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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万般是命 ...

  •   温夫人和周沛坐着马车往凉风县赶。

      她们从曲沙县来,她们只有两个人。

      凉风县口的小井边,挤挤攘攘地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任县长说,周妅死在这口井里。
      住在凉风县的县民中午过来打水时发现的尸体。
      任县长带着温夫人和周沛到达时,周妅已经在井里泡了整整一夜。

      母女俩互相搀扶着往前走,走到井边,迎面扑来的是一股地下的寒气。
      温夫人紧紧扒着井沿,只往里看了一眼,便崩溃地哀嚎周妅的名字,接着又晕了过去。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温夫人抬到马车上,周沛守着车门,撕心裂肺不足以形容她的痛苦,她跪在任杰面前,磕头、乞求:“任伯伯,阿姊怕冷,井里很冷,求你帮我阿姊救上来吧!”
      任杰半蹲着,叹口气:“阿圭,不是伯伯不帮你们。这个井口太小了,官署里的衙吏,没有一个人下得去。”
      周沛道:“那就让凉风县的人把井口拆了!不能让我阿姊一直待在水里呀!”
      任杰摇摇头道:“我们已将能试的都试了一遍……”

      周沛的心忽然十分明朗,她知道任县长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周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手,这是双写过字、翻过书、捣过谷子、偷过米、惹出不少祸的手,这是双孩童的手,也是双十指爬满茧子的手,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用这双手替最亲的姊妹收尸。

      这年,周沛九岁半,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我去吧,我去把阿姊带回来。”

      衙吏往周沛的腰上系着绳子,任杰在旁边说道:“阿圭,如果你不想去,就跟伯伯说。你是个小孩,可以不去的。伯伯再想办法。”

      周沛生来是比同龄女孩儿个子大些,可在曲沙县三年半,饥饿和苦役没让她长多少个子,她只比同龄孩子高一点点,身子却比他们还要瘦些。

      这个井口,除了她,的确再没人下得去了。

      周沛将一捆麻绳背在身上,神色坚定地说道:“县长都没有办法了,只能我上了。”

      她坐在打水的木桶里,几个人转动转盘,慢慢地将绳子往下放。周沛的脸,一寸一寸染上井中的阴森的水光,周沛紧紧抓着绳子,抬头往上看,头顶上是凉风的蓝天,她是从上面下来的,低头看,井壁、裂缝、虫豸、青苔,周妅面朝下,泡在阴冷的井水里,身上的麻衣被水浸透了,依稀能见得周妅瘦小的身子。

      很快,周沛便整个进到井中了。

      从井外往内看,无人觉得井深。但到了井中,周沛才发觉自己与周妅的距离隔得那么远,这段距离,她一辈子也走不完。

      下降,下降,下降,直至水桶触底,周沛终于进入到噩梦深处。木桶晃晃悠悠,四处无人敢说话,全都凝神屏息地看着井中的这个女孩儿。

      周沛咽了一口唾沫,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了,可从未这么近过。生母兰夫人的尸体死在廷尉诏狱的过道上,幺妹立冬死在温夫人的怀里,三姊周妅死在井里,她的尸体泡在离自己不到一掌远的水中。

      周妅的发丝在水中散开,像是一朵黑色的铁线花。有那么一瞬间,周沛下意识觉得周妅没死,她的生命力好像从全身流到发丝上了,凝聚在微微开叉的发梢,在水波微微荡漾的时候,发丝一伸一缩,一曲一直,好像在呼吸,好像在低语。

      “……阿姊?”
      周沛鼓起勇气唤了她一声。

      周妅没有回答。

      任杰在井口叫周沛:“阿圭,你要是害怕了就上来!”

      周沛抬起头,她真不想回到上面去,上面有什么呀?上面没有阿姊了。

      上面没有阿姊了。
      上面也没有家了。

      周沛深吸一口气,将肩上的麻绳取下来,找到绳端,握在手心里,左手挂在水中,往后一划,小桶便前进了。她伸长手,想将麻绳系在周妅的手腕上,谁知水桶撞到了周妅,将周妅的尸体推远,桶身也跟着整个一晃,差点将周沛也晃到水中。

      井外的人看着捏了一把汗,任杰立刻招呼:“快拉,把阿圭拉上来!”
      周沛仰面叫住他们:“别动!再让我试一次,我能行的……”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我能行的。”

      周沛又试了一次,这回她的左手不敢用力,只稍稍向后一拨,水桶慢慢靠近。周沛深吸一口气憋着,她不敢让自己的气息影响到水流。

      她将握着绳端的小手浸入水中,她的手腕是细细小小的,骨骼明显,可周妅的手腕看得鼓鼓囊囊,肉嘟嘟的,明明周妅是比周沛还瘦的,却她好像在一夜之间胖了十斤。

      周沛怕把周妅的手腕拉坏了,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将绳子系在周妅的腰间。

      她将绳子扔到另一边,再将手伸到水里,去抓那端的绳子。

      她几乎整个人趴在周妅的尸体上了,那股死亡的寒气从胸口浸入骨子里,逼得她浑身颤抖,她头一回知道,死人的身体是这么凉的。

      周沛的心中有一种奢望,周妅只是睡着了,待会儿便会被周沛吵醒,翻个身抱住她,同她开玩笑。可更多的是害怕,没有人能在水面上趴这么久,她知道周妅不会游泳,周妅是死了。

      她忍不住去看周妅的头,先前的撞击涤荡出不小的水波,将周妅发丝推开,后脑上有一块触目惊心的凹陷。

      周沛没有多想,她努力去够麻绳,终于,她摸到了麻绳的另一端。
      她牵过麻绳,再在末端打两个结,做完这些事,周沛几近虚脱。

      她连话都没力气讲了,无力地拉拉绳子,人们将她拉上来,人们将周妅也拉上来。

      周妅是溺死的。

      有人说,周妅跟周沛一样,跑了一晚上,身体虚脱,靠在井边休息的时候,不小心掉入井中的。
      有人说,周妅是遇上了土匪或强盗,遭遇不测,被人往后脑上打了一下,趁她晕的时候推到井里的。

