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柱石》山木枝ovo

2、反杀

　　黑夜如同被打翻了的墨，层层浸染洁白无瑕的宣纸，不留将丝毫空间留给光亮。

　　唐清梦被好心的差役大哥带到了客栈的厨房，扑面而来的温暖和热气反倒让她有片刻的愣怔。直到厨娘见她在门口驻足良久，凑过来问她饿不饿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为兄长讨一碗热水。

　　守夜的差役是个菩萨心肠，见她不说话也不恼，只站在一边静静等她开口，不催促也不辱骂，像极了唐家尚未没落时值夜的门房。

　　彼时唐清秋与京中的公子哥儿们厮混到一起，总有迟些回来的时候，唐清梦常常抱一盏灯笼，坐在游廊前等兄长回家。府里的厨娘会为他们兄妹二人留一碗宵夜，有的时候是一碗甜汤，有些时候是特制的并不发腻的糕点。

　　厨娘将一壶热水交到唐清梦手里，差役大哥还小心地替她接了一把，生怕溅起的水花烫到她的手背。

　　唐清梦不动声色地避过了差役大哥的搀扶，柔声行礼向厨娘道谢。

　　纵然家族荣耀不再、一朝沦为阶下囚，当守的风骨与礼节仍不可缺少分毫。这是唐家下狱的第一天，唐清秋告诉她的道理。

　　差役大哥提着灯笼走在她边上，絮絮叨叨地讲起今晚留宿的客栈所经历的风风雨雨。

　　快行至唐清梦屋门前，差役突然停步，灯笼似有心灵感应一般呼得一下灭掉。唐清梦心里暗叫不对，加快了步伐，前路却硬生生被差役挡住。

　　差役穿一身鸦青色的官袍，与其他押送犯人的官衙无异。唯独凑近了些才能发现，这差役身上的官袍竟缠着银线，在月光下闪着微微光亮。

　　“唐家曾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差役拽着唐清梦的胳膊，不让她离开，“而今唐家落难，小人万万不能坐视不理。”

　　唐清梦回望过去，发现这差役话虽诚恳，脸上却似有似无地露出得逞的笑。

　　“所以呢？”

　　一柄匕首猛地顶上她的喉咙，冰凉的利刃一点点剥去她身上的温度。如若继续僵持下去，不消片刻，匕首就会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孟刺史府上缺了个小妾，托小人帮您脱苦海、享清福，”差役不怀好意地拍了拍她的手，“在此之前恐怕多有得罪了。”

　　唐清梦毫不示弱，反问道：“朝廷钦点的流放犯人，明目张胆地进了刺史府，孟大人的乌纱帽可是戴得太久，特意拜托您替他摘了？”

　　差役没想到唐清梦一个弱不禁风的丫头片子，嘴皮子倒是伶俐得很，不禁冷笑出声：“哪能呢？孟刺史答应了我们头儿，事成之后，把你哥哥亲自送到他床上。你们兄妹俩还真是一对红颜祸水……”

　　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进肚子里，只因原本架在唐清梦脖子上的那柄匕首，不知为何此时正贴着他的喉管。

　　没人看清唐清梦的动作有多快，又是怎样抬手、夺刀、再挥刀指向差役的脖子。她不过仅仅用两根手指按着刀身，甚至连刀柄都未握住，差役竟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僵在原地，任凭唐清梦宰割。

　　“红、颜、祸、水？”

　　唐清梦笑得如同宫城边绽放摇曳的紫薇花，迎着晚风仍旧不减分毫灿烂。

　　“听闻赴岭南一路多瘴气，大人可要小心些，免得被哪些红颜祸水迷了眼睛走进瘴气中，丧了命可不好。”

　　匕首又往下压了一寸，霎时滚下几颗血珠。差役瞪着唐清梦的脸，似见了鬼魅般胆丧魂惊。

　　唐清梦继续说：“我本不想生事，但你既然已经将主意打到我们兄妹身上，我也不能就此放过你。”

　　她从差役身上搜出火石，踢翻旁边搁着的灯笼，将里面放着的蜡烛拿出来。

　　差役料到她接下来的动作，如同筛子一般颤抖，喉咙里却发不出一声求饶。压在匕首上的两根手指像有千钧重，让他完全动弹不得，连挣扎的空隙都没有。

　　唐清梦将蜡烛点燃，举到差役眼前：“回去告诉你主子，唐家人被你们算计了第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发生。我大可以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匕首被收进唐清梦的袖子里，蜡烛的火苗舔舐上差役的衣角。搀了银丝线的衣服燃烧得更加迅速，转眼间将他尽数吞没在火焰之中。

　　差役一边拼力脱掉衣服，一边狼狈地在地上打滚，火苗总算灭掉。他抬头再看，唐清梦拎着水壶已经进了屋子，咔嚓一声插上门闸。

　　唐清秋苍白着脸，哑着嗓子问道：“外头好大的动静，发生什么了？”

　　唐清梦把水壶放到破烂的小桌上，倒了一碗热水递到他嘴边：“烛火撩着了一个差役的衣服而已。”

　　“是吗？”两口热水下去，唐清秋舒服了不少，看着唐清梦喃喃道，“我还以为有人来劫囚了。”

　　“哪来的冤大头愿意冒着全家被砍的风险，纵马三千里来将我们从这场风波中救出去？”唐清梦和衣躺在稻草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唐清秋 ，“山河柱石上的忠义之士尚且不敢伸手相助，又要指望哪里杀出一位侠客救我于水火？”

