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传：罪女报仇，二十年不晚》藕言片语

10、三姊周妅

　　只一眼，周沛便知道，温夫人是看出来了。

　　周妅果然没有来帮忙。

　　郑氏手大，捡得快，虽然错过了晚饭，好歹赶在亥时前捡完了。

　　碓房虽有个“房”字，实际是没有屋顶的，遭围栏围起来的一片空地罢了。此刻偌大的碓房只剩周沛一人。

　　从东南方刮来一股夜风，夹杂着沙砾，消磨着她的肌肤。春分刚过，曲沙回温不少，周沛的脸上还长着冻疮，本来就因天气暖而发痒。遭沙风一吹，更是痒上加痛，还有腹部的疼和胃中的饿一并袭来，浑身好不舒服。

　　周沛一直记着温夫人的那一眼，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多争了一些米回来，母亲为什么不表扬她，反而生气呢？她越想越委屈，哭哭啼啼，动作也变得磨蹭。从前半夜磨到后半夜，米粒还没捡完。前半夜尚且有月光照着，看得清楚，后半夜月亮落下，四处漆黑一片，周沛只好一寸一寸拿手指去摸米粒的形状。

　　突然身后有窸窣声音，周沛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会是有野狼吧？

　　她四处去摸，摸到一块石头，握在手里。她明明才六岁，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攥着石头，对着声源走去，走近一看，是个人。
　　那人见到她，惊叫了一嗓子，随后发现自己出声，立刻拿手捂嘴。她的袖子一移开，怀中露出一阵温暖的火光，是根蜡烛。
　　在蜡烛灭掉的前一刻，周沛认出那个人来，是三姊周妅呀！

　　周沛十分惊喜，牵着周妅回到碓房，两人找了块木板挡风，重新点起蜡烛，小小的火燃了起来，周沛眼前顿时有了一片光，她很开心，虽然仍止不住抽泣，却还是笑着：“有光了，太好了！阿姊，多亏你啦！”
　　周妅看着周沛，小妹双眼熬得通红，脸颊上还挂着竖向的泪痕和横向的鼻涕印子，让人心疼，周妅搓着周沛的小脸：“阿圭，叫你受苦了。”
　　周沛摇摇头：“不苦！我今天争到了不少米呢！”语毕手指米桶，里面已经有了小半桶米了。
　　周妅也体弱，怎么都搓不热周沛的脸，只好把蜡烛移到她脸庞，让周沛借着微弱的火光取暖。周妅让周沛坐到一边休息，又从怀中掏出两个冷馒头，塞到周沛手中，自己则捋起袖子捡米，一边说道：“特意给你留的，只是最近炭发得少，我们睡得那边没什么暖意，我也实在捂不热。”

　　粗面馒头疙疙瘩瘩的，不太好看，却也有一股麦香气，勾起了周沛腹中的馋虫，她拿起冷馒头啃了两嘴，又想起温夫人的脸色，语气低落下去：“只有阿姊你疼我，你待我最好。母亲都不疼我。”
　　周妅听了，说道：“哪里的话！我对你的好都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可不及母亲的十分之一。这馒头，是母亲给你留的！她叫我带来的。你可别怪母亲，她是为人正直，不喜欢你以这种方式去争罢了。”
　　“你是不知道那郑氏侥幸得逞后有多嚣张！我若不煞煞她的风头，她还要欺负我们！”
　　“这么说来，郑氏这次没有打你，是你演得咯？”

　　周沛这才察觉自己失语，小心思当面被周妅拆穿了，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借口，只能点点头：“嗯。可是，本来就是她偷盗在先！上次都没有人信我，王管妇不信，母亲也不信，只有阿姊你信我。我心中实在不服。”
　　“那是因为上次你没有证据，没有办法使人信服。”
　　“物证是没有，但有人证啊！我亲眼看见了，我不是人吗？”
　　“那郑氏还说她没拿呢！如果你说的话可以作证，那她说的话也能做证据了。王管妇不知你脾气秉性，她当然没办法分出是非。”

　　周沛虚心求教：“那什么人说的话才能叫做证据呢？”

　　“我想想——我以为的人证是，你与他人争利益，你说你的，她说她的时，必须有第三人站出来，这第三人和你们俩互不相干，这样，那人说的话才能算是证据。这种人证，当然是越多越好！”
　　“原来如此。但是，母亲为何也不信我？上次不信就罢了，那今日呢？我明明拿回了这么多米，可我瞧母亲的眼神是在责备我呢。阿姊，是不是因为我并非母亲所生，所以她不喜欢我呀？”
　　“你说什么傻话呢！傻阿圭，此话千万不可在母亲面前提起了！叫母亲听了伤心！”
　　“这是事实，我经常听人骂我是猃戎人的孩子，说我是异族，是猃奴……”
　　“住嘴！”周妅有些怒了，“猃戎人如何，异族又如何？阿姊从来不管这些，我是将你视作同胞妹妹看待的！你如此妄自菲薄，我听了都伤心难过！”
　　见周沛不说话，周妅继续说道：“母亲也从来将你视为己出，她用心教导你，对你心存期盼，希望你成为一个正直而善良的人。可你也须知，你的脾气向来火爆，所以母亲才处处提醒你。今日你与郑氏相争，虽使郑氏受罚，可你看，我们不也在这受罚吗？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觉得十分后怕！要是郑氏咬死了是你偷换米桶，你该如何辩驳？”
　　“母亲不是说，就算是犯妇之间错拿米桶，也不会有多大的惩罚。再说了，大不了我就耍赖！”
　　“你现在是个孩子，尚且可以耍赖。若你长大了呢，你也耍赖吗？同那郑氏一样，做个泼皮无赖？”
　　“有何不可？”
　　“啐！”周妅轻轻打了周沛的手，“难怪母亲生气，这话我听了也生气呢！你如此心术不正，将来是要闯大祸的。你说，今日之事，是不是你换了米桶在先？”

