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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关西曲沙 ...

  •   有了车马,到曲沙的路便好走许多。

      过了堪称东国咽喉的西屏关口,日行夜宿七八日,周沛已与任吾幸结成好姊妹,除了被嘱咐要深藏于心的那些秘密并未向任吾幸告知,两人也算是无话不谈了。

      距离曲沙县五十里的地方,温夫人说什么都不愿意再乘,硬是拖着周妅和周沛下了车。任杰与任吾幸只好先走,留了一个侍从和一些陪着她们。四人步行前往曲沙县。

      五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以她们弱女病母的走法,起码再走两天。

      周沛刚过了几天醒了有饭食,困了有褥子的安生日子,实在不愿意再去受苦,从下车开始,嘴里就在嘀咕。
      温夫人听不下去,说道:“我们是得幸于此,你休要再抱怨了!若不是任县长相助,恐怕日子还要难过。任县长新官上任,首要便是在曲沙县建立威信,若是一来就让人看到他带着三个人犯同乘车,难免为人诟病。我们受他恩情,怎么可以恩将仇报呢?”
      周沛还是不服,搜肠刮肚想出两个词:“……古板,谨小慎微。”
      温夫人叹口气,继续道:“你便是经历得太少,什么事都只由着性子来。我们周家受小人陷害,就是因有把柄落人手中。如今我们人人是戴罪之身,若想有朝一日平反申冤,凡事更需谨慎小心。赴刑途中乘车马,已经是坏了规矩。要是叫人看见,不就又是落人话柄吗?”

      周沛是佩服嫡母的谨慎的,但她有时过于谨慎了,总不免让周沛觉得嫡母胆小怕事。三姊周妅也是嫡母如此教导出来的,两人的脾气秉性十分相似。可也不能怪她俩,东国的女子大多都是如此。周沛这样的才是异类。

      她们走的很慢,一直到第三天上午,才终于见到一口井。
      井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曲沙县。

      到地方了。

      母女三人直接去了碓(duì)房,碓房是舂米的地方,去那报到时,温夫人说话也是低声下气,低三下四,偏偏负责她们的碓房王管妇,说话趾高气昂的,一副当官的做派。两相对比,听得周沛心中好不是滋味。
      好几次周沛都想回嘴啦,但她突然间记起任杰的忠告,“勿行不自量力之事”,她仔细想想,与王管妇吵赢了又能怎样呢?如今她们被王管妇管着,吵赢了是心里爽快,身体受累;吵输了是心里、身体都受累。

      算了。

      后来听任吾幸说,王管妇也是服刑之人,只不过服的刑罚比她们轻很多,只行管事之责,不用舂米。她已来了一年,再管两年的事,就可以脱刑成为庶人了。

      周沛才知道,原来服刑之人中也有那么多高低之分。
      可她想不明白,为何管事也算刑罚?
      王管妇犯了什么错,凭什么给她派的刑那么轻,给她们母女派的刑那么重呢?

      任杰主动找来,说是给她们找了一个小屋作为住所。温夫人的谨慎小心又在此刻发挥到极致,她“三推四阻”,说什么都不肯去,硬是带着周妅周沛入住了米巷。本来这里叫窄巷,因受舂米刑之人都住于此地,便多了一个米巷的叫法。

      米巷里有三间屋子,一间是碓房的王管妇和张管妇住的,剩下两间给受舂米刑的女子们住。
      母女三人住在米巷的第一间屋子,走进去一看,原来只是个土堆起的大通铺,下面生火,上面八九个被褥,整整齐齐排成一溜。她们来得晚,火炕上的好位置都被选完了,只有左边靠墙余了两个,最右边余了一个。于是周妅与周沛选了左侧的位子,温夫人则睡在右侧。
      屋子里除了通铺外,还有一个炉子,再无其他摆设。

