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糯糯月亮

7、不为人知的秘密

　　六月份的时候，周舟的妈妈回来了一趟。
　　她的肚子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一家人都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周舟也很高兴，他就要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天，周舟的奶奶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庆祝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所有的人都在笑着，周舟有些局促，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这个决定，在心里无数次地重复，周舟鼓起勇气站了起来拿起杯子对向那个男人，尽可能地使自己笑得更好一些儿，再好一些儿，他开口道：“爸爸，祝贺你。”
　　周舟是真心实意的。
　　这是周舟第一次叫男人爸爸，大家都愣了一下，随后又高兴地笑了起来，男人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与周舟共同举杯，餐桌上的气氛很融洽。
　　意外发生在杯子摔在地上的一瞬间。
　　家里来了来了很多邻居前来道喜，唠家常。
　　周舟被奶奶叫去给客人倒水，热水滚烫，周舟又倒得满，经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周舟没拿住两个杯子碰到了。
　　茶叶混着碎片散落一地。
　　一个巴掌落在了周舟的脸上，周舟的脑子是懵的，还没回过神来，巴掌又朝他袭来。
　　那力道很重很重，周舟被打得直踉跄。
　　打周舟的是周春花。
　　周围人也是懵的状态，回过神来赶忙去拉周春花，可是谁也拉不住她，她力气力气极大，发了狠地打周舟，一边打一边骂。
　　“畜生，畜生，畜生…….”
　　她嫌不够，又去拿靠在门边的竹棍去打，打得周舟躲到房里的椅子底下，她都要追着打。
　　没人敢用力拉她，好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一边叫唤一边挤，叫周舟躲远一点。
　　周春花满心愤怒，她早就想打人了，在刚刚的餐桌上周舟唤出爸爸两个字的那一刻，或许是在更早之前，她得知她又一次怀孕的时候，更早更早之前，她的人生被毁得一塌糊涂。
　　你们都对不起我！所有人都对不起我！是这个世界毁了我！
　　周春花的爱意一点点积压转变为仇恨，毫无征兆地被点燃了，仇恨像一团火焰，灼烧掉她的理智。
　　都是这个孩子，都是因为这个孩子，是他，是他毁了我，所以我也要毁了他！
　　周舟哭了，他很少哭，从他懂了一点儿人情世故之后，他从来都不哭。被房东赶出家门的时候他没哭，被人打的时候也没哭，与哥哥分开的时候也没哭，在天桥流浪饿得两眼发昏的时候他都没有哭。
　　妈妈在尖叫，在追着他，她在打他，她不喜欢他，她讨厌他，她恨他。
　　周舟清楚地感知到妈妈对他的厌恶，每一棍子都是妈妈对他的恨意，每一次疼痛都通过血液化为一把尖锐的刀，扎进心脏里。
　　他几乎是号啕大哭，哭得喘不过气，眼泪鼻涕灰尘都糊在他的脸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扯的乱七八糟，很脏，沾了很多灰，好不狼狈，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周舟。

　　周春花平静下来已经到晚上了，她散着头发依靠在窗台望着窗外，眼前是望得见的山林，月亮旁边散着几点星星，这里跟春花岛一点儿都不一样，她好想念春花岛啊。
　　周春花想念着，想念着，春花岛好像就在她的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星星会铺满整个夜空，日落的时候她常常与伙伴们赤着脚在沙滩上追逐着，阳光勾勒着周春花凌乱的发，她的笑容明媚，彼时她十几岁，是最好最好的年纪。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到它，看见的一只爬满皱纹的手。
　　我老了吗？
　　不应该啊，我才28岁。
　　周春花想起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突然记不清他的脸了，她努力的回忆想要描摹出他的样子，但怎么都记不起来，只能记得几年前她最后一次见他，他被一个警察压着，他望向她的脸流露出的疑惑地神情，令她心痛了好多年。
　　就如此刻，她好像又体会到了那种感觉了。
　　周春花还爱他吗？
　　当然不，绝不再爱这个人！
　　只是她常常会想起他，想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无时无刻的，他的影子都会出现在她身边，他已经成了周春花的一个心魔。
　　周春花恨他，却经常在脑海中勾勒着与他重逢的画面，无数次。
　　这样矛盾。
　　就在今天，她打了她的儿子，她曾经视他与另一个宝贝为他们爱情的结晶。
　　周春花听不得周舟喊别人爸爸，他怎么可以喊别人爸爸，他有他自己的爸爸，在，在.....
　　在牢里。
　　周春花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今天失控了，这不是她第一次失控，好几次她都想发疯，但是周舟总是对着她笑，赖在她的怀里，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走投无路的时候两个孩子是她唯一的支撑。
　　卖了哥哥之后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钱还是很快就花光了，她生病了，吃了药也不见好，没地方住也没钱，只能睡在公园里。
　　周舟还这么小出去乞讨，也乞讨不来什么只能去偷，回来一身伤还安慰她说没事是自己跌的。
　　周春花那个时候在心里发誓，她一定要为了自己的孩子坚持下去，要让周舟跟所有普通的孩子一样，要把全世界都给他。
　　那个时候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她爱她的儿子，只因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母子连心。
　　现在她也是真的有些恨周舟。
　　真是命运弄人，她也曾经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如今被生活摧残成这副模样。
　　她曾经怀着满腔爱意，殊不知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后来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周春花是在一个工地上遇见现在她的丈夫，那个时候她已经见过了人世间的太多疮痍，早就不抱什么爱了，他对周舟和她极好，周春花觉得也就这样了，她嫁给了他。
　　时间越久她却越发觉得她的人生不该如此。
　　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东西，身体会衰老，周春花爱可以变成恨，恨意与爱意一样，都需要发泄的出口。
　　周春花不是一夕之间变成这样的，而是在现实一点一点的残酷之中给逼迫到了极致，终于有一天爆发了。
　　周春花毁灭了自己，自然周围的人也不能幸免于难。

