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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年时 ...

  •   周舟不喜欢过任何节日,包括他的生日,这点随他妈周春花。
      绝大多数的节日,都是和喜庆挂钩的,而喜庆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咱们国家的节日总能扯上一家团圆。
      中秋节,一家人要在一起赏月;清明节,离家的人要归乡祭祖;端午节,要聚在一起吃粽子;国庆节,几天假能回家一趟就回家一趟;七夕节,要和爱的人一起过这一天;元宵节,一家人要吃汤圆希望团团圆圆;更别说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春节,就是出了天大的事一家人都必须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
      周春花从离开春花岛的那一刻起就与自己的父母斩断一切了,她没有故乡,没有家,没有丈夫,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她本来有两个孩子的,其中一个还被她送了人,这么看来,周春花不仅跟团圆二字无缘,还与夫离子散扯上了。
      她抛弃了亲人们,亲人又抛弃了她,她复而又抛弃了亲人。
      周春花不会想要庆祝节日,她不配过这个节日,她恨这些节日的存在,恨那些庆祝节日的欢笑着的人们,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孤独、愚蠢与悲哀。
      周春花对节日的消极也遗传给了周舟,从周舟记事起,他最不喜欢的日子就是那些所谓的节日,妈妈在这些日子中总是不高兴的,特别容易生气,兄弟俩干什么她都看不顺眼,总要挨骂挨打。而当哥哥离开之后,他的生日这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周春花来说是煎熬,对周舟亦是。
      他怎么会喜欢过节呢?任何的一个节日里,他收获不到一点点喜悦,没有人欢迎他,也没有人祝福他。
      周舟头一次觉得原来过年这么好,他有爷爷,奶奶,爸爸和妈妈,再也不是冷冷清清的,等着别人施舍给他一点儿东西吃。
      从进入腊月始,明光镇就洋溢着浓浓的喜气,家家户户都陆续停下手中的农活,忙着准备年货。
      首先是吃的东西,杀鸭杀鸡杀鹅杀鱼杀猪,腌鸭子腌猪肉腌鱼,酱鸭子酱鸡酱鹅,多准备一点儿总是没错的。白天在地上放一张皮纸,把各种腌货铺上去,或是撑一个衣架把这些和衣服挂在一处,或是放在柴火堆子上,冬天的阳光不怎么好,哪有太阳就把这些肉往哪晒,到了晚上就收回家,放在客厅里。
      这些腌货味道重得很,熏得一屋子都是那种掺杂着咸味的腥肉味,带得人衣服上都是这种味道,阮阮这种爱干净的小姑娘觉得难闻得很,周舟却是挺乐在其中的。
      冬日的阳光晒得人正正好的舒服,搬个小凳子在太阳底下坐着,爷爷奶奶带着他围着火盆给新杀的鸡鸭拔毛,一边拔毛一边烘火一边给他讲故事,看起来挺像真的一家人。
      还要提前囤一些蔬菜,越到后面菜越贵,趁便宜的时候就多买点,放地窖里,冬天天气冷,放个几十天的都不坏。农村每家每户都是有菜地的,但过年时候只有大蔬菜长出来能吃,秋收时农户们会在山上挖个不大不小的洞,把芋头存进去,只要捂严实了,到过年的时候拿出来都是好的,外面过年的人可以回来吃个新鲜。
      还要买瓜子、开心果、核桃、糖一类的坚果、零嘴什么的,还有糖,烟呐,酒呐,饮料呐,吃的喝的全得买。
      对了,到了腊月二十五以后,要在除夕夜前抽一天晚上用来炸东西,炸糯米圆子、炸芋头圆子、炸干子、炸芋头片、炸馓子、炸锅巴,也囤着,圆子可以用作招待客人的一道菜。
      除了吃的,灯笼、对联、衣服、鞋子、锅碗瓢盆筷子、床单床套,什么都可以买,辞旧迎新,自然东西也要焕然一新。
      到了腊月二十号之后,外出打工的人就要陆续回来了,从不堵车的小镇也破天荒地堵起车来,每一个家庭都充实了起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村口小店子里吹牛皮的更是一波接着一波从早吹到晚,也不嫌腻烦,反而越来越热闹。

      腊月二十八对阮阮家来说是个大日子,她的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另外还有一件更大的事,阮爷爷养了整整一年的猪终于要走上餐桌了。
      “呃——嗷——呃——嗷——”
      睡梦中的阮阮惊得一下就坐了起来。
      “呃————————嗷——————”
      “大河子你使点劲,把脚都抓好了!”
      “一二三,起嘞!”
