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说我们在一起》庾楼月

25、二十五

　　二十五
　　这世间，终有一个人会让你奋不顾身到忘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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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若悠看著坐在沙发对面一脸闲适的郑基浩，虽是一脸平静，眼神中却比平常多了些什麽。于若悠吃不准究竟，她有些后悔沾惹了郑基浩。她不敢说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都压低了频率。虽说知道郑基浩并不是会向报社透露消息的人，但自己和尹乐阳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闹出新闻。”
　　于若悠隔了半天，才敷衍地说了一句。说完后连自己都觉得不可信，何况是精明如郑基浩。

　　郑基浩听完于若悠的回答，唇角居然勾起一股笑意，脸上却全是嘲讽之色。他随手拿起不知何时放在茶几上的文件夹，完全无视于若悠的不知所措，认真翻看了起来。于若悠提心吊胆地看著郑基浩，不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安然地坐在沙发上看著什麽。不过几分钟，郑基浩突然抬起头，望向于若悠，将她来不及收回的注视收入眼底。

　　隔了半分钟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大学生活挺丰富的。”
　　“嗯？”于若悠时常被郑基浩的话弄得摸不著头脑，也不敢随便回答。
　　郑基浩霍然站起来，往病床走来。他本就人高马大，腿又是极长的，没等于若悠反应过来，几个跨步就走到了自己面前。于若悠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了郑基浩的人影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郑基浩也并不多说什麽，只是将文件夹递给于若悠。于若悠颤颤然地接过文件夹，翻了几页就失了力气。文件夹里全是自己和尹乐阳大学时候的照片和档案，一切历历在目，倒是比于若悠记忆里更清晰几分。

　　“我们有必要开诚布公地谈谈。”
　　郑基浩重新站在了窗户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打开了窗户。天空中早就没了太阳的踪影，却依然光亮的。

　　医院本就在高处又是郊区，夜晚的气候自然比城中心要凉爽很多，夜风一阵阵地从窗外吹进屋内。本被吓得背心出汗的于若悠觉得一阵清凉，突然想起那一年和尹乐阳在火车上吹过一夜的风。也是盛夏时分，两人带上半个学期打工挣来的钱，准备去旅行。因为旅游备用金不多，两人选择了坐火车前往。那几天正是暑期购票高峰期，在火车站排了半天的队，终於买到两张硬座的火车票。他们兴冲冲地提了行李上去，火车里挤满了回家的学生。因为是慢车，车行速度不快，又遇上了夏日最热的几天。车厢两旁虽间隔著安装了几台电扇，但因为人多，那几台小小的风扇也并不起作用，于若悠只觉得空气里闷闷的，甚至呼吸都很困难，她本就怕热，又留著齐脖的短发，闷热难耐，她只好大灌了几口刚买的冰水。尹乐阳见若悠脖子上全是被汗湿的小碎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用杂志不停地给她扇风。就这样被这慢车摇了几个小时，太阳才下了山，火车慢慢提速，终於有了凉风吹进。清晨就起床排队买票的两人，已经累得只想睡觉。可是车厢里全是因为回家而兴奋不已的学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聊著天。若悠睡一会又被吵醒，尹乐阳见若悠一脸无奈，这才有了主意。两人偷偷地躲过乘务员，来到了软卧区。因为已经夜深，软卧区的乘客们都已经睡下了，包厢外的座凳全都空了出来。尹乐阳找了个中间的位置，两人面对面地坐下。若悠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的，胆战心惊地怕被乘务员发现。

　　“你是怕别人不知道你做了亏心事？”
　　尹乐阳看她那四处张望的样子，就是一阵猛笑，
　　若悠像是被逮住的小偷，只能尴尬的笑笑，并不答话。
　　“睡吧，再不睡明天要成熊猫了。”
　　因为已经接近凌晨，从窗口吹进的风已经有点凉凉，尹乐阳将提早带来的外套披在若悠身上。
　　“乘务员半夜查票怎麼办？”
　　若悠依然小心翼翼。
　　“你就睡你的觉吧！”
　　尹乐阳被若悠的神经质搞得没了脾气，一把将若悠按在座位上。