　　星期一。
　　阮阮今天来得很早，是第一个到的。
　　她今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长袖，裤子也是浅浅的蓝，书包是粉色的，都是妈妈之前买的新的在家里她一直都没穿。她还扎了高马尾，头绳是上次和周舟出去玩他送给她的，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头绳。厚厚的刘海也被她用夹子夹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只留前面一些碎发。
　　今早她从家走，从镜子里照自己的时候，她觉得镜子里的不是自己，很奇怪。她在镜子面前墨迹了好几分钟，拽拽裤子，拽拽上衣，头发扎了一次又一次，夹子插上又拔下来。
　　久到奶奶做好了早饭上来喊她，发现一向赖床的孙女今天起得老早，衣服都穿好了，穿得还是新衣服。
　　阮阮看自己哪哪都不对劲，问奶奶：“奶奶，我奇怪吗？”
　　“起来了就下来吃饭。”奶奶没搭理她，把床铺一铺，下去了。
　　阮阮走近镜子，脸几乎要贴到镜子里面去，她对上翻了一下眼睛，真想晕过去啊。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脸，紧张的内心使她整个的面部紧绷，她长大嘴巴活动了一下牙齿，前两天她又掉了一颗牙，讲话都有点漏风，她抿嘴对着镜子笑了笑，长时间留刘海使她眼睛上面那一块有一条不太明显的分界线，上面白一点儿，下面黑一点儿。
　　阮阮皱着眉头，像一只愤怒的小鸟，真的不是一点点地奇怪。
　　“加油，阮阮。”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即使很不自在，也要鼓足勇气。
　　阮阮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学校走去。
　　现在她就极度局促又后悔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周舟来。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班里渐渐有人来了，阮阮感觉好像有人在看她，可是她现在没有心情注意到这些，她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阮阮一再确定自己书包里的那本练习册，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复自己已经打好无数次的腹稿，使之见到周舟之后尽量表现得和平常一样自然。
　　周舟来了。
　　“周舟。”阮阮从包里掏出一本练习册望向他。
　　“这个是……”
　　“你今天很不一样啊。”周舟打断她。
　　他望着她有些惊喜地笑，“很好看啊，我一直觉得你露出额头肯定很好看，衣服也很好看，比平时黑不溜秋的好看多了。”
　　周舟在鼓励我，他和平时一模一样，一样干净，一样高兴。
　　阮阮定了定心神，抿着嘴笑：“谢谢。”随后她举起手中的那本练习册，对着周舟说：“我不小心把你的练习册带回家了，想给你送过去我不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与地址，我就帮你写了，对不起啊，你在家没有着急吧。”
　　语言流畅，逻辑缜密，情真意切，他不会起疑的。
　　是的，昨天阮阮目睹了一切。
　　她的眼睛微不可察地眨了眨。
　　“哈哈哈，太好了，我本来还以为我丢在学校了，正想着借你的抄一抄，现在也不用抄啦。”周舟高兴地把练习册拿过来翻了翻。
　　“都是对的，我模仿你的字迹写的，老师不会发现的。”阮阮在旁边说道，“还有这个。”
　　阮阮从脚边拿起一个大袋子递给周舟。
　　大袋子里面装着事一只篮球，周舟狐疑地看向阮阮。
　　“这个是……”
　　“这个是送给你的，我就是突然想通了，就是我应该听你的话，要勇敢一些，慢慢走出去。这个篮球就当是我下定决心的信物。还有，等下个学期，我把篮球练好一些，就在学校跟你们一起打。周舟，我真的很感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你很好，你很厉害，我希望我们都能快乐，都能开开心心的。”
　　阮阮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到最后越说越顺溜，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台词她在家练习了无数次才能说得如此顺畅。
　　阮阮对着周舟微笑，是真心实意地笑，她好像真的有点儿不一样了。
　　周舟听完阮阮郑重其事的话点了点头，也郑重其事地笑着吐出四个字：“阮阮，加油。”
　　“好。”阮阮的神色很认真。
　　“我可得好好看看我的篮球。”周舟笑得极为开心，把篮球拿出来在手上把玩，“北上，看我的新篮球呐。”
　　“哎，这篮球不错啊，你在哪买的？”
　　“阮阮送我的。”周舟眉飞色舞。
　　“多少钱啊？”
　　“40块。”阮阮随便报了一个数字。
　　“在哪买的？我也去买一个。”许北上问。
　　“这个。”阮阮灵机一动，“我表哥从外面买回来的，我也不知道。”
　　表哥对不起，还好我反应能力超快。
　　“这样啊。”许北上略显失望，摸着篮球的表皮。
　　“哎，周舟，这么热你还穿外套啊？”
　　周舟脸色略微一僵，正准备要开口。
　　“穿外套怎么了，我穿得也是长袖，天气阴晴不定，你穿这么少说不定就感冒了。”
　　阮阮抢先开了口。
　　周舟与许北上对视一眼，扑哧笑了。
　　“小兔子也会怼人了？”
　　“我只是阐述事实而已，没有说你，我要读书了。”阮阮脸有些红，规规矩矩坐好。
　　余光中走好走瞥见许北上和周舟都在抢着那个篮球要玩，周舟和许北上扯着天南地北的嗨皮，笑容灿烂，语言轻快，阳光又美好。
　　这一幕让阮阮觉得她昨天看到的都是假的，那个狼狈的周舟只是阮阮的一个梦，可是怎么会。
　　阮阮皱着眉头，想不明白。

