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双壁》绣色可喰

13、卡洛蓝颜

　　在这个冰封荒凉的罪城，从来都是满地冰雪鲜少行人，此刻城东却聚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往常只有一处施粥的队伍，现在出现了好几列，从排队回来的人手上可以看到，有着新鲜的食物和保暖物品。

　　“我想要这个帽子，给我给我！”

　　“不给不给！”

　　每样物品似乎都不相同，孩子们领了物资后互换抢夺着。

　　“快给我！啊！”

　　小孩摔到了地上，一个大人将她扶了起来，“阿笙，好了，你们两互换着戴一段时间，明天再换回来不就行了。”

　　谨神月陪着康因因来到此处，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下，依旧显得沉闷阴郁，她淡淡的扫了一眼摆桌喝酒的士兵们和长长的队伍，忽然道：“回去吧。”

　　“既然都来了，领了物资再走吧，说不定能领到药物呢，你的手……”康因因说道。

　　谨神月那双白玉般纤细的手，早已经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看起来随时都要破裂了，她把手拢进袖子，淡然道：“不必了。”

　　康因因坚持道：“你就在此处等我吧，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谨神月说道，两人一起排在了队伍后面。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康因因拉着谨神月，左右看着满是笑意的人群，忍不住问道。

　　“你不知道吗？听说今日是皇城里一个皇女的生辰，这场诞贺真是隆重啊，连我们这里都满是喜气，想必皇城里更是热闹！说不定，皇城里会送烤炉猪！”旁边队伍中的一人热情地回答道。

　　“是你想吃烤炉猪了吧！”一人又道。

　　“皇女？前阵儿不是听说废黜了一个？”

　　“那个是太子殿下，真是让人唏嘘啊，那个太子一出生就被封为太位，由大国师齐力教导扶持，一身剑术天赋无人能敌，小小年纪就夺得了剑圣之位，没想到最后落得被废黜！”

　　“这，究竟是犯了什么哟！”

　　“哪里是犯了什么，上面有人陷害他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她皇帝老子不管啊？”

　　“不得宠呗！只怕早就想换太子了，只是一直没机会！”

　　“这个皇女又有什么了不得哦？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那么厉害的太子殿下，怎么能说换就换？”

　　“这个皇帝，听说出生就没有灵力，也不会剑术，治国才能也不行，估计他想救也没能力吧？”

　　“是不想救吧，听说这个皇女被从宫外接回之后，就赐名【爱】字，谨爱皇子，听名字就知道多受宠，自然了不得。”

　　“从宫外接回，这又是什么故事？”

　　“这就不得而知了，又是孽缘艳事吧，毕竟是皇帝嘛，哈哈……”

　　“哈哈哈……”

　　康因因捏了把冷汗，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谨神月，后者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早知不该来此处的……可已经等了许久，眼见就要领到物资了，若是此时回去……

　　康因因原本也是皇城康家世子，从小锦衣玉食，花团锦簇，一手红缨长枪名动月都，却被挑断经脉流放至此。他挣扎多年，如今看到谨神月，终于明白，不论是如何的至尊皇权，至贵血脉，都敌不过无常二字。

　　他们这些中央政权流动的重要血脉，从来都是前路坎坷，命途多舛，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只一日，曾经高贵的康家世子和名动天下的太子月被贬做贱籍，在冰封的罪城之下讨要粥水和过冬的物资，那个不知何处生出的贱民，却被赐名【爱】字，荣登皇女之位，举全国之力为其贺生。

　　一切不过无常罢了。

　　“哇，好冷啊！”寒风挟裹着风雪猛的吹来，孩子们嬉笑着，抱在一切取暖。

　　谨神月忽然浑身剧烈一抖，单膝跪倒在地上。

　　“小月！”康因因一惊，忙去扶，“小月你怎么了？可是身体还没有好全？是我不好，不该央求你陪我来的……”

　　“无事。”谨神月借着他的力道起身，两人的手俱是冰冷异常，毫无温度，她却忽然觉得有一股安心从麻木的胸口溢出，仿佛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有自己的同类，并非彻底的孤身一人。

　　她咬了咬牙，强行压下这股弱气。

　　“这两个小哥哥长的好漂亮啊！”周围的人注意到了他们，天真的孩童看着拥在一起的两个玉人，忍不住惊叹道。

　　“哦？确实是两个十分俊美的小俏郎君呢！”人群纷纷看了过来，注意到了他们衣衫褴褛之下胜似冰雪的容颜。

　　一位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是九州婆婆那边的人，都别看了。”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今还明殿下生辰，大赦天下，朕即日前往万幽城，若见罪犯有悔过之心，当下赦免其罪，望得赦者感激还明恩德，不再犯错。”

