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透了》福斯塔夫

12、第十二章

　　这是突然之间的事情，他们混在不多的几位乘客中走进火车站的月台上，宋词仿佛看到了惠惠。通过地下走道的时候，那些纷杂的脚步声搅得他头晕。而这个时候他还发现自己的身边走着一个他几乎不了解的小女孩。
　　她的脸上平静。
　　“你确定你跟我去月亮城，没有担心？”他问。
　　“还有更好的决定吗？”
　　“问你自己。”
　　“我想不到了。”
　　他打消自己看到惠惠的念头。事实上，他希望那是惠惠，而他不会在意她的存在。这就是他应该做的，否认她的存在。
　　他提着一只重重的大玻璃纸袋，里面装了一只流星锤一般的榴莲。那只榴莲正好像是他最后来陨石城带回去的富有象征意味的礼物，是给苏一的。想想吧，苏一，我给你带了一只榴莲，多么与众不同。
　　想到这里，他偷偷地笑起来，他仿佛看到苏一吃惊的表情。他喜欢弄些不寻常的东西来逗乐苏一。
　　去往月亮城的乘客分流到不同的车厢入口，一个女检票员查看了他和夏苹苹的票，让他们上车往左边走。他们走进去，左右让过一些拿着大行李的乘客，往车厢里面走去，查找自己的座位号。
　　他们走后，一个女孩把票递上去给那个女检票员。女孩惶惑不定，心里仿佛在想着心事。她的白色小包里装着化妆品，但她出门来火车站的时候，甚至连照一下镜子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
　　她的手掌心渗出汗水，那张票被揉皱，浸上汗水。那个女检票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回到票上，不耐烦地说到，
　　“12号12号，这里是11号车厢。12号在前面。”
　　女孩机械地接过检票员手里的票，往前面的12号车厢走去。
　　汽笛响过之后，车身晃动了一下，火车开始启动出发。车厢里相互熟识的乘客在说着话，有些嘈杂。城市沉寂下来，就像一部机器在停止运动之前的惯性运动，就像黄昏的海面上鲸鱼在缓慢的翻动身体，庞大而笨拙。
　　那是在黑色之中，虽然有那么多的灯光，可还是在黑色之中。这种感觉，他熟悉，就像大一时候他想回家的黄昏。而现在火车带着他穿过一段长长的月台，驶出两边围挡的建筑物，视线一下子被投入到星星灯光点缀的夜色笼罩下的陨石城。
　　火车由高架桥上驶过，给他一种错觉，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是在巡视整个陨石城。以前他从来都没有注意过这样的夜景。高高的高架桥上，那列火车在铁红色的夜空里穿行。
　　“如果想象黑夜呢？”有一次，半夜的时候苏一躺在床上读一本书，他走进他的房间在床沿上坐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一。
　　一盏橘黄色的台灯放在苏一的床头柜上，灯光照亮他手里的书，房间的其他地方隐在黑暗中。很多次他对苏一说过，不要用在这种黄色的灯光里看书，可他就是不听。他总是说改天一定去换一台新的台灯，可是他从来都是忘记。他的整个脑袋里只装下了那些书本。
　　宋词坐了一下，然后苏一放下书，看看他，懒懒地问，怎么了？这不像你。这么消沉。宋词笑笑。苏一问，干吗？笑得这么诡异。好吧，无聊吗？苏一说下去，我们来讨论一下黑夜。他害怕他那些讨论，像是触电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就要往客厅里跑。
　　“我宁愿看电视，你别跟我讨论什么黑夜好吧。”
　　“也许你能想象一下。你听着，”苏一在床上坐起来说到，还是那种懒懒的声音。已经是午夜了，他们并不常常这样。一般宋词很少进苏一的房间，他选择待在客厅里看电视，而苏一躺在床上就着那盏备受宋词诟病的台灯读书。这个房间里有两种不同的生活。
　　他还在说，“你只要听着就行了。”他作出了让步。
　　“如果你想象黑夜呢？只是去想象它。”
　　“我为什么要去想象？”宋词说。
　　“只是如果。”
　　宋词的眼睛在墙上瞟来瞟去，作出思考的样子，慢慢走回来坐到他的对面。
　　“灯光。黄色的灯光。学校里到处都是那种该死的黄色灯光，简直要让人忧伤而死。”
　　“还有。”
