的胡氏和秦氏,立她为皇后。靳明远没亏过她,像供着一尊佛一样供着她。靳明远说,一般人眼里,能娶了乾安第一美人,乐之朝夕与共,便是做鬼也心甘情愿了。那时她是乾安最美的一枝花,就连乾安双觉寺里的和尚都说:把乾安古城上三代下三代都算齐了,就数管家娘子生得最精致,那张能羞得百花凋谢的脸,连半分瑕疵也没有,活脱脱就是九天玄女下凡。
      “小骆大人可爱听戏?”管皇后突然问了一句。
      骆予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皇后为何突然对他的喜好有了兴趣,但他还是恭敬而老实答道: “回娘娘,臣也曾喜欢听戏,只是后来为备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便不听了。”那声音温润可亲,半点粗糙也没有,似乎话里也带着潮湿的水味儿。
      “那你听没听过春华台小湘莲的《孽海记》?”
      “娘娘,小湘莲的大名微臣素有耳闻,不过微臣听戏的时候,小湘莲已经隐退了,据说是跟着辞官的尚书丁大人去湖州了,微臣从前听的《孽海记》,旦角儿是小湘莲的师弟,叫芳竹隐。”骆予崖不敢有丝毫隐瞒和失礼。
      “那这位芳竹隐的戏,你觉得如何?”芳竹隐?管皇后仿佛听过这个名字,却又不记得哪里听到的。
      “回娘娘的话,芳竹隐的脚下功夫还是很到火候的,跑起圆场和舞起来的时候确实也算好看,音色隽永,演得倒也细腻。”骆予崖想了一想,这才一一道来,“只是这春华台上的人因为小湘莲脱了乐籍,各奔东西,就此散了,微臣想来也觉得可惜了。”
      骆予崖是懂戏的人,又是新科状元和翰林学士,说起戏来十分中肯,回话也十分得体。只是他中规中矩、呆呆板板的态度让人感到乏味得紧,管皇后不由得蹙起双眉。然而待到她不语,周围鸦雀无声之时,再看一眼骆予崖。骆予崖修长的眉毛下的眼睛泛着潮湿的柔光,滋润又如春雨洗过一般。
      本是个人才,却减了灵性,如此才是可惜了。
      “你嫁的是本王,真是可惜了。”坐着小轿进齐王宫的那天,靳明远如是说。
      在齐王的奉仁宫,她住的地方叫萍合馆,比起清幽静雅的集灵馆,萍合馆也算应有尽有,不可谓不奢华。秦氏住的地方名曰“集灵”,可真是名副其实,不大的屋子里除了几盆花草、一架子的书和它们带来的所谓“灵气”之外还有什么呢?她去过几回那里,每次都有集灵馆比萍合馆大的错觉,其实不过空旷些罢了。对于一向朴素的靳明远,让她在这宫里破了例,也不算屈了她。难道她还能抱怨什么吗?抱怨有用吗?她又哪里有脸面跟长辈们抱怨呢?这长在深宫大院里的人谁不知道,靳明远哪里是为着她的艳名才要她呢?不过是她有个握着半个虎符和半数禁军的干爹罢了。
      长辈们常说:子盈这容貌家世,唯有配给天下第一人才不算辱没了。长辈们还给她改了名儿,不是子盈,是贞璧。可到底应了亲娘弥留之际说的那句话:子盈啊,模样是女人的宝贝,可也是女人上辈子的孽债。娘把你生成这副好模样,那是你上辈子欠下了孽债没还,这辈子躲不过啊!他若是有心疼你,便是东施无盐,也是宝贝;他若是无心疼你,便是西施毛嫱,也是野草。花无百日红。若是他不爱惜你的貌,你就什么也不是;若是他因着美貌要了你,早早晚晚,你照样什么也不是,懂吗?什么也不是!不是孽债吗?怎么能不是孽债呢?荣华富贵,她什么没有?靳明远连凤座都给了她,那跟着靳明远生生死死一辈子,几乎丢了半条命的秦妃,什么都没有呢!可是什么都没有的真是秦妃吗?她进宫的时候,靳明远不过隔着布帘跟她说话,与其说纳了个女人,倒不如说是请了尊佛。桃红的帐子,桃红的锦被,鲜得要滴出水来。靳明远站在这一潭春水的外面,连说什么她都听不清楚。只记得那句:可惜了,这宛如脂雕玉琢的一个可人儿,给了他,俱是可惜了。
      “皇后娘娘,您可要用些茶水点心?子遥特意给您煎了茶,您就赏脸尝尝吧。”
      “好,端上来吧。”许是身子不大好,管皇后听着管据康的话,感到有些疲倦,懒得再多说,只得点头随便允了。
      管子遥低着头端过一碗茶,不言不语,战战兢兢地举过头顶奉到皇后面前。管皇后接过抿了一下,然后端着茶碗顿了一顿。
      “子遥,这煎茶之法是谁教你的?”管皇后觉得这茶味道熟悉,仿佛在哪里品过,可是跟这妹子多年不见,她做太常寺卿府的娘子的时候,子遥可是连茶水都端不稳的。
      “回禀娘娘,丽正殿贞娴贵妃的煎茶之法天下无双,如今传到了民间,宫外的人也在效仿。妾刚学煎茶,手艺自是不够精湛的,让娘娘见笑了。”
