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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屈打成招 ...


  •   赵无月被两个官吏单拎出来,丢在堂下的一张长木桌上。

      一、二、三……没出五下,赵无月的后背便隐隐有血渗出来。周沛虽未受过脊杖之刑,但东国素有酷刑如此,即便是在草原的她也有所耳闻。

      脊杖施于背部,脊椎虽不算要害,却也是浑身上下的关键所在,轻者皮开肉绽,重者落下残疾,还有些走了背时的受刑者,则连受刑都挺不过,一命呜呼。

      两个官吏轮番以木杖击打赵无月的后背,另有一人在旁边高声数着赵无月受的杖数。转眼间,官吏已数到二十,赵无月的后背血肉模糊,不忍直视,他虽双拳紧握,一声不吭,但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见状,数数的官吏立刻跑到赵无月身后,摁住他的脚,让他无处可逃,只得老老实实地吃着杖刑。

      你来我往的刑棍在周沛眼中逐渐变形,成了两股长长的铁鞭,脊杖打在赵无月的后背,却也震得周沛浑身的鞭痕隐隐作痛。

      官吏的身影动荡如魔影,幻化成一个个周沛记忆深处的人影,她想起昌都诏狱中的狱吏,还有服刑路上负责押解她们的潘解差。他们也是同周沛、赵无月这般的平头百姓,披上一件袍服,就成了狗官的伥鬼,为非作歹,将屠刀伸向了百姓。

      周沛看得焦心,要是赵无月还不说,岂不是真要遭六十下、八十下脊杖,到时别说清白,就是小命也难保。

      她是个心软的人,忍不住喊道:“你要是真杀了耿大夫,你就直接承认吧,免得受苦!”
      赵无月先前为了帮助周沛脱罪,谎称她是自己的弱智徒弟,才使她免受更重的刑罚。他们配合还算默契,叫丁州尉和官丞都相信他们俩真是师徒。作为师徒,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方才,耿垣将矛头直指赵无月,本叫众人都快忘了周沛是赵无月的养马徒弟这个身份,如今周沛因心软喊了这句话,又叫大家把注意力喊回了她身上。
      众人难免会想:师父先前一个劲儿地说徒弟无罪,结果查出是师父杀人,那这弱智徒弟会不会也是共犯?

      得亏丁州尉是个心大的官,他没将周沛的话听进去,一心只想撬开赵无月的嘴。
      “臭小子……”赵无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事,与你无关……休要多管……”
      这句话是在对周沛说,也是对丁州尉说。

      赵无月自身难保,却仍要与周沛撇清关系。
      赵无月可信。

      周沛这回不敢再贸然与丁州尉相抗争,她知道若是自己行事轻率,不光救不了赵无月,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她低下头,仔细思索着对策。

      脊杖打到第四十八下,赵无月已然晕死过去。

      官丞拿起自己撰写的认罪状与丁州尉附耳一阵,接着小步跑到堂下,蹲在赵无月面前,抓着他的左手,想让他画押。
      赵无月虽全无知觉,官丞无论如何掰不开他的拳头,原来是赵无月晕死前将双手大拇指都握在掌心。
      两个官吏放下手中的棍子,一左一右去掰赵无月的手指,终于将最边缘的小指头揪了出来,官丞实在没办法,只好以赵无月的小指沾沾血迹,再在认罪状上摁下赵无月的小指指印。

      官丞将认罪状展开,指着血指印给众人看:“凶犯赵无月已认罪画押!”

      那枚指印上沾了太多的血,多余的血液顺着轮廓,逐渐汇聚成一颗垂坠的血滴,顺着布一路直直向下落在泥土上,触底的瞬间,它裹挟着表层的尘土,不屈地维持血球的形态,却终究敌不过大地无形的力量,于须臾间破落,彻底融进泥土之中。

      人人都知赵无月是被屈打成招的。

      至于那些证据是否证明了赵无月犯罪,无人说得清楚。

      不管赵无月有没有亲口认罪,只要有这张认罪状在,他杀人夺财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了。

