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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我见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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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不会觉得,赤龙——我的这些受王的影响从而“热爱”帮助人类的同胞,真的是发自内心希望人类过上更好的生活吧?”
听到时灯这极具冲击力的话,启鸣张大了眼睛,他刚想说些什么反驳,就听到律老师一手拍上了桌子。
“这是你们的王的想法?”司律的声音不像以往那样平静,仿佛掩盖在大海之下汹涌的波涛。
“是的,这当然是王的想法。我和王当然是同样的思维方式。”时灯歪歪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鸠离不是这样的龙。”
“可是您不是有将近一千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吗?哦,几年前你们应该短短地见上了一面,就在带走那位传说中的白龙王的时候。”时灯的目光扫了一眼启鸣。
“这不是时间的问题,他比谁得都有资格否定‘善’,但是……”司律的手掌握拳。
鸠离不是这样的。
那么他是什么样的?
善?
——难道善良的人要一直善良下去吗?
司律突然在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启说过的话,那是对鸠离的评价。
仿佛为了应证他内心的声音,时灯这时也适时补充:“对于王当年所遭遇的一切,您应当比我们更加清楚。如果这样之后还强人所难地继续要求他保持初心不变,是否太过于苛刻了呢?”
“什么是当年所遭遇的一切?”启鸣问。
他认为都到这个时候了,这个氛围这个场景,他应当有资格知道这些。
时灯没有回答,看向司律。
司律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已经知道在龙和人互相争斗多年之后,龙通过白龙王的神器【天上海】前往了天空。”
“对,然后黄昏之主降下法阵,使得人类处于文明被冻结的状态。”这是时灯之前所讲过的。
“但是,在这两件事情之间,还有一件大事。”
“什么?”启鸣眨眨眼睛,他注意到时灯以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观察着这边的对话。
“你,当年的你,试图操控【天上海】垂直降落,用那遮蔽天空的神器,将这片大地尽数碾压清理。
“白龙王欺骗了所有同胞,那用他的脊骨做成的【天上海】,不是逃避战火的家园,而是制造杀虐的武器。”
启鸣怔住了。隐约间,他听到时灯在笑。
那个曾经的他,想要毁灭世界?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到自己将心声说了出来。
司律摇了摇头:“不,你并不想毁灭世界。你想做的,是让龙族重新成为这个世界的霸主。你……想将人类一个不留全部杀死,包括其他的生物。”
启鸣仅仅只是呆了几秒,很快就清醒过来,冷静地说:“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并不是同一条龙,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思想、三观、经历,我并不打算为那个视生命为贱土的‘邪恶分子’背锅。我想律老师你也是一样的想法,对吧?否则你不会容忍我到现在。”
司律低声说:“对,你和他不一样,他已经死了……被我亲手杀死。”
看着律老师复杂的神情,启鸣猜测当初或许还有什么更深的牵扯和隐情,但现在更重要的不是这个。“那么,这和离叔……和赤龙王鸠离有什么关系?”