　　唐清秋身上盖着的被子薄如床单，提供的温暖微乎其微。但对于他来说，也算是聊胜于无。

　　没等来唐清秋的回答，唐清梦又转头看向哥哥。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蜡烛，最劣等的烛火燃烧起来，散发着焦油的味道，呛得唐清梦时不时要屏住呼吸。唐清秋对气味最是敏感，此时却毫无察觉地闭眼躺在床上。

　　唐清梦坐起来，看着那张全无血色的脸，颤抖着伸出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冰凉的脸颊霎时让她如坠冰窟，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剥去了夜晚驿站最后一层宁静的伪装。

　　·

　　东宫。

　　一百二十八只烛火将大殿内映得亮如白昼，陈南礼端坐在小几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兵书。

　　站在一边伺候笔墨的书童倚着书柜偷偷打盹，打翻了砚台才猛然惊醒，跪下身去收拾洒了满地的墨痕。

　　陈南礼盯着这章偷梁换柱快半个时辰，掌灯侍女进来剪烛花，轻轻唤了一声“殿下”，他才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讲的正是“声东击西”。

　　齐涣推门进来时，正见陈南礼撕下两页书页，用蜡烛引燃，直至燃烧到手边，才将灰烬丢进空着的笔洗里。

　　“办妥了？”陈南礼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容安如何了？”

　　容安是唐清秋的字。

　　“药下在了水里，一切皆以妥当。”齐涣跪坐在一边，为自己倒了杯茶，“容安受了不少委屈。”

　　陈南礼长舒一口气：“唐家倒得突然，孤尚在病中，有心无力。能救他回来，也是好的。”

　　齐涣替他把一旁温着的药倒到碗里，问道：“殿下可有接下来的计划？”

　　“流放前容安提出的拉拢平州世家一事，片刻都不能耽搁，”陈南礼将药碗往旁边推了推，反被齐涣瞪了回去，“容安一回来，你便随他去见平州那几家的公子。示好、拉拢、分割利益，每一样都疏忽不得。容安利析秋毫，这事交予他去办，孤更安心。”

　　“少说话，”齐涣板起一张脸，将推到一边的药碗拿起，又重重地放在陈南礼面前，“吃药。”

　　陈南礼讪笑一声，端起药碗放到嘴边，听齐涣又道：“你也别想那么多，容安回来第一步和你一样，也是把身体养好。堂堂东宫上到太子下到门客，一个个全都是药罐子，还能谋什么大事？”

　　意识到这话触到陈南礼心底的逆鳞，齐涣立刻噤声。陈南礼啜饮着苦森森的汤药，并未出声怪罪。

　　末了待陈南礼放下药碗，从桌下藏着的坛子里翻出两块蜜饯，齐涣才拧着眉毛又道：“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吃这些小孩子家家的东西。”

　　“你若每天都泡在药汤里，也会想念这些东西的味道。”

　　蜜饯是唐清秋吩咐厨房为陈南礼特意准备的。陈南礼嗜甜，比起糕点甜汤来说，尤其喜欢蜜饯。天家威严，他又不得陛下心意，来往行事如履薄冰，连喜欢蜜饯这点习惯嗜好都不敢表露半分。

　　“这些东西还是要少吃，”齐涣劝说得苦口婆心，“免得三殿下的人知道了，又要拿这种小事做文章。”

　　陈南礼半垂着眼眸，将吃了一半的蜜饯放下：“知道了。”

　　齐涣见他这副表情心中又有些不忍，干脆把头一扭：“吃吧，我替你去门口盯着那几位打发不得的眼线。”

　　当今皇帝子女不少，但养在皇后膝下的，唯陈南礼一个。陈南礼行七，生母是青州赵氏一族的嫡出小姐。前些年为笼络世家势力，被皇帝下旨抬进了宫里，生下陈南礼便撒手人寰。

　　当时赵家在青州的势力尚如日中天，赵家子弟在朝中也算是肱股之臣，为表心意，皇帝又下旨将陈南礼交予皇后抚养。待陈南礼十二岁那年，朝中议储，他又被赵氏一族顺势推为太子。

　　然而紧接着，皇帝秉雷霆之威，将赵氏几位能臣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盘踞青州几百年的名门大族大伤元气，就此走向没落。

　　太子身后没了强大的母族支撑，即便有着皇后嫡子的名头，也难免不被人看清。这些年插手东宫之事、意图动摇储君之位的人不少，明枪暗箭都被陈南礼堪堪挡过去，本就不算康健的身体每况愈下，积劳成疾终于挑了个吉利日子爆发——太子在祭天的时候晕倒了。

　　陈南礼吃完了蜜饯，看向站在床边的齐涣，突然开口问道：“岚之，跟着孤，你可曾后悔过？”

　　齐涣蓦地被叫到，回头看向陈南礼。

　　晃动的烛光让他看不清陈南礼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如琉璃般脆弱的氛围笼罩在他身边。

　　齐涣反问：“今日流放非容安，而是我，你可曾会救我？”

　　“自然，”陈南礼笃定地开口，“若无你与容安，便无孤现在的东宫。”

　　“那怎会后悔，”齐涣答道，“能得太子爷劳心劳力，为我一介书生得到三尺微命奔走，就算死了也值了。”

　　烛芯“啪”的一声爆开，火星险些溅到陈南礼脸上。齐涣忙叫来掌灯侍女，又被陈南礼拦住。

　　“过了今夜，唐家公子唐清秋死在流放路上的消息便会传满整个京城，”陈南礼的语气平静地不夹杂任何感情，“届时，孤便能带他的尸首回到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