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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情之所起(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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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未亮,陌北的门便被叩响了,开门发现南笙立在门外,见他便道:“师兄,可以去了吗?”
睡眼朦胧的陌北却一下子倒在了南笙的肩膀处,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传进她的耳朵,温热的水汽拂过她的脖颈,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得呆呆立在那里。
时间流逝而去,垂柳叶上的露珠滴滴落在地上,清晨的陆青观静谧得连露珠滴在地面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耳边是陌北均匀的呼吸声,四周没有一人,她也不敢大声叫他,只能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却发现太重了,根本不能推开他来。
阳光寸寸溜进陆青观,被四周的景物切割成无数不成形的影子映在窗棂门框赤柱之上。
南笙无奈立在那里,直至整个陆青观沉浸在潋滟的日光中时,陌北才悠悠然醒来,看着眼前的南笙,一头雾水地问道:“你怎么……?我怎么……?”
南笙不知如何作答,只得撇嘴,耸耸肩问道:“师父会不会罚我?”
陌北脸色瞬间黯淡下去,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哀声叹道:“不止你,我也逃不了。”他摇着头,“唉,贪睡一时,受罪一世,你怎么就不知道叫醒我呢?”他倒埋怨起她来了,这让南笙愈加不知如何应对了,只能摇头苦笑。
冠宇是个极度严苛的人,那日二人没能完成晨练的任务,理应受罚,只是陌北没想到,竟会罚得那么重。冠宇命二人均到后山去思过壁前思过三日,同时还得顶着个一尺大小的玉碗,碗中盛满清水,且三日不能进食。只是,渴了的话,可以饮那碗中之水。
南笙心中纵有万般埋怨,却也在陌北那张洋溢着歉疚的微笑脸下消弭无形了。
陌北倒显得尤其失落,南笙见他百般不情愿地将玉碗顶在头顶上,不禁问道:“师兄往日可受过罚?”
陌北嗤笑一声,说道:“自上山以来,谨遵师父教诲,每件事儿都做得中规中矩,自然从没受过任何处罚,却不想,你一来,就陪你受了这等罚,你说,我冤不冤?”
南笙险些笑出声来,反驳他道:“怪起我来了,师兄难道不知道那日是你自己没能起得来吗?说这话,羞愧否?”
被自己这小师弟一揶揄,陌北自知辩不过,那日的确是自己没能起来,所以怎么都是失了理,便不再狡辩,忙不迭道歉道:“见谅见谅,许久未曾晨练了,一时不能适应自然是常理之中的事儿,只是连累师弟你了,算是我对不住你,日后定然不会了。”
南笙听他这么说,心中便也早没了怨气,只说道:“罢了。”
三日处罚之后,南笙与陌北便不敢再出什么岔子,此后的每日都能按时起来,只是开头那几天,南笙因着身子弱,加上南禺山地势险峻,并不好走,以至于那几日都未能在日出之前回到观中。师父只责备了几句,也就算了。随着日子过去,南笙倒是能明显觉出自己日渐强健了起来。
晨练大抵用了两月时间,冠宇见南笙体格差不多了,便不再要她做晨练了。他叫陌北开始着手教她剑法基础,这一晃,又是数月之久。
气候渐渐变化,初冬时分,南禺山便开始飘雪,不下几日,整个陆青观便被皑皑白雪覆盖,观中银装素裹,好不壮观。
南禺山遍布红叶枫树,深秋季节里烧的火红的枫叶在缱绻的寒风中渐渐没了影踪,只有在雪化了的时候,能在白雪的间隙中瞧见几片坚韧的落叶埋在雪地里面,稍稍点缀了这一地的荒芜与静寂。
还未入冬的时候,南浔派人给南笙送了些过冬的衣物,还有许多滋补身子的药材。当然,冠宇与陌北也少不了得了些好东西,于是二人顿时对南笙刮目相看起来,都在心里揣摩着她是哪家的公子哥,家底一定甚为厚实,不然哪能有这么好的福气。
陌北平日里看南笙总是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觉着她必然出自书香门第,而令他更为佩服的却是南笙那一副绝妙的书法。
他也练过书法,功力不浅,曾一度被家人称赞不已,但却在看罢南笙的书法之后,佩服得心甘情愿。也许是在这山中太久,平日里总是练武习剑,久之便生疏了书法。
陌北觉得,自己是时候该回去了,他来这山上唯一的目的便是想要让自己体魄强健起来,两年过去,他身子骨早已不似当年那个病弱的模样,不仅如此,还习得了一身好武艺,他日回去,定能干一番大事业。
他犹记得那年在市井中无意听到的南禺山,便觉得那是自己的一个机遇,于是便辞了自己娘亲,来到了南禺山。
那时师父并不理会他,他在山门外足足跪了七日,最后没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师父才勉强收下了他。
现今离那个时候,竟已经有两年半的光景儿了。
陌北想走了,可他发现,走不了。
他站在剑柳宇门前,立在台阶上面,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忍不住叹气。
南笙见他这般黯然神伤的模样,关切问道:“师兄可是想家了?”