　　火车摇摇晃晃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本就睡得极浅的若悠被尹乐阳的呼救声弄醒了。她忽地抬起头，看著依然安然趴在自己对面的尹乐阳，细细碎碎地发出声音。她听得并不清楚，只见尹乐阳像是睡得并不安稳，口中念念著“爸爸”、“爸爸”，脸色尽是痛苦的神色。她想是做了噩梦，连忙将他摇醒。

　　尹乐阳睁开眼就看到若悠的脸，他知道自己又做了噩梦。只觉得口乾舌燥，拿了旁边的水喝下，顺了顺气才觉得舒畅点。或是做了噩梦的原因，尹乐阳头上全是细小的汗珠，若悠的手横过桌面，将尹乐阳额头上的头发撩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尹乐阳顺势将若悠的手握在手里，若悠感觉他的手心全是汗，不免有些担心。
　　“怎麼了，做了什麽噩梦？”
　　尹乐阳却并不说话，只是将若悠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若悠的手冰冰凉凉的，放在自己滚烫的脸上，顿消热气。若悠见尹乐阳的模样，似有心事，她虽是担心，却又不忍心唐突地询问。

　　火车飞驰而过，所经之处都是黑漆漆的，在淡淡的月光下，只依稀能看到远处高山的轮廓和高挺的树干。尹乐阳想透过这夜色看到些什麽来分散心力，却是徒劳无功。夜风一阵阵地吹进火车里，窗帘被风吹得漂浮在半空中，他看到若悠散开的头发也被风撩起，露出小而白皙的脸，在月光下显出好看的幅度。

　　“我梦到爸爸了。”
　　尹乐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地说出口，一字一字地从他口中说出，那样的正式与庄重。
　　若悠第一次听他提起父亲，早就从尹乐阳朋友口中听闻尹乐阳的父亲过世了，她总是怕在他面前提起这伤心事，所以若悠并不知道尹爸爸的情况。若悠并不答话，也不忙著追问，只等尹乐阳自己表达。
　　“听我妈说，我爸小时候不知在哪看了第一场电影，从此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把自己曾经当科学家的梦想抛得一乾二净，立志当一名演员。可是那个年代的情况，没有什麽背景的人，根本没机会出现在电影屏幕上。我爸就守在电影厂门前，最后算是成功出现在电影里了，不过只是永远一个背影的替身。仅仅是替身演员他也挺高兴的，后来还在电影厂认识了当妆化的妈妈，两个人结了婚，生下了我。结婚后妈妈并不满意爸还做替身演员，工资少得可怜。每天都鼓动爸去找新工作。我爸哪是那麼容易屈服的人，一边安抚我妈，一边继续当著他的替身演员。我爸经常带我去片场玩，他戏份很少，但是经常带著我站在导演身后看别人演戏。我那麼小的小孩根本停不住，经常背著爸爸在片场到处穿梭。到了下班的时候，我爸就整个片场的找我。回家的路上，我爸爸最喜欢跟我讲今天拍了哪些戏，他觉得那个镜头该怎麼演。其实那个时候我一句也听不懂。呵……”
　　尹乐阳像是在讲一个故事，偶尔皱起眉头，偶尔又勾起笑容，他像是将记忆中所有关於父亲的回忆都铺展开来，展示给若悠。可是讲到了这里他却突然停了下来，握著若悠的手加大了力度，若悠一阵吃痛，却没叫出声。
　　“可是，那一天…那一天，要拍一个著火的戏，我爸代替主演拍背部著火的镜头。我本来是在一边玩的，听到片场这边声响很大，就跑了过来。我看到片场中央著了火，连带著身边木箱也烧了起来，很多人站在一边，都在泼水……”尹乐阳觉得有什麽哽在喉头，鼻头也一阵发酸，停顿了很久也说不出一句话。眼泪顺著眼角无声地往下掉，他松开若悠的手，用力地擦著自己的脸。若悠只觉得心酸难耐，她不敢哭，觉得一哭会让尹乐阳更加伤心。她伸出手，反握住尹乐阳的手，紧紧握紧。
　　“我爸……我爸就在火势最猛的中央，我看到他全身都是火。他本是在大叫的，好像是看到了我，没再叫一声。我当时害怕极了，边哭边闹地要冲进去，一旁的阿姨把我抱住了。我就眼睁睁地看著爸爸的脸越来越模糊，他最后好像是对我笑了。我觉得他好像是对我笑了。”

