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多事三月 ...
-
周沛原以为监长只是走走看看，实际并不比马仆轻松。原先在赵无月身边，周沛每日做的便是修蹄、打铁、装卸蹄甲，虽然累些，但不用管马仆、马匹、草料进出，巡查监舍以及向苑丞禀报每日马情这些令人厌烦的琐事。
更别说，十六监舍现在还有一十三匹病马等着人照顾。
那匹重症的病马实在救不活，被人拖到后山杀了焚尸。然而剩下的十三匹病马都只是流涕羞明，还能吃能喝能睡能跑，都有得救，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那些病马本就属于吴义饲喂的，现在吴义滚蛋了，这份饲喂病马的任务自然落在她头上。在人人口中的兽医五步蛇回来之前，周沛需对这些病马寸步不离。
但在生活中的喜事面前，烦恼不值一提。世事变幻，谁能想到几个月前的奴隶得乐摇身一变，成了壶州马苑里的黄监长呢！
马仆见到她，不喊“哎”、“喂”、“那个谁”了，都毕恭毕敬地喊“见过监长”。就连牛勇这样高她一级别的苑丞，见到她也不直呼其名了，只喊她的职位。
端茶有人给倒水，吃饭有人给摆桌，连拉屎都有人排着队给她递厕筹（当然还是被她赶走了）。
这就是权力？
手握权力能指使别人做事，手握权力能得到他人的尊重。
权力竟是如此好的东西？
怎么以前没有人告诉她？
十三岁的周沛头一回体会到“当官儿”的滋味，她忽然想起赵无月说的话：“你要当官，将他们的手中的权力夺过来。你要掌握兵权，掌控足以号令全天下的兵权，你要向上爬，成为万人之上。”
当官，握兵权。
成为万人之上。
那是周沛年幼无知时曾说过的妄言妄语。
在西北，在曲沙，在碓房，在周妅身边。
周沛说：
“要是我做了万人至尊，世上不就有捣过米的圣人了？”
倘若周沛成为万人之上，世上不光多了一位捣过米的圣人，还会多一位将乱世彻底终结，将仇敌彻底粉碎的圣人！
十三岁的周沛并不自知，她的胸膛里有一种叫作野心的东西在勃勃生长。
周沛做了一段时日的监长，当官的新鲜劲头完全消散，每日便是管人、管马、喂马、喂药、查监、查监、马情禀报、马情禀报，无穷无尽的马情禀报。
她的耐心逐渐被消磨，她想往上爬。
日月变幻，斗转星移。
从寒冬到初春，从冬至到惊蛰，三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能发生很多事。
第一件事，便是兽医五步蛇终于在惊蛰日这天回来了。
五步蛇姓伍名回，字不舍。因“伍不舍”念起来像“五步蛇”，再加上他又是治畜牧疫病的兽医，大家喊着喊着，便喊他为五步蛇了。
虽然伍回的外号中带着几分阴邪之气，但他的长相还是相当正派的，浓眉大眼，笑起来还有酒窝。
至于他的医兽之术，单看马苑上下，一百多号人，近千匹马，全仰仗着伍回这一个兽医便能知晓了。
伍回除了给马、驴、骡子看病，有些时候也给人看。
比如赵无月。
兴许赵无月是在官署受杖刑后没完全治好，再加上打铁修蹄时要弯腰驼背着干活，腰部落下了病根。
壶州多风，他腰一酸，便知道刮的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
壶州少雨，他腰一疼，就知道第二日天空绝对会飘雨点子。
很灵，灵得令人发指。
尤其是初春，雨水的确比其他三个季节更多。
马苑现有的仓库放不下近千头马吃的饲马草料。放在外头吧，一不留神，草料被雨淋了泡了就会容易发霉。更可气的是半夜落雨，谁也不想在大晚上起床搬草料。
所以马苑的人都指着赵无月的老腰作天气预报。
赵无月走在马苑里，每隔几丈便会有人来问：
“赵世子，腰疼不疼啊？”
“赵无月，明天下雨吗？”
“赵无罪，你要是腰疼提前跟我说一声啊，我哪里的？我是十监舍的！”
知天时这种事情是很幸运，但是赵无月受不了。
连日不绝的腰疼让向来好脾气的赵无月也变得性情暴躁。
“五步蛇！我这病你能不能看？”
“我是正儿八经兽医，你让我医人病，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伍回一脸认真，“或许，知天时并非是腰疾引起的，而是上天赐给你的神力。对了，你能用这个神力做巫师啊！可不是谁都能做巫师的。”
赵无月咬牙切齿：“这神力给你，你要不要啊！”
“我看你火气倒挺大。”伍回眼珠子一转，“不如——我给你祛祛火吧！”
“我让你看腰疾，你给我祛火作甚！庸医！”赵无月咬着牙站起来，“罢了，我就不该叫你这兽医看人病，我还怕你把我腰给看坏了呢！”
伍回拉住他，语气还是不急不缓：“你别急呀，让我试试呗。”
“不！万一我成了你行医使上的败笔，那可就不好了。”