　　周沛看了一眼周妅的眼睛，又避而不看。
　　如此反应，周妅心里已一清二楚了，但她并不开口，就等着周沛自己承认。后者作了一番思想斗争，终于豁出去点点头。

　　周妅又问道：“你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打算？”
　　周沛支支吾吾：“我见她的米比我们多……又想起上次郑氏偷了我们的米，还贼喊捉贼。那可是我们辛苦舂了一上午的米呀！我实在是气不过，便一时……”
　　“所以母亲生气，就是因你做事不计后果，肆意妄为。这你怎么好怪她，只能怪你自己动了歪心思。”周妅也只是十岁的孩子，看事情却比周沛看得清楚明白，她道，“阿圭，眼下我们虽在受苦，但只刑三年，刑期一过，我们一家人便可重新团聚，便有机会平反伸冤。可你要是走错一步，将自己害了，我们该如何团聚家人，如何平反呢？你应当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别只顾着与郑氏纠缠。我问你，为了让郑氏不好过，你是情愿舍弃家人吗？”
　　“当然不愿了！郑氏算个屁。”
　　“那便是了！”周妅笑道，“郑氏算个屁，以后你不要再与郑氏纠缠了。”
　　“可要是她还来欺负我们，我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周妅也答不上来，只好安慰周沛说：“这次郑氏也吃了苦头，她一定会老实了，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

　　周沛却在心中有了答案，如果郑氏再来犯，周沛一定不会再如此鲁莽行事，一定叫自己脱身，又能让郑氏受苦。

　　王管妇还算热心，听说周沛腹痛连日不消，特地去隔壁的凉风县找来郎中给周沛看病，郎中诊治后开了药方，王管妇又是出钱，又是出力，跑去给周沛抓了一个月的药。

　　周沛心中感激，温夫人与周妅也十分感激。

　　听说这郎中是宫里辞官退下来的，医术了得，周沛连喝一个月，腹痛果然消了，胃口和力气也都回来了。如此，周沛又开始帮着母亲与阿姊舂米。

　　大概是偌大个碓房里唯有温夫人讲话还算和顺中听，王管妇经常来找温夫人聊天，与周家母女的关系也慢慢变好。

　　这几日，周家舂米的量再次超过了郑氏，王管妇听说是周沛有好方法，特地过来学习。知道其中的奥秘后，王管妇忍不住夸赞：“我本来觉得，你家这四丫头只会顽皮惹事。结果她每天跑进跑出，又是搬来石头，又是捡来树枝，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居然还真把舂米的速度和数量给弄上去了。我在这做了一年，都没发现这诀窍。这孩子真了不起，聪明又孝顺。”
　　周沛难掩心中喜悦：“多谢王管妇夸赞了！”
　　温夫人道：“就你脸皮厚！”

　　周沛俏皮地吐吐舌头。郑氏瞧见了，提着嗓子在那说：“不过是臼个米罢了，臼得多臼得少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受刑的罪人，有什么可神气的。”
　　温夫人猜测周沛会回嘴，提前说道：“阿圭，只管舂米，不要理别人。”
　　郑氏听周家母女这边安安静静，越发来劲了：“哎呀，我啊还有不到一年就能脱刑了，有的人还得在此地苦熬几年呢！”

　　这话虽是说给周家母女听的，但王管妇也算是服刑之人，她也还有两年才脱刑呢。要不说郑氏就是蠢笨，一句话说出来，整个碓房的人听着都不高兴。

　　王管妇心中有气，一挥棍子打在郑氏的木杵上，骂道：“废什么话！我看你挺有力气，要不你再多臼十斤谷子？”
　　郑氏瘪起嘴，还是一脸不服气，王管妇怕落人话柄，不好在周家这边停留太久，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王管妇一走，郑氏的脑袋又高起来了，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这周家是有什么迷魂汤药，先是迷了任大人，一来就让人家给找房子。现在又迷了王管妇，处处替周家说话。到底是曾经的皇亲国戚，这拍马屁的功力都是祖传的。”
　　声音说得虽轻，周家这边可听得一清二楚。

　　温夫人与周妅都没反应，唯有周沛转脸瞪着郑氏。郑氏才不怕周沛这小孩子呢，也瞪着她，故意用只有周家能听清的声音继续说道：“马屁拍得好，就是升官发财。拍不好，那就是自取屈辱，像那什么猃奴的沙蟒王兰将军一样，带着几万人来投降，马屁都拍到天子跟前，最后还不是被赐死了。”

　　生母兰夫人是周沛永远的底线，如今郑氏肆意践踏，屡次来犯，周沛必不可能放过她。
　　周沛心中回响起周妅曾说她“做事不计后果，肆意妄为”，如果她谨慎小心，却能狠狠治郑氏一招呢？

　　周沛不说话，她的心中已有一条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