　　尹乐阳像是讲完了一个最悲伤的故事，讲完后他甚至没法抬头看若悠一眼，只是埋著头。若悠从座位上站起，跨到尹乐阳的面前，用手轻轻拢过他的头，将他整个人拥抱进怀里。她想抱抱他，即使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不起作用，但是若悠还是想抱著他。她想给他，哪怕一丁点的依靠。

　　于若悠终於能将以往一切的疑惑联系起来。尹乐阳说妈妈并不喜欢他当演员也从来不看电影。那个时候若悠还满是惊讶，说：“你这麼好的潜质，不演戏简直是浪费了。阿姨难道想我们国家少一个优秀的演员吗？”
　　现在想来原来是这样，尹妈妈是害怕了，她怕片场，也害怕拍戏。电影从她身边抢走了最爱的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跨进电影院的。
　　她记得每次说起演戏，尹乐阳都一脸严肃，说无论如何也要在当一个成功的演员。若悠刚开始只当他是和其他同学一样，想出名而已；后来了解之下，也只是以为他热爱表演。到了那晚，她才知道，他是为了纪念父亲。她万万想不到，在尹乐阳看似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背负著这样的沉重。父亲的心愿，母亲的反对，他是怎样在幼年就承受著这一切。一步一步艰辛地走到了这里。
　　若悠觉得心疼，她想早点遇见他。或许在小学的时候，别人都骑在父亲的肩上，他却孤零零地拿著满分的成绩单回家的时候；或许是中学的时候，别人家都亮起了灯，他一个人在家，做好了饭等著加班的妈妈的时候；或许是高中的时候，他填报了戏剧学院，母亲却生气了一个月，他一个人坐在楼道里，不知如何安慰盛怒的母亲的时候。若悠想在任意一个早一点的时间遇上他，那样她就能给他一点力量，不让他形单影只地一个人走了那麼久。

　　若悠记得那一夜，盛夏的夜风落在拥抱著的两人身上。她感觉到尹乐阳不断颤动的身体，以及死咬住拳头，依然发出的闷闷的哭声。

　　尹乐阳第一次说出了深埋已久的话，长久悬在心里的负担像是终于落了下来，他觉得奇异地轻松。尹乐阳靠著若悠，刚刚消失贻尽的力量又一点点地回归身体。风吹着若悠的衣摆，时不时的拂在自己脸上，尹乐阳觉得脸上酥酥丄痒痒的，脸上的泪痕也被风吹干了。

　　他想著，多么幸运，这一刻若悠站在自己身边。

　　若悠想起那一夜，自己埋下的决心，又看看站在窗前沉默的郑基浩，终觉无能为力。她一开始就选择了相信郑基浩，所以此刻也别无他法。

　　“我不能让他失去任何一个机会。”
　　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郑基浩终于回过头来，看着病床上脸色依然苍白却目光坚定的若悠，目光目光坚定得不像平常胆小的她，郑基浩觉得心里有什么翻滚而过，而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她时刻记得自己当晚下定的决心，“要帮助乐阳成为最成功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