　　傍晚阮阮放学回到家，从自己的床下费劲吧啦地掏出一个本子，本子上面已经落了灰，阮阮将本子捧起来，轻轻地把灰尘拂去，露出龙猫的大脸蛋。
　　这是被阮阮尘封的过去，今天她将要打开它。
　　重新记录，重新书写。
　　本子壳子上印着一句话：我们大笑看看，可怕的东西它就跑掉了。
　　阮阮干干地大笑了两声，“哈！哈！哈！”
　　有点傻。
　　2006年9月10 日
　　我认识了一个女生，叫江绿安，我喜欢她，想要跟她一起玩。
　　这是阮阮日记的第一页，上面还画着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笑得很开心。
　　阮阮沉默着看着这寥寥的几个字，停了好久，她在想，如果没有那些事，她现在应该会和江绿安还是好朋友，她们会很开心，就像画上的两个小人。
　　她没再继续往下翻看自己曾经写的，阮阮不想看，这里曾经记录的快乐或者不快乐放到现在来看，都是让阮阮不快乐的东西。
　　不快乐的东西阮阮不想看。
　　阮阮拿出笔，直接翻到空白的一页：
　　2009年6月17日
　　我决定重新开始写日记，我现在身上穿的是颜色很明亮的衣服，今天我的性格也很开朗，我想要改变，变成一个开朗的勇敢的人，变成周舟想要我变成的人，我想要改变。我觉得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要写日记，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了，不会逃避，我要正视我自己，我要改变我自己，我要一直都记得，这样周舟的努力才没有白费，我不想要周舟再为我操心。我没想到周舟会是这样一个人，大前天我看到他哭了，他在被一个女人打，那个女人好像是他的妈妈，好多人都拉不住她，看着周舟被打，我没敢上前，我胆子太小了。周舟哭得很凶，他一直在哭，一直在躲，后来他好像跑进房子里，我都能听见他的哭声，很大声，很伤心，很，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好像很难过，周围很吵闹，我都能听见他的哭声。凄凉，好像是这样的。他没有看见我，我也不敢让他看见，我胆子真小，我觉得他很可怜，我从来没看过有哪一个妈妈会这样打自己的孩子，好像周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好像他不是她的孩子。我很想爸爸妈妈，如果我爸爸妈妈肯把我带去杭州读书的话，他们在我的身边，我肯定不会这样被欺负，可是他们在外面打工，我不能让他们操心。周舟一定很难过，被自己的妈妈这样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周舟，这么狼狈，这么伤心，这么可怜。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可怜，都不被别人所喜欢，可是欺负我的人都不是我的家人，可是打周舟的却是他自己的妈妈。还有，我问了奶奶，周舟居然不是他们家人，他和他妈妈是一起来到这儿，他居然是离异家庭，他妈妈是二婚，我那天居然还跟周舟说我爸爸是多么多么好，他还应付我，对我笑，我真的是该死，太笨了。今天我见到周舟，他跟那天一点儿都不一样，甚至还和我们一起玩，他很高兴，和平常一样高兴，还鼓励我，还说我要加油，周舟真的很好很好。我决定改变，我要改变，要不然周舟这么为我操心，就没有意义，周舟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要争气一点，我也要为他做些什么。我要改变，让周舟高兴，我要保护周舟，等到我改变好了，我就要保护周舟，我要让他高兴。
　　所以，亲爱的阮阮，你一定一定要加油，一定一定要勇敢，要不然周舟为你做的就一点都没有用了，你要强大起来，要让周舟高兴，要保护周舟，要让你自己跟周舟一样，要让周舟也有依靠的人。我一定一定必须要加油。
　　“我们大笑看看，可怕的东西就跑掉了。”
　　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