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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孤走漠北 ...

  •   周沛跃上马背,快马回家。

      她很心慌,下马时还摔了一跤。

      门是开着的,她顾不上腿疼,一瘸一拐地奔进屋内:“母亲!母亲!我们快走!”

      屋里弥漫着一股农家特有的泥土和禽羽骚味,温夫人神色镇定地坐在火炕上,面前摆了一壶酒,见周沛来了,她脸色一变,低声骂道:“我不是将你逐出家门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周沛连滚带爬地奔到火炕边,抓住温夫人的脚:“母亲,不好了……”她随即想起任杰的嘱咐,不敢把父亲和兄长叛逃的事告诉她,便编了个谎话:“母亲,你身体不好,听说西域有很厉害的大夫,任县长给了我们一匹马,让我们往西走,去西域找个好大夫看。”
      温夫人甩掉她的手:“我不同你走!你快走!”
      周沛以为温夫人仍在将周妅之死怪罪于她,后退几步,在地上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苦苦哀求。温夫人还是面色铁青,周沛便一直磕,磕到额头流血了:“母亲别生我气了,您随我走吧,母亲快随我走吧!”
      温夫人弯下腰,抚摸着周沛的头:“你是知道了你父亲和兄长们的事?”

      这句问话突如其来,周沛心中一惊,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连任何表现惊惶的反应都不敢有。她知道温夫人此刻的精神就在悬崖边,她怕自己一慌张,温夫人就会坠至崖底。她不敢细想温夫人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她只想把温夫人带走。

      温夫人是周沛唯一的亲人了。

      直至脖子僵直,周沛才慢慢抬起头:“什……什么事?”
      温夫人哑然失笑,她已看穿周沛的小把戏。温夫人以手锤着胸口:“这都是命……这都是周家的命……周家人已被赶尽杀绝……周家完了……”

      温夫人不住咳嗽,暗红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母亲!”周沛的心一阵紧缩,母亲竟病重如此?
      她急忙说道:“不会的!只要母亲还在,有阿圭在,周家就还在!”
      温夫人看着她,眼神中满是爱意:“阿圭,你可还想做周家的人?”
      周沛忙不迭地地点头:“想,我本就是周家的人,阿圭一辈子都是周家的人!”
      温夫人不言语,悠悠地将酒盏满上,又招呼周沛过来:“你渴了吧?来把这杯酒喝了,全喝光,一滴都不要洒。”

      周沛听话地将酒杯接到手里,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将她带回诏狱的走道,将她带回第一次目睹死亡的时刻。她浑身一颤,下意识松手,酒杯落在地上,碎成几瓣,酒香四溢。

      周沛摔碎了仅有的酒杯,温夫人却并不生气,反而笑道:“你摔杯子做什么?”
      周沛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想死。”
      “什么?”
      “我不想死!!”

      温夫人的眼中多了一份光亮:“那好,接下去的话,我说一遍,你重复一遍。”
      周沛怔怔,没有回答。

      见周沛沉默,温夫人气急,直到喷出一口血来:“……我说一遍,你重复一遍,听到了吗?!”
      她只想得到周沛的回答。

      周沛点点头:“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母亲说一遍,阿圭重复一遍……母亲说一遍,阿圭重复一遍!”

      “好……”温夫人不住地喘气,每喘一口气,她的生命便少几分,她缓缓道来,“卫尉尚矻(kū)尚叔劳不可信。”
      “卫尉尚矻,尚叔劳不可信。”

      “廷尉昆存,昆子余不可信。”
      “廷尉昆存,昆子余不可信。”

      “天子左常侍,左见不可信。”
      “天子左常侍左见……母亲,左常侍曾在廷尉府救过我一命,为何他也不可信?”

      “你只管重复,只管记住,死死记住!”
      “是!天子左常侍,左见不可信!”