      细弱蚊声。这丫头还是这副老性子,懦弱,胆子小,什么都听着人家的安排,要说这样的人儿贤惠,可也贤惠太过了。管皇后不说话,管子遥也跪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歹是骆予崖终是给她解了围:“娘娘,微臣和内子能结此良缘,还是托皇后娘娘的洪福。微臣和子遥,多谢娘娘成全。”
      “是,夫君与贱妾,感激娘娘成全。”管子遥立刻附和,夫唱妇随,两个清瘦的身影儿渐渐叠在一起了。一个是状元公,一个是美娇娘;一个才高八斗,一个年轻秀气——可不就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么?
      管皇后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觉得这茶有些凉了。这是三九天,茶水凉得生快,猛地灌进喉咙,凉到心底,还真是不舒服呢。那天的丽正殿和昭阳殿都是那么冷,火炉燃着都驱不走寒气,更何况是喝着已经凉了的茶水呢?丽正殿的干妹妹大喜,进宫来拜见,她管子盈去凑什么热闹!丽正殿平日一向懂事,今儿个怎么糊涂了,还让客人煎茶呢?这新媳妇的煎茶手艺不也是和姐姐学的吗?钟琬一身桃红缎子裙装,端着茶杯过头顶,直说“谢娘娘成全”,细弱蚊声。小桃红杏色的衣服,鲜艳得要滴出水来了。这哪里像是冬天呢?再看那新郎官儿曹应游,眼睛时不时看一眼新媳妇,直怕有人为难她似的。水一样柔情万种的眼神儿,迷迷蒙蒙的好像春雨,几乎把她融进去。钟琬是小家碧玉,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场面,曹应游可是威风八面的状元郎啊!他竟然也一同跪下,头也不抬地轻声道:谢娘娘成全——
      “娘娘,和胜班的角儿都打扮好了,不如还是让们上来给娘娘演上《孽海记》的几段儿吧?微臣今儿个请的正是如今乾安第一名角儿,芳竹隐。”管据康小心请示,守着君臣之礼。数年未见,做了皇后的女儿和他,似乎已经互相不认得了。
      “也罢,”管皇后点了点头,“父亲既然安排了,本宫就听听小湘莲师弟的戏,本宫倒要看看,她身上有多少小湘莲的影子。”
      竹笙乐起,芳竹隐登台,手执拂尘。手腕儿一转,管皇后只觉得眼前一晃,一下子晃到了她的跟前。只有小湘莲的身段与拂尘的配合,才是细腻得滴水不漏。端凝又俏丽的小尼姑打扮,穿着精工细作的色调沉黯但是颜色纯正的青衣白裙蓝白格长褂,头面妆容一丝不苟地勾画着艳丽的浓墨重彩,细细的嗓子从喉咙底下抽取华丽的丝线一样引出来慢条斯理的唱腔,说尽心中无限思量和悲哀。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老来时有什么结果?倾城无用,能有什么结果?母仪天下,荣华富贵,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秦妃叫来了刚嫁人的干妹子钟琬,妹夫也是她亲自点头的。新婚燕尔的小娘子,穿得艳如桃花,就要滴出水来,还捧着茶碗跪下道:谢娘娘成全。成全,我成全了你,成全了自己什么?子盈啊,女人家的美貌就是上辈子的孽债,躲不过的孽债。难道他就是还那上辈子的孽债么?秦妃,你明知道,他是我上辈子的孽债啊!然而他也跪在钟琬身边,低眉轻声道:谢娘娘成全。成全。谁不晓得管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娘娘。靳明远的皇后。曹应游。新科状元。乾安才女钟琬。曹夫人,曹应游的夫人。靳明远。可惜了你这宛如脂雕玉琢的人儿,给了我,俱是可惜了。长辈们说,你这容貌家世,只有天下第一人才配得起呢。可美貌是上辈子的孽债,这是亲娘说的。成全,我成全了谁呢?孽债,钟琬。孽债,曹应游,新科状元。孽债,丽正殿。孽债,靳明远。孽债,管贞璧,管子盈。上辈子欠下的,这辈子躲不过。躲不过的孽债。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就死在阎王殿下。
      由他,把那
      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