“为了阻止你,我和他分别采取了不同的方式。我选择直接消灭霍乱的源头,也就是你。而他,为了应对我失败的情况,做了第二道准备。赤龙王带领着他的族群,直接下到地面上,选择去帮助人类和其他生物前往地下避难。”
启鸣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离叔……未免过于纯善了。在两个你死我活的种族交战之前,前往敌营通风报信,这样的做派,这样的下场……
他好像能猜到司律未尽的话语。
“赤龙族运用自身力量在地下开辟出空间,分别将地上的生灵疏散进地下。而赤龙王自己直面当时人类的最高首领,说明情况,请求对方集合全部人类前去地下。
“人类感激赤龙王的宽容与仁爱,请劳累过度的他先行休息。然后……”
司律在这里停下来,似乎是在调整情绪,平复心绪:“趁其不备,将赤龙王囚禁。不善战斗的赤龙王无法逃脱……等到金龙王发觉不对,赶到时,只看到满身伤痕的赤龙王,早已被剐去了全部的龙骨。
“【天上海】是龙的国度,只有身负龙骨者才能进入。龙族中有卑鄙的叛徒将这一秘密告知了人类。于是人类便想出剖取龙骨的办法。被严刑拷打的赤龙王始终没有透露其余赤龙的所在地,人类因此只拿到了他的龙骨。
“再到后来,身负龙骨的一批人类精英部队前往【天上海】妄图开战,金龙王展开【黄昏之阵】,龙和人的纷争终于暂时停止。这就是当年人和龙之间的全部恩怨。”
剖、龙、骨。
启鸣浑身颤抖,为这个可怕的历史真相而窒息。他看着司律,司律看着他。
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之前那样问心无愧地说出“前白龙王的事情与我无关”这种话。
而司律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罪恶感,补充道:“但这和你无关。这是鸠离自己的选择,自己得到的教训……”
说到最后“教训”两个字的时候,司律自己都再也说不下去了。如果这是善良的教训,未免过于残忍。
“所以离叔一直在人类社会里徘徊,是因为……”
“是因为被夺取龙骨的他,再也回不到【天之海】了。赤龙是最喜欢在人界在这片大地生存的龙族,因为我们的王就在这里,因为我们的王回不去天上了。”沉默许久的时灯终于等到现在,讥讽道,“现在你能体会我们的愤怒了把,小朋友?”
启鸣说不出话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代替赤龙王去原谅人类所作的一切,他没有资格高举“和平”的大旗。
而弗安斯早就已经因为接受到过于庞大的信息量,傻愣愣地站着了。
时灯冷眼打量着这一切,刚想摸取一旁的灯盏,却见在这所有人都沉默之际,司律再度开口说话。
“鸣,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们四个对于【王位压制】各有各的看法。”
启鸣机械地点点头,那是他们还在蓝绒镇时发生的对话,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司律突然提起这件事情。
“赤龙王,现在他的名字是鸠离。鸠离曾经说过,思想和感悟是需要一层一层向上前进的。不断推翻,不断重建,不断获得新的领会。盲目地接受最高的那一阶层的道理,只是“知道”,却还没有“明白”。就像那句他很喜欢的人类的老话‘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所以在谈论将如何做好一个王的时候。换算成人类年龄也仅仅只有十六岁的他,这样和当年的我们说:我希望每一条赤龙都能够完完整整地走完对善良的盲信、困惑、纠结、质疑、抛弃,乃至最终的重新怀抱。只有这样才不会被自己的善良所伤害。这是他希望赤龙去经历的。
“也就是说,每一条赤龙,终将都会经历和他一样的心路历程。有最原始的善意,有被打击后的自我怀疑,有对善的厌弃,有重新思考后的坚定——这也是我所认识的他。”
“但是,您要知道,已经过去一千年了。”时灯平静地指出。
“是啊,一千年。一千年,很多东西都变了;但也有东西不会变。同样是赤龙,也会处于不同的心境阶段,互相对立,不相认同。你确定你所处于的阶段和他现在一样吗?”
“我确定。”
“你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
“是的……您难道不希望他为自己着想吗?”时灯反问 。
司律笑了笑:“我当然希望,可惜他就是这么个倔强脾气,不肯放下那点坚守。哪怕他现在已经成为了比我看得多见得多的‘大人’了,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我们三个保护的天真的孩子了。”
“您认为您比我更了解现在的王?”
司律摇摇头:“我不敢说我了解,但是我知道他了解。”
司律的目光移向启鸣。启鸣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懂得了司律的意思。
是的,赤龙王,鸠,鸠离,离叔,曾经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大叔和他共同生活了十年。
离叔会将捕到肥美的鱼卖给村子里的人,和大家吃着一样的饭菜,睡着一样的床。
他会给村里的小孩子讲那些走南闯北的见闻。
离叔经常到启鸣家中串门,帮助启鸣的爷爷奶奶做点事情。
村里的大婶们总是想给离叔找个好姑娘过日子。
离叔只会笑笑,说他再过几年就要离开了,到别的地方再走走。
这样的离叔,不会是假的。
启鸣突然想起来了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问过离叔,什么是做人的道理。
“这个啊,得阿鸣你自己长大后慢慢去思考,找到你自己的做人的道理。”
“那离叔也有自己的做人的道理吗?”
