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启鸣》有问无答

29、文明断层

　　青之原的深处。

　　这是一位人类冒险者，或者你也可以称其为学者。

　　他长途跋涉不远万里来到这片传闻中不详的大草原，为的并非世俗上的好奇欲望与探险勇气。他来到这里只为一件事——

　　能源。

　　能源这个词，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类来说过于陌生，你可以说这个词超越了时代，你也可以说这个词落后于时代，现存的人类并不懂得它的含义。

　　然而，这位冒险者明白。他的家族中有一本流传了数代的笔记，上面记录着人类从前的辉煌。那是科技的时代，是人类文明成熟的岁月。

　　然而所有的人类仿佛都忘记了那段日子。这位冒险者的祖祖辈辈想要努力解读这份笔记，却始终是失败了，冥冥之中似乎自有一股力量阻断了他们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无法看懂那些老祖宗留下的文字。

　　黑黝黝的文字诉说着文明的断层，好似在悲泣，好似在哭嚎。

　　这位冒险者原本应当也和他的前辈们一样，安安稳稳过完这平凡的人生，然后在临终前将这本笔记传给下一代。人类的生活就应当是这样平静不起波澜，没有丝毫变动，一如十年前，百年前，千年前。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因病去世，留给他的只有一本厚重的书。上面的文字明明每一个都认得清，句子的语法连孩子也会，连起来却无论如何无法看懂。

　　那天，镇上来了一位吟游诗人，据说酷爱收集新奇的异闻。他便以一种随意的心态将这部天书的事情讲述。红发的吟游诗人产生了兴趣，想要看看那本书：我多年来游历了许多地方，看了许多寻常人不敢相信的怪事，懂得一点东西，说不定那本书我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那时的冒险者还只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并未将这祖传的书册珍重，于是很痛快地答应了。或许心底里暗含着一丝炫耀的成分，就像一群小孩之间炫耀自己的玩具一般。他没有相信对方真的能看懂。

　　奇迹发生了。吟游诗人在他的面前一页一页地朗读着那些颇有年岁的内容，少年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第一次以一种俯瞰的视角看见这个社会。

　　这是一本对地下能源的勘测笔记。许多玄妙高深的词汇，他无法领会。但是他好像隐隐约约明白了这种能源对于社会的意义。如果能够开采，这将会是带来整个世界的变革。

　　再然后，少年就昏倒了，生了一场大病。吟游诗人早已不见踪影，少年躺在床上，眼睁睁感受到那日听到的内容从脑海里一步步褪去，像水流从指缝间流逝，无论双手怎样抓去都无法挽回。

　　他忍着脑袋的剧痛，伏在案前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文字，写下尚且还未忘却的东西。

　　再之后，他的家人们发现少年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整日呆在屋里研究着他们不懂的东西。少年说，那是人类的历史，他要将历史变为人类的未来。

　　春去秋来，等到现在，二十多岁的他终于确定了那本笔记上所记录的位置。

　　青之原，那个人烟罕至、传闻四起的地方。

　　他背上了行囊，独自前行。

　　……

　　苍茫大地，低头是一眼望不尽的过膝草地，抬头是横盖视野密密匝匝的群星。夜晚的青之原温度骤降，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单靠衣物的人类毫无疑问会冻死在草原上。

　　这是冒险者在这里的第三个夜晚，他并不担心自己是否会在睡梦中因为寒冷悄然丢失生命，因为身旁有一团紫色的火焰供给充分的热量。

　　紫色幽深的火光在黑夜下更显得怪异，冒险者周身小小的一圈都被掩照，温暖如白昼。

　　这并非普通的火，冒险者心里无比清楚。从第一天踏入青之原开始，这团诡异的紫火就远远摇曳着尾巴跟随他，入夜时分就一点点试探着靠近。这火是活的。他那时本以为对方是打算趁夜色将他捕食，抄起背包中的利器打算一拼到底。火会怕刀具吗？这显然很难让人相信，但那个时候的冒险者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令人惊讶的是，这火确实不近不远地停靠在了他身旁。冒险者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眨眼就被吞食入腹、燃烧殆尽。一人一火僵持了很久很久，久到冒险者终于是无法再坚持下去。

　　被冻僵的手哆嗦着再也握不动手柄。啪嗒，那玩意儿掉在了地上。完了，他想，自己的探索之路即将倒在起点。

　　火晃晃悠悠地开始向他移动，冒险者眼睛一闭，咽了一口唾沫，准备接受这无法接受的结局。

　　可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冒险者闭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甚至感觉到因为自己的紧张，身体越来越热。