      啊呀,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那春雨般的眼神儿,渐渐融了桃红般的春色。依旧是跪在一起,好像绑在一起似的。“且顾眼下”,这小尼姑看着罗汉,也好像罗汉念她想她似的,这不是“自作多情女,偏逢无情佛”吗?佛,靳明远要了她,不是要了人,而是要了一尊罩着他的佛。佛,昭阳殿的欢喜佛一直供着。然而他却跪下道:谢娘娘成全。他那含着春雨春雾的眼睛,都要把人家融进去了。他那么不胜酒力,一杯酒下去就双眼通红,两腮通红,鲜得像要滴出水来。娘娘,这酒里放了什么。放了什么关你什么事,我连命都不要了呢。他的眼睛里融进了更多桃红色。桃红的帐子。桃红的锦被。鲜艳的要滴出水来。烛光跳着跳着,他的头发、眉毛擦过一样,乌光油亮的,亮着亮着就着了火。水深火热?管他呢!命不要了,死在阎王殿前又怎么了!桃红色,桃红色都晕开了,一片一片重影儿。给了他,可惜了,靳明远说。孽债,上辈子的孽债。躲不过,躲不过了。秦妃,你不懂。钟琬,你不懂。凤座给了我,荣华给了我——可只有一次是女人。只有那一次,懂吗?他亲手我戴上了后冠——可我只做了那一次女人。成全。谢娘娘成全。我成全谁?谁又成全我?只有那一次我成全了一个女人。不是管贞璧,是管子盈。我。我原本就该是女人,不是观音罗刹,不是靳明远供起来的佛。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曹应游和钟琬坐在下首,给她夹了些菜。他的官帽,她的朱钗。他的筷子,她的碗。春雨般温柔迷蒙的眼神儿融进了桃红。凤座,荣华,天下第一人——我要这些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秦妃,把你的药拿走。你没看到我的脸白了,铁锈红的上衣下裳竟然冲淡了我最后一点儿血色。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我几乎要呕出来了。什么都没有了。春天在他那里,在她那里,可我好冷,我真的好冷。什么都没有了。谁伴明窗独坐,和我影儿两个。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什么都没有的是我。孤凄似我,孤凄似我——
      “啪!”管皇后将茶泼到地上,摔碎了茶杯,清凉犀利的破裂声吓坏了当场的人,就连芳竹隐也住了口,跪下请罪,院子里乌拉拉地跪了一片。骆予崖和管子遥也在其中,低眉敛容,眼观鼻,鼻观心。管皇后嘴角抽搐一下,心里却早就冷笑了千回万回了。
      管皇后深吸一口气道:“没事,本宫只是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一下,你们都别动,接着听戏吧。”
      皇后发了话,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芳竹隐只好接着唱起来,虽然声音已不如方才悠长隽永。周围的人眼睛瞄着戏台,却时不时观察着皇后的脸色。
      “娘娘,婢子扶您去后厅歇息。”琉璃此时的话竟是那么亲切。
      管府的一切都没有变,管皇后撇开其他人,让琉璃扶着自己去了从前住过的屋子,摆设没变,却也没人住了。管皇后半靠在榻上,琉璃走过来帮她捏一捏肩膀。侧过头,不禁感叹丽正殿的人原来和自己一样没用。琉璃的脸,依旧几乎没有血色。
      “琉璃,你说本宫安排这门亲事,是不是自作自受啊?”
      琉璃没有停下拿捏的动作,只是一边捏一边淡然言道:“娘娘怎么会错呢?错的都是旁人,娘娘以后可别这么说了。”
      管皇后软软地坐在榻上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又传来院子里的声音。芳竹隐的唱词直冲入她的耳朵,不缓上半点儿。“思凡”这段唱完了,小尼姑逃出去了。时辰快到了,也许我也该启程回宫了。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好了,被我逃下山来了!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
      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孩儿,孩儿……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管皇后念念有词,直到上了车辇,离了管府,心里响着的只有这一句。
      “娘娘,您身子可好?”车外,又是琉璃的声音。
      “好。”管皇后目光涣散,悠悠道
      什么都没有,可不是大好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番外·孽海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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