      周沛问温夫人:“母亲,为何这屋子只有炕,连个柜子都没有?”
      温夫人答道:“碓房是提防着有人私藏舂好的米粒,所以不设柜阁。”
      周沛很奇怪:“为什么还有人会偷偷藏米呀?可就算真藏了,一粒两粒米又有谁能发现呢?”
      温夫人道:“只一两粒当然是难发现的,但凡事架不住积少成多。偷来的米多了,便能吃掉或是拿去卖钱。”语毕,她郑重其事地对姊妹二人说:“你们二人记好,我们是来碓房受刑赎罪的,绝不能行偷盗之事。碓房查得极严,偷米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周沛问:“有多严重?”
      温夫人道:“我也不知。但受刑之人如若再次犯罪,必遭严惩。总之,你们不要去做,想都不要想便是了。”周妅是断然不会做的,周沛就不一定了。看她眼珠子滴溜溜转得起劲,温夫人就有些不安,于是再次嘱咐:“你俩重复一遍,绝不可做什么?”
      周妅周沛一齐重复:“绝不可行偷米之事。”

      到了下午,母女三人便去舂(chōng)米了。舂米就是捣米去糠,把谷子打成洁净的白米,再将白米筛选出来,打包运出去。打出的白米经过精选,会分成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放入太庙供祭祀之用。中等之米发给官员做每月的官秩,下等的则卖给百姓。

      舂米听上去很容易,实际动作也不复杂,不需要动脑,是个实打实的力气活。

      曲沙县碓房的舂米量大,工具也比普通农家的要改进不少。整体十分简单,便是一根实心木杵——碓杆,一个生铁做的碓头和一个石臼。
      石臼埋在地里,臼的上面设一个半人粗的碓杆,碓杆的中间插一根横杆,固定在两旁的木桩上,碓杆的末端是个扶手,首端生出一根胳膊粗细的铁牙,生铁做的碓头便卡在铁牙上。
      舂米时,一人摁住扶手这头,碓头的那端便会翘起,另一人趁此将谷子倒入石臼中,再松开扶手,碓头自然下降,砸到谷子上,如此便是一个完整的舂米动作。(就像跷跷板)

      周沛看着王管妇给她们做了一边示范,心想,这有什么难的呀,不过是一上一下,一下一上。舂米的时候不用费力,松开手,碓头会自动落下去。唯独抬起碓头时会用些力气。
      温夫人去王管妇那背来五斤谷子,周妅去压扶手,见她涨红了脸,屁股都快坐到地上了,也没把扶手压下去。

      周妅比周沛大四岁,虽然身体有些瘦弱,但好歹是个十岁的孩子。周沛见了,心中忍不住犯嘀咕,这生铁做的碓头究竟有多少重呀?

      周沛想去帮忙,被温夫人拦下了,温夫人径直走到扶手处,与周妅一起往下压,这才将扶手压下去。趁此,周沛赶紧将五斤谷子倒入石臼中,再喊一声:“好了!”

      温夫人与周妅松开手,碓头自然落下,哗!竟然将石臼中大半的谷子都溅了出来,满地都是金黄的谷子。

      三人呆在原地,这发展怎么与王管妇先前示范的不一样!

      王管妇从没见过这场景,气得鼻子都歪了,走过来破口大骂:“哎哟!你们是哪里来的贵妇女公子哟!刚来第一天就给我惹事,舂米都做不来,只会吃白饭吗!”
      王管妇走近一看:“谷子放得这么满,你们不溅谁溅?记住了,一次最多放两斤谷子。愣着做什么?捡啊!还要我这个老婆子伺候你们办事吗?把谷子一粒一粒捡回去,敢少一粒,你们今天就不要吃饭了!”

      温夫人听了,赶紧拉着周妅跪下来捡谷子,周沛两手握拳,就是不捡,她非常想回嘴,先前王管妇也没说不能把谷子全倒进石臼中去呀!