      “放放放。”
      “呃——————”
      “好大一个个头哦。”
      “是的呢,我要前腿。”
      “嗷——————”
      得了,这肯定是她们家在杀猪呢,估计现在庄子上每家都有一个人在她家门口等着买猪肉呢,阮阮把被子一蒙头继续把自己卷子一个卷打算继续会周公去。
      但是不行,外面的猪还在做最后垂死的挣扎,嗷嗷地叫得厉害,七八个人都固定不住它。你别看猪平时哼哼唧唧的声音不大,真到了被杀的时候那叫得救命声可比人叫得还要壮烈呢,响彻天地间。
      阮阮前天还给这头猪挠过一次痒痒,它躺在地上直打滚,哼哼呼呼的叫,估计被伺候的舒服高兴死了,谁承想人类一招变脸就要拿刀割它的脖子。
      反正也是睡不着了,不如起床吧,阮阮坐了起来穿衣服,等阮阮弄好下楼时猪的叫声已经很微弱了,想必它一定已经被抹过脖子了。
      果不其然,她一走到大门口就看到了四个人把猪按在砧板上,这中间就有她的爷爷和外公,猪头正倒着对着她看,脖子上面的血像小水龙头一样往下流,下面用一个木头脚盆接着,猪身上的都是好东西,血也可以吃,在乡下这叫做xuehuang。
      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人,都是等着买猪肉的,家里养的猪肉要比外面的要好吃,他们笑着,有的还伸长脖子看,啧啧地说着这猪真是大。
      真可怜啊,阮阮不禁为她们家这头猪在心里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
      阮阮躲在门口面瞧着猪一点声都叫不出来了,血也不怎么流了,人群中好像也有一个人对猪的死亡过程很关注,阮阮定眼一看,那人竟是周舟!她顿时就想往门后面躲起来,好巧不巧就和周舟对上眼了,一时间她往后退也不是不往后退也不是。
      周舟看到她心里也不禁叹气,小姑娘真的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这都快一个月了,还是这么别扭,他只好向阮阮招招手。
      她不过来和他说话,那就只能他主动和阮阮说话了。
      阮阮磨磨唧唧走到周舟身边,两个小人在大人们中间被挤得很近很近,彼此相顾无言。
      突然,周舟开口:“你,”
      阮阮疑惑地看着他。
      “眼睛里有眼屎。”周舟说完话面不改色。
      阮阮的脸立刻爆红,赶忙背过身去使劲揉自己的眼睛,揉完眼睛又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再回过头来看着周舟的眼睛。
      两个人又继续面对面看着不说话。
      旁边的一位奶奶打破了他俩之间古怪又熬人的气氛,开口问:“你跟小舟是同学啊?”
      阮阮一皱眉头,望向这位老奶奶,留着一头灰银色短发,背背榈佝偻,又是这般年纪应该是周舟的奶奶了。
      意识到这是在周舟的家长。
      阮阮顿时身体僵硬:虽然我副鬼样子周舟也看见了,但是更丢脸周舟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是现在我又看到的这是周舟的奶奶,我今天睡到现在才起来,身上还穿着睡衣,刚刚眼睛里还有眼屎,估计头发也很乱,但是不行,阮阮!你要镇定!
      于是接下来,阮阮扬起一个面对家里长辈时的最亲切的笑容:“奶奶好,我是阮阮,跟周舟一个班的。您要那一块的肉,我等下我爷爷说,让他给你割......”
      周围吵闹,老人家耳朵估计也不太好,听不清阮阮的话,只一个劲地笑,夸阮阮家的猪排场,阮阮想在老人家面前多表现表现,笑容特别多,也没注意到周舟现在是有些不自在的。
      “哎哎哎,什么是排场啊?”周舟拍了拍阮阮的肩膀打断阮阮说话。
      他还听不太懂阮阮这儿的家乡话,而阮阮却以为是他从小一直在城市生活,不怎么回老家,不说会土话,也听不懂土话。
      “排场就是大的意思,我家的很大,养的好,又肥又大,肉多的意思。”阮阮解释到。
      “老阮啊,你家这个猪可真是排场啊。”村长笑呵呵地说,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夸阮阮家的猪长得排场。
      阮爷爷自豪地不行,看着笑得嘴都快要裂开了,莫说是这个庄子了,就是把他的猪拿到村里去比,那个头也是顶顶地排场。
      阮阮忍不住翻白眼,又来了又来了,她凑到周舟耳边愤恨地说:“你都不知道我爷爷,其他人家里面来了人是好吃好喝招待着,我家来了人我爷爷第一时间带人家到猪圈里看我家猪长得排不排场,搞的猪是他孙女一样。”
      “噗。”周舟笑出了声,阮阮和猪,阮阮和猪,挺搭的。
      阮阮被周舟笑得自己说的也忍不住笑,越想越好笑,两个小人头凑在一起嘿嘿嘿。
      “阮阮!阮阮!”阮爷爷大喊她的名字。
      “哎!”阮阮高声应了。
      “快去给你大伯大爸倒点水去。”阮爷爷命令阮阮。
      阮阮应到:“来了!”