　　不，不对。是真的变温暖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那团紫火安静地伏在身侧大约两个拳头的距离。自己全身都暖融融的，似乎是受了火的好意。

　　……多么让人难以相信的情景啊。

　　冒险者神色复杂，最终疲惫胜过了不安，他在火光下沉沉地躺下睡去。

　　第二天醒来，火仍然在。

　　冒险者盯着对方，表情并不友善，思索了几下，便将包中一块布料撕下几块，迅速扔进火中。布料柔柔弱弱地穿过摇曳的火，完好无损地掉落在草地上。

　　无法燃烧东西吗？他心中踏实了一些，便不再纠结，吃了点干粮，继续上路，前往草原更深处。

　　身后的火如影随形并未离开。

　　行至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方时，冒险者开始感到了疲乏。他终究是常年窝在室内，久经不动，身体不宜如此长途跋涉。也许他该再带上一些同伴，或至少雇佣一些帮手。可是这个秘密太过惊世骇俗，他无法相信别人。

　　你能相信整个人类社会都被蒙上了眼睛吗？你能相信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多么灿烂的文明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再往后就不能深想了。能够一举将称霸世界的人类蒙在鼓里，那该是怎样的力量。可怕，可怖，无形的窒息感这么多年一直缠绕着他，催促着他快去寻找事情的真相。

　　冒险者一边喝着水，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身侧的紫火。从登上旅途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将遇到很多无法用过往经验解释的怪象。

　　可他没有想到，这一路上只是遇到了一团火，甚至是一团没有任何杀伤力的火。这是在小看他吗？

　　休息完毕，他又再度启程。走了一段距离后，一直沉默着拖在后方的紫火却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面前。冒险者眯起眼睛，打算看看对方要做些什么。

　　火焰见人类停下来了脚步，接着便围绕着对方的身体飞了两圈，然后朝着右前方的角度划出去几步距离，最后停下来，好似在等人类过去。

　　这是在引路。冒险者明白了意思。

　　但他偏不听，抬脚继续笔直笔直地往前走。

　　紫色的火瞬间哆嗦了起来，顶端的火苗摇晃得更加厉害，急急地在人类周身环绕一圈又一圈。冒险者觉得有意思极了，对方这样子好似在说：求您啦别走！跟着我嘛！

　　他打算再观察一下，于是加快脚步。火焰的紫色光芒逐渐浓郁，中心深沉得发黑，凄凄惨惨地试图将他拉回“正道”，甚至拦在他面前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叉。

　　看样子这火目前确实不会伤害自己。观察得差不多了，冒险者转身向火焰方才想要指引的方向去。“走吧，我跟着你。”

　　紫色的火好似能听懂人话，整个身体的颜色亮了好几个度，快活地在前方带路。

　　冒险者摸了摸下巴，他好像能够判断出火焰的情绪变化和颜色的关系了。

　　……

　　启鸣高高地抬起自己的一边腿，插到前方又深又密的草里，拔起另一边的腿，费力地往前抬。“这草也太厚了，怎么越走越高。”

　　他站在草坪上，膝盖以下完全看不见，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

　　“一方面是因为没有什么人，另一方面是土质优良。”司律接话，那大长腿轻轻松松迈过草尖的利落动作，看得启鸣一阵羡慕。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和你一样大啊。”小小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嗯……如果是按照龙族的生长发育规律，你只需要一百年左右的时间就可以成年了。”见到启鸣的脸庞果不其然迅速衰萎了下去，简直要皱成苦瓜色，司律翘了翘嘴角，“不过你的情况特殊，在诅咒完消失之前，你的身体会保持人类的生长速度。”

　　“好耶！”原本打了蔫的脑袋兴奋地扬起。

　　“但是你也不要掉以轻心，成长进程缩短了，代表你需要在更短的时间内追上其他的龙，超过对方。”毕竟他是王，还是一个族群内部并不安稳的王，没有谁会等他慢慢成长。

　　“嘿嘿，放心放心，我还是心里有数的啦。不过人也有人的优势，你看，这两年时间里你带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我的眼界开阔了不少，成熟了很多呢。如果是龙，可没有办法像人类一样在短期内消化这么多想法和情绪。”启鸣两根食指一左一右戳着自己脸蛋上的小酒窝，笑得格外灿烂。

　　司律敷衍地回复，对于对方明显求夸的自恋动作，眼神都不愿意分一个：“嗯嗯，你厉害。”

　　这一切互动好像和两年前启程时没有什么区别：故意撒娇卖萌的学生，故作冷漠古板的老师。

　　又或许有些变化。比如情感似乎更加真切。

　　——比如启鸣的脸蛋变圆了很多。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