      “任杰、任吾幸可信……”
      “任杰、任吾幸可信。”

      “王管妇可信……”
      “王管妇可信。”

      “甄府……甄府不可信。”
      “甄府不可信。”

      “你父亲周鼎、长兄周未,次兄周已可信!”
      “父亲,长兄,次兄可信……”

      “你生母,兰夫人可信。你母亲,我,可信。”
      “生母可信,母亲可信……”

      “……母亲只能帮你到这……日后碰到的人,是否可信,只有你自己定夺……不要为我收尸,也不要为我守孝,不要留任何周家的遗物,你只管往西走……”温夫人捂着腹部,额头青筋暴出,满头虚汗,她嘴角的血再抑制不住,汨汨往外流,她很痛苦。
      周沛哽咽了,她只知道点头,她只会点头了。
      温夫人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阿圭,你要……为我们……报仇……”

      周沛夺门而逃!
      她跃上马背,驾马飞奔,往日落的方向疾驰。
      太阳老了,它彻底失去了正午的闪耀,黯成一轮红日往西边坠去。太阳的余温很快消退,大地像温夫人的尸体,从温热变得冰凉,染上一层死亡的阴影。北风卷起城外的黄沙,像一抔墓前的黄土,埋葬三年半的曲沙记忆。
      无月的夜就要来了。

      西北的沙子一生都由呼啸的风主宰命运,每一粒沙砾都如同它的千千万万个同胞一样,渺小,很无力,没有根,它们似乎聚在一块儿,可每当有风到,有难来的时候,它们永远是散的,谁也无法依靠谁。

      风沙迷了周沛的眼睛,叫她止不住落泪。偌大的西北,漠漠黄沙中空无一人,但她不敢发出声音,她抱着马脖子,将头埋到马儿的鬃毛里偷偷抽泣。

      随便吧,随便马儿往哪跑吧。

      周沛不知马儿跑了多久。
      跑到马儿已经累了,浑身暴汗,怎么都不愿再跑。
      周沛也哭累了,她下了马,牵着马儿往前走。

      黑夜的时候,她牵着马经过一条山谷,漠北孤狼的嚎叫被狭长的山谷走道来回放大几倍,死亡的威胁时刻跟在她的左右。
      马儿受了惊,牵不住,她紧紧拽着缰绳,却敌不过马儿的力气。

      啪!

      周沛眼睁睁看着马挣断缰绳逃走了。

      她是怕黑的,怕鬼的,怕狼的,怕死的,但此刻她一丝恐惧也没有,有的只是手上的半截断绳。她一手将断绳握在手里,一手去捡地上的石块,她是个九岁的孩子,硬生生被人世间的至残至痛逼成了角斗士。她找了一块最尖最利的石头,对着饿狼那双幽绿的眼眸宣战:“你来啊!我杀了你!”

      一道绿光闪过,周沛只觉得自己的腿上被咬了一口,她不觉得疼,比这撕心裂骨的疼她都受过,这点血肉伤痛算什么?!

      她把愤怒和仇恨当做铠甲。

      周沛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夜中的光线,她看清对手是一头弱小的饿狼,它身上的毛都掉了许多,瘦得皮包骨,它是狼群中最底端的狼,就凭这种货色也敢来欺负她?她看清了饿狼的位置,拿起石头砸了过去。

      没有砸中。

      饿狼夹着尾巴藏了起来。

      周沛不敢掉以轻心,饿狼尝到了鲜血的甜头,岂能轻易放过她?

      果然!

      饿狼乘着寒光迎面扑来,它的眼中是周沛的喉管!

      周沛缩着头,往后仰倒,在地上打了个滚,捡了一块更大的石头。

      饿狼紧随其后,一口咬在周沛的脚上,狼牙深深插入周沛的脚,它想将她叼到洞穴里。周沛反手一砸,饿狼惨叫一声逃开,却在片刻之后再次进攻。

      它那张恶臭的兽嘴直冲周沛的喉管而来,周沛抓起石头,塞进它的嘴里,石头在犬牙间逐渐卡死,趁此间隙,她立刻用缰绳将狼的脖颈套住。

      饿狼死死挣扎,想要逃走,周沛来不及系结,索性手脚并用,整个身子压在饿狼的身上。饿狼被逼急了,终于吐掉石头,反口龇牙来咬。周沛根本不躲,一口咬在了饿狼的喉咙上。

      周沛不管饿狼的毛有多臭,有多烂,她将满腔的恨与怨全发泄在这只饿狼的身上,她咬住了,就绝不松口!