伍回呵呵一笑：“那你想多了，庸医没有败笔。”
伍回给赵无月开了几帖镇痛的药，赵无月喝下去，腰疼果然缓解不少。
副作用也显而易见，他腹泻了四五天。
第二件事是周沛的易容失效了。
耿氏的易容术是通过针灸穴位、浸泡药汤，按摩皮肉来暂时修改面部的皮肉走相。此法的确不伤人，但修改后的面容会随着人的讲话方式和习惯动作渐渐变回来。
因此，耿氏的易容之术最多维持六个月。
周沛年纪小，仍是在长个的时候，身高和相貌一月三变。
今天早起，她觉得困倦，便想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些。她砸开水缸里的冰准备洗脸，倒影中现竟出一个少女的模样，周沛这才发现自己的相貌完全变了。
正脸、侧脸，猃戎人的大眼和窄鼻，点点雀斑，满脸带着强烈的草原奶茶味。
她满脸惊恐，赶紧跑去找赵无月。
赵无月正在打铁房干活。
他倒是不惊讶，匆匆瞥了一眼，手上的捶打一刻不停：“有吗？我天天见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周沛走到铁房的水桶边，对着里头脏污的水看自己的人倒影：“不一样不一样！全变了！鼻子，嘴巴，还有脸型，我现在的相貌，一看就是个混血的，你看你看！”
赵无月停下手中的活，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哦！你一说倒还真是，是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你那时候看着就是个毛头小子。现在这长相，明摆着是个女娘。”
“对吧！如今耿娘子生死未卜，我这又……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周沛急得原地乱转。
“别慌，马苑的人天天见你，肯定跟我一样，看不出来的。”赵无月继续埋头打铁，“他们早就习惯你这张脸了。你今天才发现，是因你一两个月都不洗头洗脸，活像个未教化的人。”
“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周沛学别的不行，学起赵无月的邋遢和无赖，无师自通。
赵无月笑笑不再说话，周沛又跑回水桶旁，扒在边沿处，照着水中的倒影，捏着自己的脸，试图把皮肉移到记忆中的位置，一边说着：“如今东国正和猃戎交战，早就互看不顺眼了。我又是偏个混血的，要是被人看见，是否会把我当作猃戎的细作？又或者是身份泄露——哎呀！我怎么偏是个混血的！”
赵无月走过来，把烧红的蹄铁放入水桶中，冷水顿时沸腾，跳动的水珠破坏了水中的倒影，呲出一大片足以掩人面目的白烟。
白烟笼罩着打铁房，周沛看不清赵无月的脸，赵无月也看不见她。但听他淡淡说道：“混血挺好的。”
周沛大叫：“不好！如果天下都是混血之人，那混血当然没什么不好。可东国的混血之人少之又少，我的相貌已经太过显眼，要是再被人知道我姓周……而今我只是个小小的监长，随便来个官给我安个罪名，我就再无翻身之地，那一切就都完了！”
白烟消散，水面重回平静。蹄铁也褪去燥热的红色，沉淀为与暗处融为一体的黑色。
赵无月并不洗手，十指沾满黑炭污泥，他便拿这样的脏手去抚平周沛的眉头，也在她的前额留下几枚黑色指印：“阿圭，相貌显眼没什么不好，你要做的，不是隐藏你的相貌，反而是让别人看到你。”
第三件事，是西屏关口的军情紧急，猃戎军队和东国军队对峙了整整三个月，猃戎军随时有再次进攻的可能。
一旦攻破西屏关口，昌都情势危急！
朝廷决定加强对西屏关口的防守，下令从镇守安田郡的白马义派一万精兵前去支援，只留一小支骑兵队留守安田郡。
壶州地处西屏关口南向，处在来往昌都的必经之路上，时常有军队的兵马进出。
壶州马苑又是转为培育战马而生，自然会碰见许多军中之人。
来往的兵士和战马，无一不是行色匆匆的。
这天傍晚，暮色渐沉，周沛正在门口向苑丞牛勇禀告马情。马苑外的土路上却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响。
咯哒，咯哒，咯哒。
马蹄声停。
一匹高头圆蹄的枣红马在壶州马苑外站定。
马儿长嘶。
马喜欢啼叫，壶州马苑有近千头马，此处从来都是鸣不绝耳。
在马苑做活计的人习惯地将这些毫无含义的叫声抛之脑后，闭耳不听。
而这匹马的嘶鸣却牢牢抓住了周沛的耳朵。
是赤爪！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多事三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