这话,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他无奈回她道:“想,是真想。”
他伸手接住几片雪花,语气落寞说道:“在我的家乡,每当下雪之日,便会兄弟几人去打雪仗,可我那时身体不好,便没有那个机会,只能羡慕地看着他们玩耍。可现在,身体好了,却也是再不能做哪些孩童的乐事,人生在世,能有几时,是快意地活着呢。”
他这一席话,真真说到南笙心里去了。
她第一次听陌北提起自己的事儿,却觉得他们的命运是那么相似。
来之前略有耳闻陌北的事情,不过是那个给自己看病的神医说的,几分真假着实难辨,但现在听了陌北的话,总算是能分得出些许真假来了。
小时候的她,也是什么都玩不得的。但现在的她,许是可以了吧。
想着,便几个步子下了台阶,置身在皑皑白雪之中,蹲下去抓了一把雪,触不及防地朝着陌北扔了去。雪团一下子打在了陌北脸上,他顿时哭笑不得。而南笙看着他只是笑道:“今朝有雪,何不享乐玩焉?别白白浪费了老天爷给你的机会。”
听得这话,陌北没有掸掉身上的雪,一个飞身立在了雪地之上,拾了一捧雪,朝着南笙砸了去。
此间的陆青观,独独只能听闻二人的嬉笑声。冠宇撑开窗门,看着南笙和陌北嬉玩的身影,嘴角莫名升起一抹笑意,兀自抱着暖壶立在窗户边上,静静看着他们。
南禺山的冬日在无止尽的白雪中悄然逝去,时光如同被寒气冷冻的湖面,看似停住,却无形中,冰面底下的那些水,早已悄然溜走了。
神彧纪一百四十六年款步而来,带着残存在春风里的寒气,一点一点渗透时光的细枝末节,然后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春意盎然起来。
南渊国帝都池吾城中,王宫里面的南浔最近有些头疼,因为王后病了,重病。
医官们束手无策,都道是王后气数将近,无力回天。南浔想起昨年那位神医,可寻遍朝野宫内,却无一人记得那位神医,无奈之下,他只得叫人去南禺山,给南笙送了书信去。
南笙见信后,一个趔趄后退,险些倒在地上。冠宇知晓人间亲情的重要性,便让她回了家。
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还是没能赶上。
那一日,南笙还未来得及换身女儿家的衣衫,就听得自个儿娘亲仙逝的噩耗。
那时的她,已经不是离开王宫时的羸弱模样了,她多想她的娘亲可以看看她现在的康健模样,只是,她没了那机会。
她立在宫殿外,屋内传出一声声哀怨之声,她觉得天顶之上,似乎瞬间没了日光,变得漆黑一片。
脸上掠过一滴一滴冰凉的水珠,些许水珠渗进嘴角处,她尝到了那味道,带点咸味,带点温热,却更多的,带着无以复加的悲痛。
南浔自屋内出来,看着立在那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南笙,一时竟未能认出。他只觉得她长高了,模样也变了一些,看上去,竟然与自己那位祭剑卫国的姑姑有七八分相像。
他缓步走到南笙身前,将她揽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并未言语。
后来,南笙才从南浔近侍那里听得了自己的娘亲是怎么病倒了的。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敌国北央国。
自神彧纪三十年的那一场战乱来,两国之间虽不相往来,却也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天下大势格局至少是安宁的,可现在,北央国却又有了卷土重来的打算,屡犯南渊国边境,甚至将此刺客派到了帝都池吾城内。
上一次要不是她二哥守在南浔身边,现在死的就怕不是一个了。
王后就是在得知南浔差点儿遇刺的时候,一个喘气没有上来,便病倒了。自那时起,王后就没再醒来过,一直昏睡着,直到仙逝。
这一场事变,在南笙的心里无意中埋下了一枚仇恨的种子,她将仇恨的矛头,指着敌国北央,带着别人难以察觉的恨意回到南禺山。