      眼看阮阮就要走,周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拉住她的手,阮阮回头对上周舟的眼睛,只听周舟说:“你不打和我们打篮球也没关系,你就只跟我玩也行的。”周舟眉眼弯弯,笑意顺着拉住的手也传给阮阮。
      阮阮听到这话的一刹那,轻松、愉悦的情绪充斥了她的整个身体,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沉的包袱,她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像只小鸟一样不住地点头,她不再踌躇,向着厨房大步跑去。

      年三十临近傍晚,家家户户都要去祭祖,祈祷来年的平安和顺。
      阮阮希望能快点长大,快一点迅速地长大,如果能一闭眼然后一睁眼就到了二十岁,她想她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幸福,她不用念书,也不会受欺负。
      一年有四个季节,十二个月,五十二个星期,三百六五天。时间对于阮阮来说是漫长的,一到新年,所有的数字都会归零进一,重新开始。
      她喜欢这样的重新开始,喜欢时间往前迈一步。
      长大很好,不会拘束,有着绝对的自由。
      阮阮面对着祖宗的坟头,在她面前是燃烧的纸钱,跪在烟花纸壳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老祖宗们,请保佑家人健康平安,保佑周舟和我一直都是好朋友,保佑我快点长大,保佑我念书成绩优秀,考个好大学。”
      她说完,按着爷爷的样子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又双手合十,头跟着手使劲点了两下,才算结束,这是对鬼神和祖宗的尊重,虽然她从没见过这些,但是内心还是保持着绝对的虔诚。
      阮阮拿着小提篮欢喜地跟在爷爷身后蹦蹦跳跳,心里好不喜悦,耳边时而响起或远或近的炮竹声,四周的山头上随处可见火花,天空像在举行某种响应仪式般,飘起的烟雾夹杂着灰色纸钱屑,如团云又点点散开。
      “砰!”
      “砰!”
      “砰!”
      是隔壁的秦湾庄子在放烟花了,他们庄子年夜饭是在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吃了,比其他庄子吃的都早。阮阮看着那边的天空笑,只可惜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否则烟火会更好看的,尚还是明亮的天放烟花并不算特别好看,可阮阮还是欣喜地不行。
      那是周舟的家所在的方向,一想到他,阮阮心里就止不住的欢喜。
      “爷爷!”
      阮阮往前跑窜到爷爷旁边,挽着他的胳膊对着爷爷的脸龇牙傻笑,而阮爷爷看着小孙女这张满面红光的脸庞,揉了揉小女娃的脸,爷孙俩高兴地唱起了《好运来》。
      而另一边,周舟正站在一旁瞧着爷爷和秦叔对着一空桌子小心翼翼地摆菜倒酒,好像那桌子上面真的坐了一大桌子人。
      先是爷爷提着个纸灯笼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嘴里念念有词:“老祖宗别摔着,慢点慢点......”把家里的大门关上,他领着“众祖宗”落座之后,端茶、摆菜、摆饭、倒酒,样样都不落下,好像祖宗们真的在吃饭。
      瞧着有些令人发笑,可周舟却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睁眼看着这一切。
      太神秘了,这一切。
      “他们”坐在桌子上吃饭,而“他们”的子孙在一旁照顾。
      秦叔和周春花跪在大桌前,闭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什么保佑保佑,他们是夫妻,是将来要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的,而现在他的母亲,也就是周春花正在以秦叔妻子的身份跪拜秦叔的祖宗,他们是一体的,秦叔的家也会成为她的家。
      不知道为什么,周舟的心被一股无法言说情绪笼罩着。
      “小舟。”
      周舟回过神,“哎,爷爷。”
      爷爷把他往前推,说:“你也去磕个头。”
      一屋子人都望过来,周舟也愣着。
      奶奶有些踌躇地说:“这,怕是不合规矩。”
      周舟与他们秦家没有血缘关系,秦家的祖宗周舟拜这......
      周春花也上前,拉住周舟的手说笑说:“算了算了。”
      周舟在妈妈的笑容中察觉到一丝不愿意
      “这有什么的,在路上走看见人家办丧事也要过去磕个头咧,小舟到我家都这么久了,也是我家的人,有什么能拜不能拜的,小舟,快去。”爷爷把周舟往前推。
      周舟迷迷糊糊地被按着跪了下来,即使是冬天,屋子里烧着热乎乎的暖炉,也穿着厚厚的棉裤,膝盖接触地板的一瞬间,乍来的凉意还是刺得周舟一激灵。
      他侧头望了一眼妈妈、爷爷、奶奶还有秦叔,都在看着他,爷爷的目光很慈和,好像他就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就是亲生的一样。
      他正起身子,双手合十,然后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下他来年的愿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祈求家人平安。周舟睁开眼睛,目光坚定,磕了三个头之后站起身来。
      爷爷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大手一挥,高兴得不行,“撤菜,把我们的菜上上,把祖宗送走之后我们吃年夜饭!”
      爷爷又把大门打开,白光涌入屋子里,昨日下了大雪,积了大地一层厚厚的白,陆续有人家已经放了炮竹,散了一地的红纸,湿在融化的雪里,爷爷就提着灯笼站在那一地的红纸里,回头向周舟笑:“小舟,走,我俩一起送祖宗回去。”
      周舟整个人都飘乎乎的,喜悦充盈了他每一个细胞,他绽开笑容,往那一地的红奔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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