　　横跨冰封千里的冻土，沿着大谨的脊脉一路向上眼神，越过万里黄土，水路往下，是绵延万里繁盛茂密的高山树木，再往前，就到了大谨唯一四季温暖，风景宜人的花朝城。

　　花朝城，更是张灯结彩，繁盛非常，而街上行人，却寥寥无几。

　　“谨爱殿下今日生辰，这些贱民不肯出门祝贺，真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我等去将这些贱民抓出来！”中书省陪着谨王一行人坐在万鹤楼，看着下方与红灯繁华相比，极其寥落的人群，讨好的说道。

　　“不可叨扰百姓，中书省大人怎么能称呼他们为贱民，这些人，都是我大谨宝贵的人民。”谨王摆手道：“想必，是想趁着今日大赦，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聚在温暖的房子里庆贺吧？”

　　“我只要和父皇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谨爱握着谨王的手，说道。

　　谨王冲幼女笑了笑，不知怎的笑容有些勉强。

　　忽然之间，伴随着一阵鸟儿扑翅般窸窸窣窣的声响，正午的光线猛然暗了下来。往外一看，竟然真是有无数只鸟在空中盘旋，遮蔽了整个花朝城。

　　“这是……”谨王看着外面黑压压的天空，蹙眉道。

　　“报——！”一名身穿鳄鱼铠甲的小将冲上楼，跪地说道：“陛下，城外突然聚集了不少凶恶的猛兽，即将冲入城中！”

　　“嘎——嘎——”空中传来一只苍鹰的凄厉惨叫，无数只鸟儿，正在围攻它。底下的弓箭手们齐齐拉弓射箭，将那苍鹰和数只鸟儿一同射下，取下苍鹰脚上绑的信件，递交谨王。

　　谨王拆开信件一看，身形似乎摇晃了一下。

　　谨爱抓着他的手，担忧的问道：“父皇，怎么了？”

　　“吩咐各地将领守卫保护百姓。宁缚，你跟在小爱身旁，寸步不可离。”谨王令道。

　　“父皇……”谨爱看着谨王，似乎想说什么。

　　“谨爱乖。”谨王说道，说完从高楼向外看去，目光越过重重高山，忽然放开谨爱的手，跳下高楼，被贴身统领飞身接住，一落地，他就攀上一匹白色灵驹，策马狂奔。

　　“谨爱，你在此处等候，我去接你姐姐回来。”他留下这句话，和一脸仓皇的谨爱。

　　“陛下！不可啊！”

　　“陛下！危险！”

　　伴随着咄咄的马蹄声，狂风凛冽，灵驹一瞬即千里，跑了一段之后，寒意四起，冰刀般的冷风刮得面皮生痛。

　　一路策马，越是往北，便感到寒冷越甚，他忽然想起，小月极怕冷。

　　四季繁花似锦的殇国，虽然是个人口只有三千万的小国，却有着不逊色于任何国家的奢华富糜。

　　奇怪的是，这样得天独厚的水土下滋养的百姓，本应该是温顺谦和，然而却相反，殇国人民个个骁勇善战、不屈不挠、身经百战。尽管从不侵略别的国家，但是一旦遭到袭击，便会团结一致齐心协力，绝不退缩。

　　是以千百年来，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在这里讨到了好处。

　　传说中的神族后代凤凰王朝便是因为举国之力讨伐殇国，导致元气大伤，最终覆灭。

　　这里，也被称作帝国坟场。

　　一只灰鸟破开九天云层，飞越过重重楼阁，翩然穿进木窗，落到一张木椅扶手上，朝坐着那人歪了歪脑袋，“瞅！瞅！”

　　“哈，继续，给我踏光踩烂了，真是可笑，真皇女还在万幽城艰难度日，假皇女还想过什么生辰？”卡洛殇咬牙切齿地道：“简直做梦！”

