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透了》福斯塔夫

10、第十章

　　他没有喝酒的想法，关于酒的想象在他的脑子里占了很小的部分，甚至根本不能对他形成威胁，只有当他坐在军人俱乐部里的时候他才想起要喝上一点，然后他就刹不住了，越喝越多。一边喝他还会一边引用他读过的句子，反正也没有人能听懂，有一次他想起姑姑跟他说过的话，他把那些话当成是从书里读来的，并且脱口说出来。
　　就像研究生院的那些学生一样，他越来越来分不清什么是别人的生活什么是自己的生活，分不清虚幻和真实。期望他想起在军人俱乐部的一个晚上他拧了医学院一个女生的屁股这不太可能。
　　他也不记得他在楼顶上像个情人似地对住在他们楼下的女人甜言蜜语来着。还有什么？他和她上床了，是在他自己的床上。早晨醒来在自己的床上，他却什么也不记得。

　　至少差不多已经是夜晚，天色暗下来，他从桌子旁站起来准备出门到火车站去接宋词。他走到外面的客厅里寻找头盔，没有。钱包扔在客厅的沙发上，露出乘地铁用的IC卡，于是他想起来，他是坐地铁回来的，摩托车丢在了学校图书馆的车棚里。在卫生间门口，他瞥见自己的脸照在镜子里，邋遢而蓬乱的头发，有些萎靡。
　　早晨醒来有个人在你的脸上轻轻地吻，他想，那种感觉一定很好。教授有一回就这样吻他。他走进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冲脸，然后关上门下楼去。

　　夏的门一如往常那样开着。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走而过，而是停了下来。他还想问问她怎么会知道他要把麦克卢汉作为自己的毕业论文对象，又怎么会知道他计划在月亮城西郊开一家旅馆，甚至旅馆的名字她都知道。
　　神了，他想。
　　他把头伸进去一点，如果被她看到了，他就会直接对她说，想跟她再谈谈。她还知道多少关于他的事情，或者她还知道多少他自己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的妹妹还活着吗？或者任何他想知道他却不知道，甚至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身上有一些他看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恰好又是他想要知道的。如果可能认识自己肯定是从自己不了解的那部分开始的。
　　他不知道的就是他已经和她上过床，并且夏觉得那感觉很好，还想再来一次，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苏一那一次把她沉睡的□□唤醒了过来。

　　每年女儿回来，她便陪着她去商业街购物。此外她几乎不出门，她会在超级市场快要关门的时候，乘着夜色打车赶到超级市场买一些生活用品，然后她打车回来。
　　女儿上班后开始化妆，但是她不懂买什么样的化装品，买错的化装品她带回来留给夏用，但是她从来没有用过。她甚至在那两次结婚的时候都没有化过妆，因为她不化妆一样很有魅力。
　　她的脸近方形，颧骨突出，刘海儿很长，搭在颧骨上向后弯去，睫毛又密又长。
　　好多年来她第一次认真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眼角隐约可见细小的皱纹还有眼袋。于是她涂了一些眼霜。她拿起女儿留下来的那些瓶瓶罐罐，依稀记得女儿对她说过的话。她读着上面的说明，试着往脸上涂抹，就像一个怀里揣着妈妈给的零钱蹒跚走向冷饮小卖部的小女孩。
　　屋子里暗下来，她忘记了开灯。昏暗的光线下镜子里的脸看上去没有光泽，也许是因为消瘦却显得很清秀。她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经意间问自己他会不会喜欢呢？这时她觉察到镜子里多出一张脸，那张脸伸在门口往屋里面张望。
　　剥开冰淇淋纸的小女孩，心口砰砰乱跳，用舌尖轻舔过香甜的冰淇淋不禁会期望永远这样吮吸下去，那只冰淇淋怎么也吃不完，事实上握在小手里的冰淇淋正在被她咬下，变小，于是她每一次咬下去总要回味一番，慢慢地享用品尝，就像一个贵夫人享用爱情。
　　苏一在想自己要不要走进去，或者赶快离开，因为他站的位置正好看不到夏，他以为屋子里没有人。可是他知道夏不经常出门，他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她出门。自己的样子可不好，他想，边想退回去。他正犹豫着，夏从一道门里闪现了一下，说到，“等一下，等一下。”
　　然后她消失在里面的房间。她的白色衣裙仿佛是一阵幻觉，还有她轻快的动作，苏一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是另一个女人在对她说话。他吐了一口气还是走了进去，脑子里飞快地想，自己有几个问题，整个程序就是问问题，然后迅速下楼离开。
　　他要去火车站，在傍晚的时候带着一个小小的目的去某个地方，确实很有趣，并且他是去接宋词。
　　他闻到一股紫罗兰的味道，淡淡的，或者是薰衣草的味道。以前他抽过一种香烟，就是这种味道，怪怪的，他实在抽不下去。那种香味混在烟草里就让人反胃。
　　现在他发现这个屋子里的每一样家具上都飘着这样的香气，正在往他这个闯入者的皮肤里浸透。或者，他又想，会不会是麝香味？或者是橘子？或者是玫瑰？他一边想一边往夏消失的房间走去。
　　“其实--------”他停在门口说到，然后嘴边停住了，脚下也停住了。
　　其实什么？他问自己，并且怔住了。
　　其实他只想问她一个，不是，两个，不是，或者是几个问题，他想弄明白一些事情。但是这样的说法靠得住吗？那股香味，还让他想起一个人，不是教授，而是宋词的女友李黎。
　　每次她来过之后那屋子里就会留下这样的香味。如果每个人都有一种气味，李黎便是紫罗兰味，教授是一股奶味，那个医学院女生是一股肥皂清香。这样的事情并不常发生，坠入到关于气味的想象中，准确说是坠入到关于各种女人体香的想象中。
　　他走进一个植满奇花异草的花园，迷了路。他东想西想，有些精神恍惚，来到了房间门口。她正坐在床上，将一只火红色的长筒丝袜往腿上套去，另一条腿裸露在长裙外面，微微欠起的脚搁在小圆凳上。他惊呆了，站在那里望着她，而她像个受到老师惩罚的、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双手背在身后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心虚地走向教室的后面。
　　长久以来他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常常感觉到有一块黑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当然没有想过变化之类的问题，就是说他长久以来感觉到的仅仅是一种深沉的惰性，躯体和大脑滑向石头的趋势。一旦麻木开始就连□□也会变得程式化，甚至成了一种负担，或者歪到另一个极端，纵欲。