      命案在一日内告破,丁州尉心情大好,命手下将众人全都遣走。
      所有人都散了,唯独周沛一人站在官署大门前,迟迟缓不过劲来。

      耿炘死了,与他熟识的赵无月也被抓了。至于耿垣的儿子,自命案告破后便一直待在官署没有出来。
      指向周家案的所有线索到这就断了。

      周沛无处可去,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壶州城内闲逛许久,待停下脚步时,她已站在东街谒舍大门前。
      她回想起与赵无月相遇的细节:一个为了骗到酒钱放下自尊主动喊人“老子”的家伙,居然甘愿承受脊杖带来的剧痛而拒不认罪;一个缺钱的醉汉,在杀人夺财后竟然没将赃款当作酒钱用掉;一个狡猾精明到有能耐将周沛多番戏耍的家伙,会在耿炘死后第二日公然回到谒舍叫门,会在周沛被官署误抓后为她脱罪,会老实到将凶器放在自己的住所中而不作任何处理——
      周沛察觉到一丝她都无法明说的东西。

      此时已至傍晚,她走进谒舍大堂,这里全然没有白天那般热闹喧嚷的模样。谒舍上午闹出命案,房客们中午就都退房搬走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同城的百姓不敢靠近,外地的行客也都另寻他处投宿。眼下谒舍成了凶宅,门庭冷落,一位客人也没有。

      王二还守在门槛上,却也下意识坐在离二楼西边房间最远的一边,好像靠近一点就会沾染晦气。见有人到来,他先是一喜,随即又露出满面的惊恐之情:“是你?你你你你你怎么又来了!”
      “你害怕什么?我去楼上看看。”周沛说着就要往二楼走。
      王二拦住她:“你师父是杀人的呀,你快走,快走!”
      “家师是无罪的。”
      “管你怎么说,他都已经认罪了!”
      “哼,他是如何认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说——你才最有嫌疑!耿炘的房间里那么乱,一看就是在死前与人搏斗了,动静一定很大。谒舍本就隔音不好,你夜夜守门,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发现,难不成——你早都知道耿炘死了?”
      “什什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王二被周沛这一番绕得哑口无言,“呸呸呸!你别乱说啊,我可什么都没干。再说了,丁州尉可讲了,诽谤中伤他人是要坐牢的,你你你——你小心我去官署告你!”
      “求之不得。你要是去官署了,那我也去官署告状。就你这种情况,说不定会被丁州尉判个‘无为之罪’。”
      “等等,什么‘无为之罪’?”
      哪里有什么“无为之罪”,全是周沛瞎编乱造的:“就是说你听见杀人的动静却不报官。此事就算你不认,官署也会逼着你认。可别忘了家师的样子。”
      赵无月还有啥样,被打了四十多下脊杖,后背都血肉模糊了呗!
      王二打了个冷颤:“我压根就没听见呀!你不会是想……你好恶毒啊你!”
      “家师如今在牢里孤单一人,正愁没人陪他呢。”周沛拍拍王二的肩,道,“不过你放心,如今你虽有把柄在我手里,但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周沛哪里有王二的把柄,她就是随口一提,看看能不能把王二骗过来。

      王二心想,这赵无月的傻徒弟好像也没那么傻啊!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抓到了他的把柄了呢?
      他可不想蒙受不白之冤,只好壮起胆子:“你想做什么?”
      周沛没料到王二这就上钩了:“我要上楼去检查耿炘的房间,你就坐在这守着,别让任何人上来。”说完便跨步上楼。
      “还会有谁呀,谒舍里出了人命,来的人除了你就是官署的,也没别人了。”王二嘀咕着坐在楼梯上,又叫住她,“哎哎!但一会儿要是真有人来了该怎么办?”
      周沛的脑袋从楼梯间探出来:“你可是小二,有人来了就跟以前一样,大声迎客呗!”