　　“接吻。”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每一次他总是想好了结论然后等着宋词落进去。宋词可从来都不相信他那些异想天开的结论。
　　“我们想象黑夜，黑夜不停的运动。想象一下黑色的海面。”
　　“不用想象，我去过海边。夜晚的海很平静根本就没有波涛。”
　　“恩，宁静的大海。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海边吧。我们在海边租一个房子住下来，就算是渡假。”
　　“会不会无聊？还不是跟我们现在这样一个模样。你看书，我看电视。大不了，或者把李黎带上。这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最后都会无聊的。”
　　苏一坐在床上没有说话。这句话让他想起一点什么。一切最终都将会是无聊的。
　　“你说我们将来开旅馆会不会也变得无聊起来？”苏一问。
　　“这不一样。那是我们的生活核心，即使是无聊那也是生活的核心啊。”
　　“我知道。”他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说，“其实，如果你想象黑夜就会是运动的。黑夜还是这样一种东西，那是一层黑色幕布一样的东西，想象一下黑色的海面，轻轻地涌动，并且无边无际，起伏不定。这是它的形态。然后是它的质地。你把手伸出去抚摸黑夜，却是空的，什么也没有，除了空气。你恐惧的时候黑夜就会变得可怕，这个时候我们错误的以为它的质地是坚硬的，巨大的，沉重的，足以将我们压成肉饼。然后是它的颜色。黑夜的颜色就是各种灯光，还有各种深浅不一的黑色，或者浓重或者浅显。然后是它对我们的不同影响--------”
　　他还想要说下去。宋词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干脆一点。”
　　“那么你明白我前面的话了吗？”
　　“我真想告诉你我明白了，问题是我就是不明白，怎么听都怎么别扭。”
　　“其实黑夜不存在。那是我们的想象。”
　　“我不想跟你说，你又在耍我。”
　　宋词走出房间，苏一坐在床上偷偷地笑。
　　现在甚至有些五彩缤纷的陨石城夜景从他的面前划过去，火车带着他把那些灯光闪耀的高大的建筑物和透出微弱光线的窗户甩得远远。
　　然后我们来想象这种黑夜，想象巨大的宇宙，也许它也是黑色的，想象我们这些杂居在地球上的龌龊人类。这真够累的。想象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也许有一天宋词会明白过来，想象黑夜是有用的。
　　“吃东西啊。”夏苹苹撕开一袋薯片给他递过去。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在想想象。”
　　“想象？你在出神。想象是由一个已知点和一个终点出发，出神只从一个已知点出发却没有终点。”
　　宋词把递到嘴边的薯片放下来，咽了口唾液，盯住正在吃巧克力的夏苹苹。
　　“你在跟我说吗？”他问。
　　“当然是在对你说。”
　　他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感到吃惊。也许这是她从高中语文老师那里听来的，宋词想。他就不知道这些，因为他没上过高中，爸爸也从没跟他说起过。
　　“你还知道什么？”宋词依然盯住她的脸，说到。
　　“什么？你的问题是不是有问题？”
　　“好吧，就是一般的，你知道的。你多大了？”
　　“18。”
　　“你恋爱过？”
　　“那不是必不可少的，我想。”
　　“什么是必不可少的？”
　　“没有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宋词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一个人总要活下去吧，总要像他这样呼吸吧，然后才会去想什么是必可少的，或者有没有比不可少的东西。他坐在那里有些不舒服。
　　关于无形事物的谈话他总是没有把握，而这正是苏一热忠的话题。他撇过一点脸望着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小巧精致。他喜欢那种大眼睛的姑娘，就是那种扑闪扑闪会说话的大眼睛，恰好夏苹苹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注意到了。现在那双眼睛映在窗玻璃里眨巴眨巴的，专注而娴静。
