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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廷尉府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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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绕了半天,周沛压根都没进城,可她还不死心,她想再去长安宫碰碰运气。
深更半夜的,大街上突然多一个小孩,有些诡异,又实在显眼。
嘣——
城墙上弓弦示警。
周沛装作没听见,想跑,刚转身,只听“嗖”,一阵疾风掠过她的眉骨。她定睛一看,离脚趾几寸远的雪地上直直插了半支箭,剩下半支没在土里。
她也是从小学习射箭的,她知道弓手并非射偏了,而是空箭警告,若再反抗,下一箭便会射穿她的胸膛。她打个冷颤,乖乖待在原地,动也不动,等着金吾卫来领。
周沛长相显眼,那双大眼睛上就差写着“猃戎”俩字了。执金吾庙将军一眼认了出来:“是逃走的周家庶女!快备马,我这就将她移交廷尉府!”
执金吾快马加鞭,不出一刻钟,便将周沛送到了廷尉府。
门外的人迟迟不通报,庙将军只好带着周沛老老实实地站在雪地里。
执金吾好歹是个将军,怎么这样卑微呀?周沛有些不解。北风凌冽,单一件袍子也不御寒,吹得她耳朵冷得发麻。她将袍子往上移,把整个脑袋围起来,小腿又露了一截在外边。周沛叹口气,太学苑的男孩个子也不高,袍子实在不够她用的。她只好蹲下,整个缩成小小一团,活像披着雪的白色墩子。
院内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正大谈特谈。
左边的矮个子姓昆,廷尉府是归他管的。便是他打着“查案”的旗号,带着一队兵来周府砍人,将长兄周未的手臂都砍伤了,周沛认得他的脸。
昆矮子数落着比他个高的麻脸男人:“……周家跳傩舞埋泥人时是如何地大张旗鼓,整个昌都都知晓这件事,就算现在暂时有人保他们,犯下诅咒先帝这样的大罪,周家难逃一死。叔劳,你今晚以谋反罪抓了兰云锡,实在是多此一举!你想想,哪个人会只带二十人造反的?你过于心急了,这事被其他人知道了,反倒将自己暴露出去……”
右边的麻脸姓尚,个子挺高,穿得挺好,看样子也是个大官,至于官职,周沛实在叫不出来。
麻脸尚一个劲儿地谄笑:“是是是,子余兄说的是。不过那兰云锡是个猃奴出身的,又是沙蟒部落的首领,身手了得,万一她……在下唯恐误了事,不敢掉以轻心。多亏子余兄,还是想办法将他们拘在了诏狱里。”
周沛虽是小孩子,但她清楚这两个都是坏人。
看见两人走近了,庙将军立刻喊道:“昆廷尉,昆廷尉!”侍卫听他喊了,才高声通报。
昆矮子快步走近,一把揪掉周沛的袍子,将她抓起来,对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一番:“这是……逃走的周家庶女?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通报得这样晚?”说着又将侍卫一通责怪。
周沛在那抖了好一会儿,昆矮子才把二人迎进屋,假模假式地嘘寒问暖,又是拿来热水热饭,又是拿来衣服:“你走丢之后,你父亲母亲都十分焦急,伯伯也急坏了,真是让大家一番好找。告诉伯伯,你跑去哪里了?”
周沛真想骂,既然知道她冷,还扒她袍子干嘛!
她是单纯了点,但她不傻。
昆矮子又问:“你都见了哪些人?”
周沛还是不说,谁真心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清楚。
庙将军对着昆矮子说道:“廷尉,她是猃戎人,一直到五岁才跟着周将军回昌都,会不会还听不懂汉文?”
麻脸尚哼了一声:“绝无可能。这周庶女都回来一年有余了,天天耳濡目染的,怎么可能不懂?就是养条狗,不出三月,都听得懂人话。”
麻脸尚的话实在难听。
“叔劳言之有理,不过以犬类人,略有不妥。”昆矮子将麻脸尚拉到一边小声谈着。
昆矮子继续说:“依我看,周庶女毕竟来了一年多,一定是能懂能说的。多半是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被人嘱咐了不让说。”
麻脸尚道:“会是何人呢?”
昆矮子道:“我也不知。”
麻脸尚道:“子余兄,她不过一个六岁小孩儿,就算是知道什么也说不清楚,不如就把她杀了算了,省得麻烦!”
昆矮子道:“可上面交代,此事一旦做了,便要斩草除根,不留祸患。若她真将一些事告诉了别人,那岂不是……算了,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哄一哄骗一骗就问出来了,我再去试试,不过你可别说话了。”
周沛竖起耳朵,将两人的私语听得一清二楚,她抬起头望着房梁,又看看房顶,心想,上面交代?谁是上面?
昆矮子走回来周沛跟前,摸摸长须,一脸为难地笑着:“阿圭,伯伯知道你是好孩子,如今你全家都深陷牢狱,唯有你才能解救他们。你皇姑母贵为先帝嫔妃,你父亲又是征虏将军,伯伯也不相信你们会犯巫蛊之罪。伯伯是和你们一起的,是想帮你们的。只要你乖乖地把你刚刚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一字不落地告诉伯伯,伯伯一定给你们想办法。”
这昆矮子,就是他砍伤了带人砍伤了周沛的长兄,他还以为周沛没见过他的脸,假装好人唤周沛的小字?周沛是小孩,却也不是一般的小孩!