　　听花楼。

　　是殇国最大也是最有名的听书茶馆，落地约有千丈长，高三层，顶上是金瓦片十二神兽镇顶，四壁皆由雅致的香青竹所覆，采光极好，幽风阵阵，入室清香沁人心脾。

　　这么一个好去处，只需要一百文钱便可入内，不计时辰，还奉上免费的晨井好茶。

　　只是此处不提供膳食，连甜点都无，更不许自带食物，宾客们听书听饿了，都会自觉离去，让下一位落座。

　　“接下来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白衣少侠的。诶别急，待我从头说来。据说谨国东边的一个村庄，几年前突然有一天闯进来一个魔物。这可是个在山上修炼千年，食人无数的大魔物，不知为何发了狂跑到村庄里来了，吓的众村民是魂飞天外，惊神破胆！

　　“只见远远快步飞奔而来一个白衣少年，面如冠玉，身法矫健，一点银魄寒芒骤然惊出，呲的一声，便刺进了怪物的体内，灵光迸裂，登时满地血浆。

　　“少年灵猫一般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地。说是个少年，但细看容颜柔和唯美，又似是个少女，待他张口说话，听那声线，还不曾变声的幼童之音，更是令人难以分辨。

　　只听他道：‘魔物毁坏的农田作物皆由朝廷赔偿，此山上的怪物已经被本殿肃清，各位不必再担惊受怕，放宽心即可。’这少年竟然还安慰这群吓破了胆的村民，有反应过来的人寻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少年朗眉星目，说道：‘本殿乃当今太子，谨神月！’说罢离去。”

　　说书人拍了拍板子，众人一阵哗然。

　　“几年前，正是太子月跟着谨国剑圣外出游历的时间吧？”

　　“这太子月小小年纪风光霁月，英姿逼人，让人过目不忘，传出来了不少民间话本呢！”

　　“喂，你们都不知道吗？”人群激奋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听说这个太子月她……”

　　但无人理会，众人似乎都对这个太子颇感兴趣。

　　“再来一个，这个什么太子月的！”

　　“你们真的都没听说吗？”

　　“好好！再来一个！”

　　“算了你们继续听吧，唉。”

　　说书先生一拍主板，气势开的震天响，说道：“好咧，接下来就说个《苍问》！”

　　卡洛殇撑着下巴看着下面这群眉花眼笑的殇国百姓，原本这样的话本她也是最爱听的，听完少不了打赏喝彩，眼下却没什么兴致。太子月被贬，压往罪城的事，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殇国传的人尽皆知吧。

　　到那时，又会传出什么样的话本呢？

　　“阿殇，不想听就别听了，明日你不是还要前往北垓的战场吗？”一旁，一个身穿蓝白绣竹长袍，清新俊逸的男子温声劝道，拿出碎银吩咐小二打赏过去。

　　“蓝颜叔叔，等打起来我再过去吧，也不知道那群蠢人打不打。”卡洛殇淡淡说道。

　　“巴城难攻易守，他们驻扎在城外，不敢攻不肯退，耗得越久，他们损失的就越多，对我们也就越有利。”卡洛蓝颜点头道。

　　啪！

　　下方说书先生响木一拍，说道：“只见那卡洛殇一声惊呼，跳入冰河中去救那谨神月，那可是寒天之下的冰川水，冷的刺骨，普通人一落水就要被冻死，她为了救人，竟是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这厢两人都成了落汤鸡，倒也能抱着取暖。”

　　“哈哈哈。”下方众人。

　　卡洛殇眉毛一跳。

　　“你还真的很喜欢那个谨国太子呢。”卡洛蓝颜垂眸看着下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低声说道。

　　模样脆弱动人。

　　卡洛殇心里一动，将他扯过来亲了一口，说道：“叔叔说什么？我当然最喜欢叔叔了！”

　　卡洛蓝颜僵直了身体，很快就被放开了，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他隐约觉得，这更像是某种安慰。

　　混合着下方的叫喊声，他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道：“是假的也挺好。”

　　“回去吧！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胡编乱造！”卡洛殇说罢起身。

　　既然是说书，自然是要精彩些，编造肯定是有的。

　　大家也都知道。

　　但是哪些是编的，哪些又是真的，就没人知道了。

　　“是编的吗？”卡洛蓝颜跟上，问道。

　　“我们两都渡了冰川水，但不是这样渡的！”卡洛殇说道。

　　“原来如此。”卡洛蓝颜说道。

　　渡冰川啊。

　　如果他没有被……

　　那他也是可以做到的。

　　他可以陪她去狩猎，也可以陪她渡冰川水。

　　只是，从那一日之后，他便再也无法握剑，再也无法骑马，也不能出殇国了。

　　他在心中轻轻叹息。

　　也好，也罢，至少还活着，活着，才能感受到这份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