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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蓝绒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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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鸣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蓝天白云,和一个长了胡茬的下巴。
后来他知道了,那是离叔刚刚捡到他,正抱着他往最近的村庄走。
他感觉到自己不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因为他从出生起就会进行清醒的思考,并懂得很多生活的常识。
很久以后他在书上看到,有人将这种情况称作生而知之。
他看到自己进了村庄,看到自己被托付给一个面容和善的老妇人。老妇轻轻托着他,好似怀抱珍宝。她说他应当叫她奶奶。
他看着日出日落,斗转星移,冬去春来,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一段段地向上移动。
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旁观自己这副身躯的经历。
神明?
当他第一次得知关于龙神的故事,心里莫名其妙地升出一股烦躁和不喜。
他说他不相信有神的存在。
一旁的大人们哈哈大笑,说这五岁小孩还什么也不懂,好在龙神心善,不会怪罪。
他在内心问自己,真的是不相信神的存在吗?
不,不是的,自己这样怪异的情况,不正好应证了这世界存在非凡现象吗?
那么他内心的那股无名之火源自何处?
他不知道。
他贪婪地读着离叔给他带来的各种书籍,汲取着各种各样的知识。
说来也怪,有些知识,诸如日月星辰,山河湖泊,他似乎并不陌生,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并非学习而是回顾的错觉。
但另外一些知识,像是捕鱼耕作,柴米油盐,对他来说却是陌生得出奇。
或许我拥有前世的记忆,而我前世也许是个行于山川的游子。
启鸣小心谨慎地藏起那份过分的早熟,观察着其他孩子的行为,模仿,扮演,渐入佳境。
从沉默僵硬,自如转化为活泼灵动。
他将自己的心理活动同调成孩童的水平。他好似心灵分成两半,一半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一半是无言的观察。
就像他和抚养他的爷爷奶奶分别时,外表哭得真情实感的内心却是冷漠虚无的。
为什么我也要装作哭的样子呢?也许被他们的傻气传染了吧。
村里人说,原本担心这孩子会不会是流落在外时心智受创,现在看来,只是晚熟罢了,真是太好了,孩子能够健康成长。
好什么?启鸣不懂。自己分明不是他们的孩子,甚至原本不属于这个村子,为什么想要自己好呢?
人类真是复杂难懂的奇怪生物。
这是他第一次以超越人类的视角看待人类,却理所当然好似自己的思维方式本该如此一样。
也许前世的我是超脱的贤者……又或者,我并不是人类。
原来如此,这样很多东西都说得通了。
只是,想通的那个晚上,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如今亭亭如盖的大树,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启鸣有一个永远不会对他的老师说的秘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他听到司律说:
“你是龙,和我一样的龙。”
那其实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内心被填满的感觉。
……
龙族分为四个种族:黎明之白龙,正午之赤龙,黄昏之金龙,以及午夜之黑龙。
距今一千年以前,四族之间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这场战争现在被称作“昼夜之战”。
“至于你,原本是昼夜之战中由于纷争意外遗落人间的一枚龙蛋,而今再过十年就是战后整整一千年了,届时有一些东西需要你回到龙族去继承,”司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着旁边这站起来也只到自己腰间的孩子,“但是我们没有想到你十年前才破壳,也许是因为战乱中龙蛋受损。不过你仍然保留有龙的习性,在龙蛋里你就已经开始观察这个世界了,只是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这恰好可以解决为什么我对有些东西生而知之的问题。
是巧合吗,还是他猜到了我会有这个疑惑?
启鸣盯着司律平静的面容,看不出对方这番是否是实话:“那么,律老师,我想请问您,为什么不是之前也不是之后,偏偏是这个时间龙族才派人来找我?”
他们在森林里走了大半天后,出来看到毫无树叶遮拦的天空,天空之下,面前是一座人类的城。
看上去和平且热闹。
司律提议进城后找一家饭馆,吃点东西。
启鸣内心诧异:龙也和人类吃一样的东西吗?