      天已破晓,狭长的山谷里终于有光照进来,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孩脸色麻木的向前走着,她的手里拖着一截绳子,绳子末端捆着一头死狼。

      与狼搏斗的时候,她的包袱丢了。她猜里面大概是任县长给的盘缠或是干粮,可惜如何也找不回来。她没有东西吃,她怕自己饿死后就没办法给家人报仇,便拖着狼走,靠生吃狼肉过活。

      这条山谷有许多岔路,她怕再有狼来,不敢合眼,跟着马蹄的印子又走了一个白天,居然找回了那匹受惊的马。
      幸运的是,马鞍旁的囊袋里还有几块硬馍馍,够几天的口粮,除此外,她还摸到一把刀。

      周沛握着这把迟来的刀,心中滋味万千。

      天变冷了,她把死狼放在马屁股上,这头狼尸是她未来几天的口粮,她时刻带着。又骑了一夜的马,她终于走出山谷,远处能看到流向天际的黄褐色,天上开始下起小雪,寒风也压不住她浑身沸腾的血液,她催着马儿快行。
      眼前的景象令她几乎要哭出来。

      是草原。
      是连绵无际,漫山遍野的草。
      是生母朝思暮想的故乡。
      是周沛出生的地方,是周沛短暂而残酷的童年里仅存的无忧梦境。

      她下了马,在枯黄的草野间飞奔,在纷飞的雪花中起舞,她高兴地大喊:“我到了,我到了!”
      可草原也是无情的。当夜,雪越下越大,很快草根都被薄薄的一层白雪覆盖。草原上看不到一星半点儿旁人,只有一匹马和一个女孩儿。

      入夜前,雪已经大得看不清路了。周沛记得年幼时在草原上见过这种大雪,当时连牲畜都会被赶进帐子中取暖,以防冻死。
      如进周沛只有一件冬衣,再不找地方躲着,冻死的就会是她。
      她骑着马儿一路小跑,想找找部落的帐子。

      可放眼望去都是白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马儿也不肯走了,周沛无奈下马,一寸寸拿脚去探,附近是高低曲折的坡,没有天然的洞。
      到了半夜,雪量已是入夜前的数倍大,这种寒冷令周沛回想起三年前的服刑路上,那种能剥夺人命的严寒。

      周沛不能死,她还要给周家报仇。

      她摸着马的身子,马的身子依旧暖和。她不知道自己在考虑什么,手无意识地把刀从马鞍的囊袋里抽出来,一刀捅向了马的脖子。
      马被惊得逃走,往前奔了几步就倒了。

      周沛跟着血迹追上前,马还没有死,在地上无力地喑哑,它好像在问周沛:我明明带你走了那么多路,我是你的同伴呀,你为什么要杀我?
      周沛知道马听不懂,却还是给马儿找了一个必死的理由:“狼来的时候,你把我丢下了。你背叛了我,你得死。”

      这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

      周沛又刺一刀,马儿终于断气。她使劲力气才剖开马的肚子。
      马的血好多,一直将周边的雪都融化了。周沛强忍腹中的恶心,将马的内脏一个个掏出来,做完这些事,她已经快冻僵了。她强撑着意志脱下外衣,钻进马的腹中取暖。马尸的余温让她找回了些思绪,她想到了被捂死的立冬,于是又露了一个鼻子出来。
      马的血红得比梅花还艳,闻着比羊肉还香。

      这是匹好马。

      周沛想起母女几人在赴刑途中说的那些话,她哪里知道,那段日子竟然是一家人最后团聚的时光。

      周沛缩成一团,眼皮子沉沉,她愈发觉得困倦。这个九岁的女孩儿没什么能再做的了,她要做的只是撑过这场大雪。她口中喃喃着亲人说过的话,期盼着明日暖阳升起,冰雪消融,期盼着明早睁眼时,叫醒她的是周妅阿姊,祖母看着嫡母温夫人给立冬喂奶,父亲和额吉兰夫人骑着马,两个长兄的欢笑在整个草原飘荡:“冬天会过去的!春天会回来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孤走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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