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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以城为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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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镇的主干道平整宽阔,马车在上面徐徐穿行。顺着干道的左右分别间隔地种着一排巨大的花树,树身宛如枯枝,其上是如同花球般的巨大树冠,树上蓝色的细碎小花不时随着风飘落。
再旁边就是各种店铺和贩卖物品的推车。
启鸣一行人正走在人行道上,左边是琳琅满目的小店,右边是一排望不到头的树。
一片蓝色小花慢慢在启鸣眼前飘落,启鸣抬起指尖接住。
“啊,那是蓝绒花,一到夏季,蓝绒树就会这样降下花瓣。现在还不到时候,再过几天,整个城就会沉浸在蓝色的花海中。每年很多外地人都会慕名来蓝绒镇观赏。”女孩笑了笑,抬头看着几乎遮蔽天空的蓝绒树冠,“你们现在来可能有点早了。”
“蓝绒花?姐姐,你刚刚说你叫蓝绒绒,也是跟着这种花取名的吗?”启鸣好奇地问。
蓝绒绒愣了愣,笑容有些苦:“是啊,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爷爷他,是真的很喜欢蓝绒花啊。”
“这样啊,姐姐的爷爷一定是很喜欢姐姐吧。”
“嗯,爷爷一直很疼我。”蓝绒绒将双手背在身后,不自觉放慢脚步,低头回忆。
“我从小喜欢画画。然后记得有一次,我趴在桌子旁边做当天的功课,奶奶在旁边织毛衣,爷爷站在窗边看风景。
“突然,爷爷大力地拍着窗户,奶奶斥责他干什么又发疯,然后……然后,爷爷转过身,笑得很开心,眼睛里好像在发光。那个时候我才九岁,但我到现在还记得,爷爷当时说:
“‘外面有人……在卖画,绒绒最喜欢……画画了,绒绒……快来看啊。’”
启鸣看到,刚刚还很愉快轻松的姑娘,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泪突然就成片地掉了下来,话也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蓝绒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双手狠狠揉着脸,咬着牙找回说话的语音:“对不起,我没想到我控制不住,我不是……不是故意作出这副样子。那个时候,爷爷大多数时间已经连我爸妈都不认识了,我觉得他也认不出我,他确实很多年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可是,那个时候,他连我的喜好都还记得……”
蓝绒绒脸直接变得皱巴巴地扭曲,好像一下子烧红了,一双灵动的眼睛此时压成半扁,痛苦地静静向外涌出泪水。
原来人类是这样善变的生物。
原来人类可以为了别人爆发这么大的情绪。
启鸣想到了与抚养自己的爷爷奶奶告别时,那两位老人的泪水,明明在笑,却又在哭。
他看向司律,司律架着老人默默跟着女孩向前走,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启鸣也没有出声。
一行四人沉默地前进。如果被路人注意到,一定会非常惊疑,一个老人,一个青年,一个女孩,一个小孩,这样的组合。再加上老人被青年控制住的样子,和女孩一边静静流泪一边带路的情况,简直是什么拐卖现场。
但是四个人似乎没有谁想到会被误会。事实上,这一路走来,也确实没有路人投来质疑的目光。
恐怕这镇上的人都知道女孩和老人的情况。
之前自己反应迅速去帮忙的时候,周围的人原本也都做出了行动的准备,如果不是自己速度更快,他们也会去帮这个女孩的。司律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再过了一段时间,女孩停了下来。
“到了。”蓝绒绒转过身,情绪较先前平复了许多,“真的很感谢你们。我想请你们到家中坐坐,吃点点心,可以吗?”
司律接受了。
这一带看上去是居民区,造型朴素的房子错落有序地搭建排列。
蓝绒绒家的房子和周围一样,只不过院子更大一些。启鸣注意到院子里有一个矮小的木屋,似乎用来养狗,但又明显很长时间没有使用了。
“像你的爷爷这样的情况,只有你一个人来照顾太勉强了,你的父母不方便帮忙吗?”司律进门坐下后,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蓝绒绒将手上端来的茶水和点心放到两位客人面前,两个人道谢,蓝绒绒也坐了下来,坐在老人的旁边。
“我的爸妈呀,”蓝绒绒又是那样一脸无奈地苦笑,“他们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所以白天只能由我来照顾爷爷了。”
“不过你们别看我这样,我其实已经二十一岁了!”担心对方误解,蓝绒绒又着急地解释,“只是因为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所以发育迟钝,现在看上去还像一个小姑娘一样。但其实我早就成年了。”
她指了指周围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大小不一的画,其中一面墙甚至是一整个壁画。
启鸣注意到,画上多是小镇四处的风景,其中有很多张画有蓝绒树,画面都非常写实。
“我呀,现在就每天在家里画画,再卖出去,能赚不少钱呢。这样也方便照顾爷爷。”说到自己拿手的绘画,蓝绒绒的语调明显轻快了起来。
“姐姐,你这样不会觉得委屈吗?”启鸣天真的声音响起,“真了不起,如果是我肯定就很生气,凭什么要为了爷爷一辈子呆在家里嘛。”
“一辈子”三个字被加重了语调,蓝绒绒下意识朝小孩看去,只看到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
她一时之间沉默了。
“还有啊,姐姐,”魔鬼的声音继续响起,“我看到旁边的书架上有很多关于法律的书,大多数被翻阅得很旧了,有一些是比较新的。其实姐姐你从小的理想是做为人们主持公平正义的工作吧。现在却不得不困在家里。
“公平,这、真、的、公、平、吗?”