好像有什么高高在上的东西落下来了。
“龙族里原本应当负责教导你的是我,而我从那次昼夜之战结束后就处于禁闭之中,原本必须要被关一千年,”司律仍然没有什么情绪,好像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龙族出于对你的考虑,提前十年将我放出,来教会你缺失的知识。”
听到对方说起被关一千年,启鸣原本内心有些动容和好奇,但听到后面这波澜不起的捧读音调,便开始怀疑这段话是否被面前这位新上任的老师背过很多遍了。
“如果我想问您被关一千年的原因,您会愿意告诉我吗?”
“因为我是有罪之战犯。”
“哈,龙族实行的是一对一终生师生制度么?连老师您这样的战犯都要拖出来教孩子。”启鸣用着谦卑敬重的语气说着内容不敬的话。
司律瞟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的人:“只是因为除了我,没有龙愿意教你。”
启鸣的微笑定格在脸上几秒,正好他们点的两碗面被送上桌了。他给司律递了一双筷子,转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问:“老师,那我什么时候能够像您一样长出龙角呢?”
询问龙角,背后暗含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可以变得和他们一样,能够使用龙族的力量。
“龙族自破壳之日便能使用血脉中蕴含的力量,并能在本体龙形态和人形态之间切换。”司律用筷子戳了戳面条上卧着的一片荷包蛋。
鲜嫩的荷包蛋白里透红,颤颤巍巍。
“你并不需要着急,时机到了自然也就能用了,龙的力量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蛋白被戳破,内里金黄微红的蛋黄缓缓流出,“现在的你更需要的是心性的培养。”
“心性?”是指战斗意识和布局策略吗?
司律摇了摇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心性,是指你要真实地像人类一样去感受、思考;你要真正能够与人类共情。”
“而不是扮演。”说完他又接着补充道。
“您说和人类一样,但,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不能理解。”这次启鸣是发自内心地困惑了。
“鸣,这就是长生种的缺陷。你知道龙能够活多久吗?”停了几秒给对方思考,司律继续说,“是以千年为单位的,传说长寿的老龙甚至也有万岁之龄。”
“悠久的寿命,强大的力量,没有压力的生活环境,这些都会麻痹心理,最终使心灵变成死水。而文明和智慧,品质与精神,是需要在勤劳和逆境中孕育的。这些美好的东西,我们需要向人类学习。”
启鸣以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虚空,眼神发直。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坐在面馆里,听一条龙讲真善美。
他说这话简直就像我的爷爷一样。
不对,按照年龄,也起码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啊!爷爷,那个不能吃!”少女惊吓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
师生两龙的注意力皆被吸引过去。
一身浅色衣物的少女站在另一张桌子旁,焦急地冲着桌子对面坐着的一位老人摆手。
老人穿着简单朴素的衣物,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在向嘴里送,他旁边坐着的客人面前摆着几个吃剩的骨头。
答案很明了了,老人是拿起别人吐出来的骨头打算吃。
启鸣皱了皱眉。
“有些人类在衰老之后,神智变得不清晰,甚至会连孩子也不如。”司律的声音很低很低。
“这样的人,活着真的还有意义吗……”启鸣喃喃道。
这次轮到司律皱眉了。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的爷爷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女孩在那边不断地向被冒犯的食客鞠躬,声音颤抖得好像狂风里被拍打摇摆的芦苇。
“爷爷,我们走吧……”女孩哭着抱住老人的胳膊,却怎么也拽不动,“求求你,爷爷,我们走吧……回家,我们回家吃好吃的好不好……”
老人纹丝不动,连眼神也没有分给女孩半分,只是自顾自地舔舐着手上的骨头。
店里一旁的人们也是一副看了不忍心的样子,连连叹气。
“啊!”女孩惊呼一声,被老人大力一甩,像一片落叶被抛开,坐倒在地上。
启鸣转过头,发现司律不在座位上了。
再一看,他正在扶那个女孩起来,似乎在说着安慰的话。
启鸣见状也跟着走过去。
司律两只手一翻,便将老人以一种不会伤害到身体的姿势架起来,往外走:“没事,你带路,我们帮你将爷爷送回家里。”
女孩拿手擦拭着哭得红肿的眼睛,连连说着谢谢并鞠躬,快步向门外走去。
她一边向外走,一边对周围的人道歉:“真的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很对不起!”
看着司律那轻松之中甚至还能保持优雅的动作,启鸣情不自禁嘶了一声:
不愧是龙的蛮力。
他也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