　　我们去看医生，医生会对你说，你需要一剂猛药，以便激活你坏死的心灵。当然你或许是个唯物论者，不相信灵魂，不相信信仰，至少比起生活里的琐碎麻烦来，灵魂过于飘渺了，可以置之不理。
　　你能把有限的精力、工作之余的精力，用来解决好那些麻烦，已经很满足了。

　　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需要那剂猛药，也许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这还是那个常常坐在门口的夏，人们称她为疯女人，宋词会说她是穿白衣的疯女人。就是她，苏一想，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其实她，已经不只一次穿上这条长筒红袜，但每次都是在家里偷偷地穿上，就像一个女孩第一次约会，偷偷穿上妈妈那双慵懒而性感的金黄色拖鞋，她想他会喜欢。
　　她理理眉棱处的发稍，脚从小圆凳上放下来，坐正身体，望着他说到，
　　“你为什么不等一下呢？”
　　苏一回过神来，问，你怎么了？
　　其实这句话应该问他自己，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她穿成这个样子想干什么？起先他被她坐在床边的那副神态给绕晕了，他感到心里乱糟糟的。
　　但是那种眩晕很快就消失，受到惊下之后的石雕此刻又活动自如。
　　她奇怪这句话是在问她，甚至感到难过，失望。她以为他是来找她。她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记得那天晚上在楼顶上还有在他的床上发生的事情。
　　他苦笑了一下，觉得很不自在。那些撩人的香味不再困惑他，不再勾起他的想象，即使现在他正在靠近那些香味散发出来的源头，他的鼻子却迟钝地拒绝将这样的香味传达给他的大脑神经。
　　他想问她--------，却莫名其妙地走进了她的卧室，像一个冒失性急的情人闯进了她的房间（她想），他现在想，这真是一个不小的误会。他想问她，想现在立即问她。
　　“麦克卢汉？你怎么会知道他？”即使她告诉了他，他也不能相信自己那样做了。
　　在一个夜晚，他和她两个在楼顶上，他向她说起，说起自己的麦克卢汉，还有嘉曼旅馆。即使他真的说了——那不是真的——，不过即使那是真的，假如那是真的，她怎么能够记住一个几乎不为传播学领域之外的人所知的加拿大学者的名字呢？她怎么能够记住呢？
　　“你一直在说这样一个名字，你不断的重复，麦克卢汉麦克卢汉麦克卢汉。”
　　“我在重复？什么时候？像你说的我在楼顶上，向你重复一个加拿大学者的名字，麦克卢汉？然后不断的重复，就像就像，什么来着，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想要抓住任何他以为可以救他性命的东西。”
　　这种连珠炮式的反问把她给激怒了。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威胁，这是每一个去爱的人最容易受到伤害、也最为敏感的地方。她从床沿一跃而起，大声说到，
　　“你说了，就在楼顶上，为什么你像个无赖一样不承认？你还和我------”
　　她停顿了一下。苏一即刻接下去问到，
　　“什么？”
　　她站在他面前，用一种温柔的目光凝望着他。
　　苏一动动有些发干的嘴唇，嗫嚅着说到，
　　“你是说，我和你，我们滚到了床上？”
　　她默许。
　　他机械地摇摇头，上下打量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便在历史课本中读到过对于埃及金字塔的描述，有一天你真地来到金字塔前，仰望它，想要寻找一种可是描述它的切合它的语言，你会不会想到那些历史课本上的句子呢？或者仅仅是一个形容词？也许你幸运地从满满当当的大脑中检索出了那些语句，同时你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物体。
　　我不知道，此刻你的无言更为适合金字塔还是由语言出发的想象更为适合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