      周沛上到二楼走廊,几个时辰前,这里曾挤满了手拿防身器具的热心百姓们,此刻空无一人,人都是畏惧死亡的。

      走廊上没点烛火,一侧的房屋也都是空洞洞的,像是死人深陷的眼窝,环境冷清地仿若废弃许久的空屋。血腥味徘徊在幽深的走廊里,连夜风也不敢逗留,因逃得匆忙,走时还震得数扇木门一前一后地开合,好似远方传来的隐隐鼓声。

      借着月光,周沛能看见地上隐约的血脚印,那是她闯入现场后不慎踩进了血泊中,鞋底上沾了血,进出房间时留下的。她跟着自己的血脚印一步步行至走廊尽头,转身,低头,默默盯着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耿炘流出的血液已在进门处的地板上完全凝固,像一块神秘异质的西域地毯,代表着枉死于此屋的亡灵,欢迎周沛这位孤独访客的到来。

      她小心避开血迹走进屋内,房间散落物品的位置似乎与周沛刚闯进来时没有多大差别,唯有火盆附近的灰烬被晚风吹散了,稀稀拉拉铺了半张地板。

      她记得王二在公堂上说过,昨夜赵无月与耿炘因为某事起了争执,中途甚至把火盆给打翻了,此事令王二的印象十分深刻。早些时候,周沛在火盆底下发现了一块被烧毁的布,莫不成布上面就是赵、耿二人争执的源头?

      月光毫无保留地照亮整间屋子,亮度正好,周沛目视清晰,也就不点蜡烛了。越到冬季,晚风越盛,那块布早就被风吹藏起来了。她在屋内四处寻找,终于在床脚找到那块被烧得破烂的布,她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将布展开,再次试图破解上面的文字。

      破布上仅剩的两个字迹也不好辨认,她对照着形状,一边拿手指在窗框上写字。写了几遍,终于认出其中一个是“婕”字。不过另一个字被烧掉半边,仅剩一个部首“女”字,余下的右半部分已经被烧成灰烬,无法得知原貌了。依着周沛现有的常识来推测,这两个字像是东国女子的名里常会用到的。

      周沛不知耿炘与赵无月前半生都遇到过那些人,自然也推不出这半个不清不楚的人名究竟指谁?
      这件事,大概只有赵无月知道。

      可赵无月深陷牢狱,想要知道这块布上的内容,只能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她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延着窗框边摸索,忽然,她的手被一块半寸多高的木刺给拦住了路。她侧头看去,就在这根木刺的边上,卡着撑窗的杆子。

      夜晚的风比白天还大,怎么这样猛的风都没有将窗杆吹掉?

      她又想起白日里听到过的声响,于是伸出手,用了些力道将窗杆拨落,杆子落在地板上,果然发出一声熟悉的“哐当”。

      这声正巧砸在周沛的记忆之中,当时赵无月为了叫醒耿炘,故意高声喊了一嗓子,门内才传来窗杆落地的声响。

      她将窗杆捡起来,又试了一次,还是“哐当”一声。

      风吹不掉这根杆子。
      只有人能碰掉。

      可当时周沛与赵无月均在房间外,碰掉这根杆子的人能是谁?
      是耿炘?
      不对,其时耿炘早已死去,他不可能去碰这根杆子的。

      壶州酒舍、醉汉赵无月、空屋骗局、夜晚争吵、二楼人影、耿炘之死、耿垣指认,这些在壶州一日经历的片段,这些串起耿炘之死的细节就如漠北的黄沙,远远望去天然连成一片。只有当人走近了,才会发现其中之混乱、松散和遍地的破绽,只要有人挖出第一铲,四周的黄沙便会顺着破口一路向下陷落至地底的深渊,当漫地黄沙褪尽,便能暴露出其下那件至关重要,足以扭转一切的真相。

      周沛联想起早些时候在谒舍外见到的画面,二楼西侧的房间里有人影闪过,当时二楼是有活着的、仍能走动的人——
      可当时耿炘已经死了,况且待周沛赶到时,赵无月也还在走廊上,他再灵活,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不留痕迹地做到这些事。

      除非,那个人影是另有其人。

      这个人当时在屋内,必然知晓耿炘已死,却知情不报,他/她是不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人会不会就是他/她杀的?

      可周沛是第一个进入这个房间的,她进屋时里面已经没人了。那个多出来的人影又去了哪里?

      找到这个人,也许就是找到了凶手!

      周沛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她打了个冷战。

      王二或许见过这个人,不如去问问他!

      她兴奋地将破布塞进内兜里,转身想走,忽然听见楼下王二热情十足地大喊:“客官!!里边儿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屈打成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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