空气有些凝固,只有老人嚼着点心的声音。
看到对面的人类被说中心里话,启鸣简直要翘起嘴角笑了。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强调真善美的古板律老师竟然没有制止他说下去。
“呵。”良久,蓝绒绒向后靠在沙发上,脑袋搁在沙发靠背上,脸看着天花板。
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直直盯着虚空,更像是在浏览某样实体。
她这样,难道说……
两条龙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件事,也同一时间抬头看着天花板。
彩色的画面占据整个视野。
平均分割成数百个格子的天花板,被颜料填得满满当当。
每一个格子都画着不同的画面,画面里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画得十分生动,似乎能够猜到画面里的人物在做什么。
“这是我的日记本,有什么愉快的事情,我不想忘记,就会画好当时的事情,然后挂在天花板上,挂满了,就用旧的盖住新的。比起叠起来的画册,我更喜欢这种一眼就能看到的感觉。”
启鸣这才发现,天花板上的画不是直接画上去的,而是由一幅幅画框拼接,高度也不一致,有的地方被盖上了好几层画。恐怕这个家里的每个天花板都被贴满了。
“从前,我在家里的墙壁上也会画人的,后来有一次,爷爷晚上起来喝水,被人像吓到了,我就只在周围挂风景画了。爷爷并不能经常出门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我把周围的风景画在家里,外面的景色随着时间变换,我也跟着画新的更换。
“小弟弟,你说,我这该是自我感动吗?”
“我不知道。”启鸣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大家都说亲情是很美好的东西,可是你却因为亲情而感受到痛苦不是吗?”
蓝绒绒笑了,她看着启鸣,好像看到了曾经年幼的自己。
“我的身体小时候一直很不好,是爷爷一直在照顾我。
“我的奶奶在我十二岁时去世了。而我的父母,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做着主持公平正义的法律相关工作。这附近几个城镇里懂法的人太少了,我爸妈是为数不多的法官。从我记事起,他们每天就很忙很忙,在几个城镇奔波,为大家处理各种事情。
“我有的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从小会立志做和我父母一样的职业呢?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因为我想帮他们分担劳累吧。
“我的身体经常突然出问题,我对小时候最多的回忆,就是趴在爷爷的背上,他背我去镇上的医生那里。”
启鸣看着天花板,其中一幅画,便是一个老人背着小女孩,一条大黑狗跟在旁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
“后来,我的身体逐渐变好,爷爷却……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爷爷替我承担了不幸。”
最后一句话被女孩说得很轻很轻,也许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说出这个可怕的想象。
“因为你的爷爷曾经照顾你,你为了报恩和免除愧疚感,所以你现在照顾你的爷爷?”启鸣问。
蓝绒绒摇了摇头:“小弟弟,你还太小了。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的爷爷,所以我必须照顾他;并不是因为他照顾了我,所以我必须照顾他。这些都是绑架,是会让人痛苦的绑架。
“是我的爷爷对我数年的关心和照顾,让我感激;是因为我的爷爷爱我,所以我爱他;是因为我爱我的爷爷,所以在他需要照顾时,我心疼他,照顾他。我为自己现在不能自由出行而遗憾,但我也同样发自内心想要照顾我的爷爷。
“几年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的父母轮流在家里照顾爷爷。我看到他们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向我笑。有一次我晚上起来去厕所,爸爸出来看情况,我才知道,他们在有限的睡眠时间里睡得很浅很浅,担心爷爷夜里会出事情,一有动静就会醒来。后来,我也开始学习照顾爷爷的起居。
“我想,爱是相互的,是需要学习的,也是会被引领出来的。
“谢谢你们听我说这么多,这些心里话,我也只敢和陌生人说。”
……
从蓝绒绒的家里出来时,外面已经是夜晚了,家家户户点上了灯。
“人类的亲情,很奇妙啊。”启鸣感叹。
“是的,这也是龙无法体验的情感。龙产出龙蛋后就会将蛋丢在野外,等蛋自己在合适的时机破壳,任由幼崽自生自灭。”司律解释,又补充,“我本以为你由人类抚养,会懂得一些亲情,看来是我想多了。”
“呃……”启鸣发现,律老师原来也是个毒舌的主。
“不过这个女孩或者说这个小镇的人也太没有心眼了,我们两个来历不明的外来人提出送他们回家,竟然没有人怀疑有问题。”
“你发现了?”
“我了解人类心中的恶。”
“这个小镇是很淳朴,不过镇民不傻。比如之前我们在路上走,如果我们想劫持他们两个,只要蓝绒绒一喊,你相信吗?旁边的路人会立刻上来围殴我们的。”司律笑了。
“他们没有想过打不过怎么办吗?或者我们将那两人骗到无人处。”
“嗯……”司律仍旧保持着那副淡淡的笑,“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鸣?龙族四个种族分别掌握着不同的力量。”
启鸣没有想到话题跳跃得这么没头没脑:“我知道,黎明之白龙使用神器,正午之赤龙擅长召唤,黄昏之金龙精通阵法,午夜之黑龙运用魔法。但是,和这有什么关系?”
司律看着街道上那两排贯穿小镇的蓝绒树。
启鸣也看过去,那蓝色的巨大树冠在夜色下显得更加幽静神秘。
“这个城镇上所有的蓝绒树都是某条赤龙的召唤物,你如果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那条赤龙会‘不小心’做出些什么。
“那个词语怎么说呢,是‘护崽’,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