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柱石》山木枝ovo

1、流放。

　　柳絮翻飞若雪，四月暖洋洋的春日一时改换成了凛冽寒冬的颜色。碎琼飞絮真假难辨，只见得白茫茫一片掩盖了满地初发的生机。

　　“谷雨已过，怎么倒觉得天气更冷了些？”

　　唐清秋朝手心呵出一口热气，搓热后用手拢上唐清梦的耳朵。

　　破烂的袖口在唐清梦眼前晃了晃又定住，让她把那句“不冷”的辩解又吞回腹中。

　　她身上这件洗得已经不见原本颜色、打满了补丁、仅能维持表面体面的衣服出自兄长唐清秋之手。他节衣缩食换来的针线与布料，全数用到了唐清梦身上。

　　自唐家被冠以不敬天家、私改历史、结党营私罪名以来的两个月，抄家、下狱、流放秉雷霆之势，不见居上位者顾念丝毫旧情。道道指令剥去唐氏一族三百余口的尊严与荣耀，连同所剩无几的清贵与骄矜一同带走。

　　唐清梦父亲是正四品的御史，兼任太史令，不掌实权，平日也装作只可视人三分、绝无洞若观火的能力；兄长尚未入朝，只做个太子伴读，文章策论写得不错，诗赋也算上乘。唐清梦本人在帝都贵女的圈子里更是默默无闻的一个，除了长相略英气、与兄长有八分相似外，再无特点能被人记起。

　　一家子藏锋敛锷明哲保身，却偏偏落得个全族流放的下场。

　　唐清梦收敛了心思，握住兄长的手调笑道：“往常这个时节在家，尚要披轻裘盖银丝被，如今的衣着哪比得上呢？”

　　闻此，唐清秋反而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兄长不争气。若是我……”

　　这番愧悔之言又差点勾起二人平复已久心底苦痛，唐清梦忙出言打断：“听说岭南酷暑，不知道能不能治一治兄长畏寒的毛病？”

　　“你这妮子，”唐清秋知晓妹妹的用意，忍者心中酸楚，顺着她的话打趣起来，“伶牙俐齿起来，我自是说不过你。”

　　“我若是男子，兄长的才名便也是不及我的。”唐清梦干脆伏在唐清秋膝上撒娇，“名满天下的诗篇和策论，要写我唐清梦的名字。连那块记载着名臣猛将的石头，也要有我的一席。”

　　“我们小梦自当是最好的。”唐清秋抚着她的鬓发，原本乌黑如绸的头发因这两月的颠沛流离竟有些枯黄之势，早不复曾经的光泽与柔顺。

　　唐清梦歪着头看向兄长，眼眸中仍跃动着希望的光：“我才不要做最好。最好又有何用？要应付才名带来的明枪暗箭，要斡旋利益争端的暗流涌动，要与君子小人虚与委蛇，还要强装一番宽容大度的嘴脸。我是第一个学不来的。”

　　“那便不学，”唐清秋将碎发别在她耳后，柔声道，“我们小梦只管做最好，其余的都由兄长替你担着。”

　　日光穿破重重云层，自窗口倾洒到唐清梦的侧脸上，为她镀上了柔和的光芒。

　　“兄长，”唐清梦低声轻唤一句，“你说我们还会回到京都吗？”

　　未等唐清秋回答，松散的破木门外传来一阵带着嘲弄意味的朗声大笑。

　　解差踹开门，一鞭子甩到唐清秋正靠着的墙上：“还当你们是京都高不可攀的贵公子大小姐？今儿就告诉你，你们走的这条流放路，实际上就是你们的黄泉路。小爷我押送这么多年犯人，从没见过一个能爬出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岭南，更别提重返京都这春秋美梦！”

　　唐清梦默不作声，双手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袍，暴露的青筋在素白的手上分外明显。

　　“得了，不和你们这种将死之人废话，”解差的视线有意从唐清梦脸上划过，“来个人，把镣铐给唐大公子戴上吧。”

　　立即有两个瘦削的手下蹿出来，一个将唐清梦粗暴地拉到一边，另一个为唐清秋紧锁手铐脚镣。

　　为首的解差捏起唐清秋的下巴，不怀好意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污泥：“有人怜惜你无双公子的才名，求爷在无人处解了你的镣铐，还你三分薄面。也有人花了重金，只为买你一条命。若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他不待唐清秋回答，便转头看向被差役强行押在墙角堵住嘴，拼命挣扎的唐清梦：“如若就此殒命，你们兄妹二人的脸，确实是可惜了。”

　　“大人，”唐清秋不卑不亢，眼神中如古井无波般平静，抬眸望向钳制住自己的解差，仿佛望着一本提不起兴趣的书卷，“到启程的时候了。”

　　见唐清秋的脸上毫无被激怒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惶恐的不见，解差万般挑衅都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满腔怒火不得抒发之快，竟扬起巴掌扇向他的脸。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唐清秋的嘴边沁出点点血迹，半边脸又红又肿，巴掌印如同拓印一般清晰可见。

　　“大人这回满意了？”唐清秋歪着头，只用挨了打的半边脸对着解差，“可以放过舍妹了吗？”

　　解差总算尽了兴，冷哼了一声抬手召回了手下，对唐清秋在自己扬手时躲闪瑟缩的反应甚是满意，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走吧。”

　　唐清梦没了掣肘，扑进唐清秋的怀里，一遍遍用衣袖为他擦着解差刚刚抚过的地方。被打的半张脸肿得已得让她不敢触碰，只有大颗眼泪砸在唐清秋破烂的袖子上。

　　受手铐限制，唐清秋没办法擦掉她脸上的泪，也无法擦掉自己脸上的血，只能伸出舌头舔掉唇边的血，然后强挤出一个安慰的微笑：“这回要靠你照顾兄长了。”