      但不管怎样,周妅最终是溺死了。

      温夫人悲痛欲绝,她不愿将周妅埋到乱葬岗,她在后院种菜的农地里亲手挖了一个坑,将周妅埋进去,墓前竖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周妅的名字。

      母女三人刚搬进这间小屋不久,后院连鸡鸭也来不及养,连菜也来不及种,却把周妅埋里面了。

      所有人眼中,周妅是稀里糊涂地死了,唯独周沛知道真相,周妅是被自己害死的,周妅是为了追她才碰到了危险。如果周沛不莽撞,不跳车,不去退亲,周妅就不会下车追她,周妅就不会死。

      是周沛把周妅害死的。

      温夫人嘴上不说,可周沛知道,在温夫人心里,她也将周妅之死怪罪于周沛。

      就在周妅墓的旁边,温夫人又挖了一个坑,还找来一块无字木板。

      周沛不知道这个坑是给谁挖的,但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周妅之死的自责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周沛不敢回家了,她连夜逃到官署府,请求任县长收留她。

      温夫人没有找过来,周沛便在官署府住了半个多月。

      期间,她偷偷回去看过温夫人一次,正好遇见王管妇过来,王管妇说,甄家既然与周家议亲了,周妅死了,便由周沛嫁过去做妾也行。这是周家起势的难得机会,嘱咐温夫人万不可错失良机。
      温夫人拒绝:“甄家不计前嫌愿与我周家结亲,已是大恩。如今妙仪已死,我已经对不起甄家。小女周沛又性情莽撞,为人刻薄,不服管教,实在难驯,我要是将这样的女儿嫁给甄家,岂不是恩将仇报。此等事,我不能做。请王管妇带我谢过甄老夫人大恩,甄老夫人情深义重,是我周家福薄,没有这个命……”

      半个月后的一日,任杰收到了一封来自雁北县府的信。
      任杰看完后,没有找到温夫人,而是把周沛叫去:“阿圭,你是大孩子了,伯伯要同你说件事情。这件事,伯伯只告诉你一人,你听完后,千万不可告诉其他人,尤其是你的母亲,记住了吗?”
      周沛点点头。

      任杰打开囊袋,把白绢拿出来:“阿圭,前些日子,你母亲不是写信托人送到雁北县去找你父亲吗?其实,雁北县的官署给我寄过回信,说是雁北县的簿子上根本就没有你父亲的名字,也找不到的你两位兄长。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于是又写了一封寄到雁北县的戍边营,这是他们送来的回信——”

      不大不小一张白绢上,写着父亲周鼎和兄长们周未、周已的名字,任杰继续说道:“雁北县戍边营说,三年半前,你父亲和你的两位兄长,根本就没有去戍边营报到,他们在半路叛逃了。”

      晴天霹雳!

      服刑途中,人犯叛逃乃是犯了大罪,一旦被抓直接砍头!叛逃人犯的家属也难以幸免,要跟着连坐罪责。

      也就是说——
      周沛与温夫人、周妅,三人辛辛苦苦服刑三年半,好不容易脱了罪籍成为庶人,可却因周父与兄长们的叛逃,直接被判了死刑!

      这是什么世道!
      为什么上天非要置周家于死地!

      周沛感觉自己又坐回了井中的木桶里,她花了三年半时间,终于穿过那一条幽暗且漫长的井道,自以为头顶的圣光是温暖和煦的朝阳,是周家的团聚,是人生的救赎和重见天日的美好结局,谁知外头仍是深夜,是山谷,是一口井,一口井,又一口井,是伪装成希望的玩弄,是摧毁人心的循环,是永无止境的下坠。

      她好像此生都走不出这口井了。

      周沛不住地喘着粗气,急得落泪:“任伯伯,我父亲不会叛逃的,一定是哪里错了,你再写信去问问好不好?他们不会叛逃的……任伯伯,任伯伯……求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任伯伯,求求你……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任杰没回话,塞给她一个包袱,只说:“阿圭,接下去的话你记好。从现在起,你不姓周,你也不叫周沛,你不再是周家的周四娘子,你只是一个小孩儿,你是曲沙县人。你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你的父亲病死了,你的母亲病重,为了给她看病你们要去西域找大夫,记住了吗?”

      周沛被吓得浑身颤抖。

      任杰摇着她的肩膀,追问:“记住了吗!”
      周沛回过神来,使劲点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任杰带着她来到马厩,给她牵了一匹马,将缰绳塞在她手里:“听说你从小学骑马,现在还会不会?”
      “会。”
      “好,现在即刻骑马回家,带上你的母亲,千万不要同她说你父亲的事,往西走,往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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