她可没那么好糊弄啊!
这个坏蛋,可得叫他吃点苦头!
周沛故意局促地搓搓衣角,光张嘴不出声,她天生会装无辜。
昆矮子以为是周沛年幼胆小,便凑近了道:“这样好了,你悄悄告诉伯伯,伯伯不把这些话告诉他人,好吗?”
周沛终于点点头。
昆矮子笑了,笑容中带着五分得意,四分蔑视,还有一分微不足道的演技。他俯下身,将那只生着稀疏耳毛的左耳凑到周沛面前,准备听着漏网之鱼的名单。
周沛凑近,轻说一句:“你,是,坏,人。”接着猛地一口,咬住了昆矮子的耳垂。
“啊哟!”
昆矮子痛得缩头后仰,连带着周沛一块儿倒地。庙将军立刻冲上前去,试图将二人分开。但周沛十指都抠在昆矮子的肉里,他无从下手,只好拉扯周沛后腿,麻脸尚也来帮忙,反方向拉着昆矮子。
周沛不松口。麻脸尚一撸袖子,掐她的肉,打她的背,周沛也是娘生娘养,肉生肉长的,疼得落泪流涕,疼得涎水直淌,而她的倔脾气也在此刻发挥到极致,死不松口。
昆矮子已至花甲之年,本来讲话慢慢悠悠,轻声细语,此刻急得以今生最快的速度高喊:“耳朵耳朵耳朵耳朵!我的耳朵哟!”
一个执金吾,一个什么什么大官,俩人凑在一块儿都没能把周沛搞定。
还得是昆矮子自己想办法,他急中生智,一拳打中周沛的鼻子。那瞬时,周沛只觉得左鼻孔塞了一颗酸枣,右鼻孔吃了一颗土姜,又酸又辣,疼痛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张嘴,二人终于分开,两派依着惯性摔在地上。
昆矮子捂着耳朵满地打滚,破口大骂这两人:“这是人耳朵不是驴耳朵!打蛇还打七寸呢,两个蠢货!”
周沛被庙将军抱在怀中,无论如何抽不出胳膊,只能不服气地凭空蹬腿。此刻,周沛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生母常说她是草原上的野草,是生命力顽强的,不惧火烧,永不服输的。可周沛觉得自己是一颗被人连根拔起的野草,任人践踏,无力反击,只能屈服。
麻脸尚将昆矮子扶起,后者看看手心,一大滩血,现下疼得风度礼数全不要了,将麻脸尚一推:“滚开!”又拿手指着周沛怒骂:“你个猃奴的坏种,你是属狗的还是属野人的!庙季晚,把她抱紧了,我我我,我今天一定要杀了她!”他气喘吁吁,走到门边,抽出侍卫的佩刀,抬手就要朝周沛砍去。
周沛只恨自己不属野狗的,倘若她有野狗那样的满嘴尖牙,别说是昆矮子的耳朵了,就是他的脑袋都别想留了。
砍刀离周沛的前额只有几寸远时,屋外有人通报:
“左常侍到!”
昆矮子一愣,手停住片刻,周沛刚松一口气,却见昆矮子眼珠滴溜一转,狠毒目光尽显,全当没有听到,继续下刀。
庙季晚抱着周沛,下意识后退一步,带着她躲开了这刀:“廷尉,左常侍来了!”
“我知道!”昆廷尉暗骂一句,手上还是不停。他是想先斩后奏,杀了再说!
眼看周沛即将脑袋开花,魂魄归家,一卷玄色缎布替她挡了一招。
“昆廷尉,缘何动怒至此啊?”
周沛感激地朝这人看去,这位左常侍头戴一顶皂色高祖冠,一袭靛色直裾,样貌普通。唯独不同的是他的相貌。她见过的东国男子中,十个有八个是蓄胡的,剩下两个,都是像长兄、次兄那般未及冠的男孩儿。而这人都到中年了,却不蓄胡,下巴比新结的冰棱子还光溜,一根青茬都没有。
这个官职周沛知道,宦官。
昆矮子强压怒气,却不移开刀刃,假惺惺说道:“左常侍到了,怎么侍卫通报得这样晚?有失远迎,还请常侍见谅。”
左常侍一手拿着缎布末端不松,一边依次道了好:“昆廷尉,尚卫尉,庙将军。夜半时分,几位不在府中歇息,齐聚廷尉府是做何事?”
昆矮子还在暗中使力:“老夫也有同样疑虑。夜半时分,左常侍不侍奉在天子身侧,跑来廷尉府做什么?”
左常侍微微倾身,悠悠说来:“老奴此生尽心侍奉天子,不敢妄自决断。此番是天子派老奴前来,以宣读天子圣谕——”语毕,左常侍右手发力,硬生生用玄色缎布将昆矮子的大刀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