陌北第一眼便看出,她与之前不同了。她变得冷漠,变得急功近利。她开始不分昼夜练剑习武,开始把自己当做一个傀儡一样对待,每次看见她那么拼命,他总忍不住在心里担忧。
冠宇什么也不管,他从不干涉。他只答应帮忙让南笙强健体魄,所以除此之外的事情,与他无关。
他甚至,还不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子,也不知道,陌北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子。芷卿也从没说过,陌北也未曾告诉过他,所以他一直觉得,那不过是个稍显柔弱的男儿郎罢了。
至于陌北,他不说的原因是,他知道冠宇只收男子,若是说了,南笙一定会被赶下山去,而他并不想南笙被赶走,便一直藏着掖着没说。但难保哪一日,事情败露,到时候,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转眼又是一年盛夏,时光卷走了初春季节里的新绿和嫣红,带来的是浓烈的百花繁盛,绿树成荫。梨花林池塘中的莲花开得极好,淡淡香气夹杂在炙热的空气中,中和了百花香,也让南笙渐渐有了些许的困意。
她今日饶有兴致的倚在一棵梨花树上,许是林中静谧又带着莲花的香气,不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而陌北透过窗子,看过去,看见几缕垂下的柳絮,还看见南笙垂下的一脚裹在月白色的长袍里面,长长的秀发随风摇曳,风中携带着几片翠竹的叶子,有蝉鸣鸟叫,有池水叮咚。
此情此景,裹含着几抹神秘,也渲染出一股秀美。
陌北看得出神了,嘴角不自主扬起笑意,眉眼跃上欣赏之情,痴痴傻傻着,竟失了神。若不是眼看着南笙的滑出手臂,长剑从手中松开滑入池塘,她的一个翻身险些把自己落进池塘,陌北大抵还不会回过神来。
他一个跃身塌在窗户的靠栏上,以此借力,飞身窜过去,抱住了下落的南笙。
南笙只觉得天旋地转着,满目所见,是陌北那张俊逸非凡,堪比仙人之貌的刚毅之脸。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感觉自心底深处窜出,像是有种子发了芽,然后瞬间便长成了参天的模样。
南笙很难说明白那种感觉,那种靠在一个人怀里就觉得可以放弃所有,不顾一切逃离现在的环境的感觉,她从未有过。那一瞬间,甚至会让人觉得,那个人的胸膛,就是天下。
而陌北,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看着南笙漠然的背对他离开的时候,他苦涩地笑了笑,小声喃喃:“你可明白……”他触碰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好像有种痛楚在疯狂放大。那感觉,极度难受。
南笙飞速逃离了那里,回到了自己的居室,透过窗无奈地看着比南禺山还有高的天空,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师兄,若是有一天,大仇得报;若是有一天,我们不必兄弟相称;若是有一天,我告诉你现在的身份不是我真实的身份,你还会这般对我吗?”
一阵风过,又是一阵风,南禺山的风总是会在人无奈的时候吹起,仿佛是要把那些萦绕在心头的愁绪一扫而尽一般。可是,风力,还是太小了。
陌北失落地裹紧长袍,路过南笙门口的时候,他停了停脚步,然后又走了。在屋子里面靠在门上的南笙,突然觉得心口处,像是有大石头压着,有些喘不过气来。
顺着门壁滑落在地,她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还不可以……不可以……”对她而言,仇恨,总是比男女之情来得更加重要。或许南氏一族的女子,从南旬开始,就注定了是不一样的女子。
神彧纪一百四十六年的盛夏,南笙十六岁,陌北十八岁。那个盛夏,有种情愫莫名将二人的心占据了,却谁也没能告诉对方。
时间无崖,情若繁花,将命数落下在无人看管的山巅,于是爱恨,无人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