“有啊。”
“我想听!”
“嗯……也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东西,大概就是:善无善报,恶无恶报吧。阿鸣你不要学哦,如果盲目地听别人总结的道理,容易学坏的。很多人总结出来的短短几个字的感悟,背后是很多很多年的沉淀。”
“离叔说的和大人们说的正好相反呢,离叔是想做个坏人吗?可是离叔不是坏人。”
“所以要你不要学,真是小鬼啊。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只有明白了善恶无报,才能真正坚定地做个好人吧。”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善无善报,恶无恶报。
若干年后的今天,启鸣突然明白了鸠离的意思了。
那个为自己的善良付出沉重代价的赤龙王,那个因为自己的天真而使得同胞陷入危难的赤龙王,一定也曾经怨恨过,悔恨过。
他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在大地上徘徊,和各种各样的人类来往。他所看到的,体验的,思考的,是启鸣无法想象的。
但启鸣知道,鸠离最终还是放下了一切的执念和仇恨,选择和人类融入到一起。
鸠离认清并接受了“善”所背负的沉重。
“蓝绒……”启鸣突然叫出这么个名字。
“什么?”时灯没有听清。
“是我曾经遇到过的一名赤龙,名叫蓝绒,刚刚成年而已。我突然发现,比起你来说,她离鸠离所处的境界更近。”启鸣挑衅地笑。
“哦,是吗?”时灯并没有被激怒,平淡地问:“那么她想的是什么样的呢?”
司律答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他们在第三重,而你在第二重。”
时灯凉凉地看着司律,又移转目光看向启鸣。
最终他举起了双手投降。
“好的好的,我认输。你们通过考验了。算我是最没有悟性的赤龙了好吧。”时灯一下子完全褪去了那股子精气神,又变回了颓废的丧气的样子。
——连续好几个月没有睡上好觉,他实在是太累了。
“根据王的嘱咐,你们俩通过考验了,我带你们到下一层去,真正的【地下空间】。”时灯又招招手,指向弗安斯,“至于你,也通过考验了,可以去那边的探测小组报道了。当然你可能不太相信我们,到了那边,会有组长告诉你一切的。”
弗安斯满头雾水:“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就是因为你在听的过程中什么也没做,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所以合格了。快去吧快去吧,探测组就等着你去完成最后的定位环节了。”
送走了弗安斯,时灯转身面向启鸣和司律。
“所以你们看,别怪我,真不是我想给你们使绊子。是王想看看你们目前的成长。走吧,我带你们去下一层。”时灯在前面带路,脚步虚浮。
启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时灯,你现在确实不认可赤龙王的善的理念吗?”
“我又不是小孩子,谁会相信这个啊。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只对研究感兴趣。说不定等再过个几百年我就前进到你们说的‘第三层’了。”
启鸣看着周围一圈的人类和龙,以及时灯对待双方研究员别无二致的态度。
他想:或许连时灯自己也不知道,他本人是拥有那一份纯粹的善的。
……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平凡的午后。
鸠再次去送迷路的老人回家,其余的伙伴在原地歇息。
“难道善良的人要一直善良下去吗?”启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司说:“对于鸠来说,恐怕是的,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
“还真是诅咒一样的性格。”启感慨。
一旁的西反问:“诅咒吗?我倒觉得,这是一种祝福,一种不会被外界侵蚀的祝福。不管因为这份‘善良’遭受了什么,他最终都不会去怨恨的。”
那时的他们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并不知道,战火即将开启,未来将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