      周妅见她迟迟不动,过来拉她,周沛这才不情不愿地蹲下去,五斤谷子放在米桶中看着少,洒在沙地上,一眼望去多得要命。尤其是谷壳与沙子的颜色十分相近,容易挑花了眼。
      周沛边捡边低声嘟囔:“那她先前也没说这事啊,凭什么骂人。”
      王管妇将大脸凑近:“你个臭丫头说什么呢?当老婆子我是耳聋的啊?再敢背着我说坏话,有你好果子吃!”
      周沛还想发作,被周妅拉住了,后者低声劝道:“住嘴,赶快捡起来就是。”
      周沛把手上的谷里扔在地上:“这样一粒一粒,捡到什么时候去?真不要吃饭了?”于是抬头,强遏心中的不平,对王管妇说道:“王管妇,请问有竹网或是筛子吗?网篓子也行。”
      王管妇没好气道:“你又要作什么妖?”
      周沛道:“谷子大,沙子小,我想借个筛子来筛谷子,这样比一粒一粒捡更快。”
      王管妇道:“就你聪明,想偷懒是吧?没门儿!”
      “算啦!”周妅蹲在地上叫她。

      周沛假装没听到,挑了一大堆难听的气话,正要大说特说,却被温夫人抢先了:“悉听听王管妇教诲,小的与女儿们头一次做这种活,的确生疏,给王管妇添麻烦了,恳请管妇原谅。”
      王管妇“哼”一声,不回话,抬头看天。
      温夫人继续道:“王管妇受累了,小女嘴笨,无意顶撞管妇,但心是好的。她不敢偷懒,只是想用筛子来得更快些,如此便能腾出时间多舂些米。我们有三个人,若能多舂一些,便是帮王管妇多分担一些。他日要是比起每月舂好的米粮数量,王管妇也不输别人。”
      温夫人这样说,王管妇的脸色明显缓和不少:“你倒是想得周到。”
      温夫人恭谨欠身,说道:“不敢,小的见识浅薄,既然来此舂米,便想尽心尽力,能为王管妇出一份薄力也是好的。”
      王管妇摆摆手:“哎呀,你舂米又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朝廷,什么叫给我出一份薄力。行了行了,你们在此等着吧,我去给你们找个筛子来。”说完,王管妇扭着身子走远了。

      周沛心中,对温夫人生出十分的佩服和敬意来。
      这与她印象中的温夫人有些不同,没出事前,她是温言软语,不爱出头的,与生母兰夫人比,温夫人虽有嫡母的身份,在周沛的记忆中总是没什么存在感。赴刑途中,她也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就连立冬冻死了,也不敢对他人有半点责怪,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她教导周沛行事需小心谨慎,却被周沛笑话成是“古板”和“胆小怕事”。

      如此一想,周沛觉得自己太混蛋了。

      没等温夫人过来,周沛就主动走到她跟前,低头认错:“母亲,我错了。”
      温夫人低头看她:“哪里错了?”
      周沛道:“我不该说你胆小和古板。”
      温夫人道:“只是这些吗?”

      周沛思虑一番,才知温夫人指的是刚才她顶撞王管妇的事。可关于此事,她依旧觉得不服气:首先,的确是王管妇没有提前说清楚,错不全然在她;其次,以她的法子来做,说不定也能叫王管妇把筛子拿来。

      所以,周沛坚决不肯认错:“就是这些,我错了,请母亲责罚。”
      温夫人叹口气,说道:“看来你还是心存侥幸。今日是我还有能力护着你,若是哪日我没用了,又由谁来护着你?”

      周沛知道母亲一直介怀立冬之死,仔细一想,立冬那晚与她们一同睡在枯叶堆里,温夫人怕她着凉,特地脱了外衣,盖在立冬身上。想来,是这件为立冬御寒的外衣将立冬活活捂死的。

      周沛担心温夫人多想,又去找什么长绳和悬崖,立刻抬起头,急切地说道:“不会的,母亲会一直在的。是阿圭错了,我不该顶撞王管妇,我不该心存侥幸。是我莽撞了。母亲,我一定谨记您说的话,说话前应当仔细思考,时刻谨慎小心,绝不落人把柄。”

      曲沙县虽在西北,却处在西北少有的暖谷之中,这里比南面的壶州和安田郡还暖和许多,凉风吹拂在脸上,像是晚秋而不是深冬。正因如此,曲沙稻米得以在此茂盛生长。

      温夫人站在难得的冬日暖阳下,面庞被阳光照成金色,蓝天的背景清晰映衬出她微笑的轮廓,将面容勾勒得十分好看,她仿佛又回到周沛记忆中的模样了。这是自立冬死后,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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