　　火车穿行在黑夜里，他的心情无法轻松起来，时不时地大脑里出现惠惠的身影。这里有个矛盾，他像所有遭受爱情挫折的人的一样即爱那个离开自己的形象又对之恨之入骨。
　　鉴于他一贯过着散漫而东跑西颠的生活，这股子恨意又在他体内肆意乱窜，无法控制，燃起怒火，烧得他一阵一阵地发塄。他在想，有很多东西是必不可少，比如我们长大的过程中需要一些对于爱的认识，谁又能保证我们不会成为一个坏人。
　　他自认为自己还没有坏得太厉害，即使他坏也是他刻意装出来的。但是他知道，问题不在这里，问题的核心不在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苏一打电话过来。他没有忘记晚上他们要去明君大浴场洗澡。苏一一反常态约了研究生院的两个女生。
　　他们常常能在学院办公楼里看到那些来找导师的研究生，总是左胳膊抱着一摞书，总是穿了拖鞋将刚洗过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抬头昂胸走过食堂。
　　他对着电话大声嚷嚷，可是那头却没有了声音。他把电话从耳朵边拿下来，在胸前摇了摇，就像一个酒鬼在摇一瓶劣质白酒，以一种醉鬼令人眩晕的红色目光去鉴定酒的纯度。他感到火气又在往上冒。
　　“见鬼的电话，没有声音！”然后掀上翻盖，将它重重丢在面前的小方桌子上。
　　夏苹苹一直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仅仅是一个没有接通的电话他都要发火。不过她决定不去理会他。
　　只是吃东西。
　　一会儿，他果然还是忍不住了，对她说到，“晚上应该有人来接我们，你必须得认识这个人。”
　　他停下来，看着他，然后说，“他和你一样，喜欢，恩，喜欢说‘没有东西是比不可少的’一类话，你会喜欢他的，就像你喜欢一个第一次走上讲台的实习老师。”
　　“我不喜欢。”
　　“一个实习医生，比如。虽然紧张，却很沉着老练，否则他永远也得不到给病人开膛的机会。”
　　他笑了笑，为自己的那个比喻笑了笑。
　　她没有明白他的微笑，不理解地看着他。
　　人们说你自负的微笑，人们还会讨厌你这样的微笑。
　　人们却没有想到，我们会为了一个恰当的比喻开心地微笑，仅仅因为我们认识到那是我们一直以来想要找到的说法。宋词就是这样想的。
　　他又想了想决定对她说点什么，暂时忘记惠惠。
　　他无耻地对自己说，好了，这个姑娘，坐在你面前的姑娘已经成年，为什么不能和她上床呢？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有些害怕地想，自己是不是正在滑向万恶的地狱。漆黑一片的地狱。
　　想象一下黑夜吧。想象一下地狱吧。地狱就像黑夜一样黑。到处都是黑的，那为什么不能和她上床呢？
　　“我们来看一看现在的情形，你需要了解一下。”他将桌子上的东西往里面推了推，双臂平放在上面，盯住夏苹苹说到，“你将要见到的那个人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在月亮城大学上学。他叫苏一。我们不住在学校里，学校里那群猪。我真想告诉你，我讨厌上学。我们在新庄有个住所，那里离开学校不远，我们坐地铁可以很方便地去学校。你可以住在我们那里。”
　　“你朋友会不会不愿意我住在你那里？”
　　“不会。你不知道我们两个人住在那里多没意思，你去了一定会很有趣。欢迎还来不及。”
　　“除了住在你们那里，我还要干什么呢？”
　　“随你的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样一定很有趣。”
　　“我保证会的。”
　　一个女孩，肩上挂着一只白色的包，手里拿着一快湿纸巾轻抚着歪斜的脸由走道里走过。她低着头，没有看到宋词，但是宋词看见了她。
　　惠惠！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从座位上站起来，到嘴边的两个字又硬是吞了回去，迅速坐回原处。惠惠走过了，他才又站起身，向她消失的车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