　　唐清梦用手背一抹眼泪，破涕为笑：“这一路不都是这样，赶路时我照顾你，休息时你照顾我。”

　　“幸好陛下特赦，女子不必身披枷锁，”唐清秋笑道，“否则我们要远远比现在狼狈得多。”

　　“别笑了，”唐清梦戳了戳他尚且完好、面冠如玉半张脸，“丑得给我讨不到嫂子了。”

　　门口的差役不耐烦地催促，兄妹俩相互搀扶着出了破烂马厩改造成的临时住处的大门，走入流放的人群中。

　　解差这回押送的流放队伍有三十余人，浩浩荡荡地走在官道上，惹得路过的行人不住地指指点点。

　　唐家三百口依照亲疏尊卑，分了几批前往岭南。唐清梦父母于三日前启程，唐家兄妹原本应当随行同往，却在临出发时发现解差宣读的名单上并无他们的名字。

　　两个庶女替换了他们的位置。

　　当时唐清梦尚且在为温饱挣扎，兄长唐清秋虽尽力护他，但到底顽疾在身，终有无法顾及之处。无人能有多余的心力考量这件事，直到两人也上了路，才发现端倪。

　　有人想护他们平安，也有人想取他们性命。

　　更改名单之举，说不上是哪一方所为，也辨不明各中利弊，只能任命运拨弄，人生沉浮。

　　官道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扬起的浮尘铺面而来，连飞絮也要避让三分。

　　唐清秋想掩着口鼻，但受制于手上的枷锁，心有余而力不足，被呛得一阵剧烈地咳嗽。

　　晌午的日头正是毒辣的时候，太阳不吝任何一份光芒，极力地炙烤着被大地。

　　队伍外的差役边走边骂，防止有人掉队趁机逃跑。

　　唐清梦一边搀着唐清秋，一边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让他不那么难受些。身边的差役似乎见不得二人情深义重的模样，辱骂声尚未入耳，鞭子便先一步落到唐清梦手上。

　　赶马的鞭子是沁了油的柳条，鞭尾糊了绿纸，落到手上全无柳枝的柔软，如同匕首最锋利的刃划过无异。

　　血珠刹那间从手背上一点点渗出来，唐清梦吃痛，却不敢叫出声，只紧锁着眉头咬着嘴唇。

　　唐清秋总算从咳嗽中缓过来，嘴边还有咳出的点点血沫，一脸担忧地望向妹妹。唐清梦把手缩到背后，摇了摇头小声道：“我躲得快，没打到。”

　　唐清秋不放心地让她把手拿出来看看，又遭了差役的一阵训斥与叫骂。

　　直至月升日落，解差发了话，寻了家客栈就此歇下，承受了一天的屈辱才总算得以有个时间喘息。

　　两名差役为唐清秋取下枷锁，顺带又是奚落一番。唐清梦这回没被拉到角落，坐在一边无声地领教这世上最简单的道理。

　　得胜狸猫欢似虎，凤凰落架不如鸡。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是而已。

　　“当朝宰相是我父亲的同门，摄政的长公主是我母亲的手帕交，”唐清梦用仅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垂泪喃喃，“兄长也自小做了当今太子的伴读，”
　　“太极殿外那块‘山河柱石’上镌刻着宰相叔父和长公主的名字，不日太子登基，兄长也要踏上那块石头，”

　　唐清梦眼里噙着泪，视线模糊了眼前兄长的脸，一时说不上究竟是愤而落泪还是无奈感怀而泪洒今夜。
　　“为何我们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明明都是忠君之臣，竟无人伸出一双援手？”

　　“朝堂之上，利益之争，何来情谊，何来忠勇。”唐清秋揉了揉妹妹的头，声音中带着抚平人心的力量，“唐家现在是一枚弃子，没人会为弃子说话。”
　　“朝局之中，若无一点价值，便只能做弃子，成为‘舍小就大’的代价。”

　　唐清梦仰头看向兄长，唐清秋继续道：“那是看似安宁祥和，实则最为惨烈的地方。不讲情义、不讲亲缘，只关乎利益与立场。山河柱石，哪里是一块刻着人名的石头，分明……”

　　唐清秋忽觉气血一阵翻涌，未等把话说完，竟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猩红的痕迹让唐清梦尖叫出声，惹来守在门口的差役又是一阵怒骂。

　　“你别急，”唐清秋气若游丝，从里衣里摸出一包用纸包好的药丸，示意唐清梦给他喂下，“去帮兄长寻碗热水来。”

　　唐清梦此时被吓得一颗泪也不敢掉，生怕一个不察，让阎王爷索了兄长的命去，连答应一声也顾不得，忙不迭夺门而出寻热水去。
　　到了门口和差役又不免是一阵争端。

　　没了枷锁的桎梏，唐清秋伸手擦掉唇边的血，自嘲地笑了笑。

　　只听“吱呀”一声，窗户突然从外面被人打开。有人从窗口跳进来，恭恭敬敬地朝唐清秋行了一礼。

　　“公子安好，多有得罪。”

　　唐清秋并不看他，哑着嗓子问他：“可曾让二小姐发觉？”

　　“小人谨遵太子与您的命令，不敢让第四人知晓。”

　　黑暗中那人的铜制腰牌发出幽绿色的光，正是白日里给了兄妹二人万分难堪的首领解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