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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荷尽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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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按在枕上掖好被子,轻力拍柔哼歌地将人哄睡,见他气息安稳,羲和悄然撤手下了床,悄声往叶冰裳的院子里去。
她刚离开,澹台烬便睁开了眼,院落枝头的乌鸦振翅跟在羲和身后。
叶冰裳的院落冷清,平日里少有人访,羲和到时她正在做女红,纤白玉指拈针刺绣,素裳清雅含笑淡淡,可谓是无需雕饰我见犹怜的出水莲。
“阿姐。”
叶冰裳眼波轻动,满面喜色不掩,连忙放下了手中针线迎上前来,羲和轻笑,叫陬杏放下所捧檀木匣,展开一盒珠钗簪花,笑意盈盈道。
“你瞧,可还喜欢?”
叶冰裳略低了头,轻轻摸着匣上莲纹爱不释手,像只兔子又娇又怯,眼眸里水光潋滟,说话时隐有哭腔。
“我以为阿姐会怪我,我与六殿下……”
羲和难免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脑袋,安慰她道。
“我与萧凛命中缘浅,你不必介怀,更何况是你该怪我,夕雾做下错事,我也不过罚她禁足抄书,还带累了你。”
叶夕雾自幼就与叶冰裳不对付,全家最受宠爱的孩子总会在长姐面前吃瘪,不是万事都会被纵容溺惯,尤其是在欺负叶冰裳一事上,不知道被关了多少次禁足,罚抄了多少本书,挨了多少个手板。
偏偏叶三小姐依旧爱缠着长姐撒娇卖痴,对二小姐的欺负也变本加厉,加上羲和也要离府往不照山逍遥宗修行或往边境戍守,乃至于最后对此竟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祖母阿爹向来是纵惯着夕雾,羲和在边境鞭长莫及,不是没说过不若她带着冰裳一同往边境去的话,叶夕雾听闻后也吵着闹着要跟去,祖母阿爹心疼幼女吃苦,自然不肯。
冰裳若去,夕雾就闹着也要去,长辈是不肯的;冰裳不去,夕雾也就安分下来,要为此妥协的是谁也就一目了然。
这也是叶夕雾越大,羲和越不好罚她的缘故,直到半年前结春蚕一事,羲和久违地与叶夕雾动了手,许是那时叶夕雾自己理亏也自责让姐姐嫁了个废物质子,乖乖认罚后也没整出什么幺蛾子——找澹台烬麻烦都不算甚大事了,直到三天前数九寒冬地把叶冰裳推进湖里又罚了澹台烬跪上三天三夜雪与冰,已是她自认忍耐许久的结果了。
“叶夕雾上次被罚还是因为她给叶冰裳下结春蚕,她推人进湖里都没受叶羲和惩罚?”
澹台烬听着乌鸦为他转述叶家姐妹谈话,与下人之间风传的言论,一时困惑不解。
“她这次是为我罚了叶夕雾,为什么?”
黑鸦扭了下脖子,在桌上一跳,嘎嘎聒噪。
“还用问吗,她肯定是喜欢你。在我们羽族只有喜欢上的共同孕育子嗣的伴侣才会说要保护对方。”
“她喜欢我?”
澹台烬怔怔重复。
喜欢?那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叶羲和是迄今为止对他最是和善温柔的人,即使是因他是她的丈夫这一身份。
黑亮眼眸里骤生阴霾,浓墨邃寒不见天光。
但他本不该是她的丈夫,无论她的丈夫是谁,她对他都会那般好。
明明他也和萧凛一样,默默注视了她那么多年,也曾满心期待地等着她到盛王宫里来,也想每次以自己最好的样子去见她。
可这世事从不肯如他所愿。
一想到此,他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郁郁于心。
“阿姐你喜欢他,那萧凛怎么办?!”
黎苏苏蹭地站起身,广袖带倒桌上茶盏,水流逶泄滴答坠地,漫开后也沾湿了落在桌面上的衣袖。
羲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二妹妹谨小慎微不缺心计,三妹妹嚣张跋扈不学无术,可偏偏这两个妹妹怎么都认定了她和萧凛扯不开关系。
不过虽然认定,但也不妨碍她们一个情窦初开春心萌动,一个借力打力谋定出路,倒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我与萧凛之事无需再言,如今澹台殿下才是拜过天地的夫婿,你该唤他姐夫才对。”
黎苏苏不敢置信,想起春桃此前说的话,更是觉得委屈。
“你还为他罚我去吹冷风,半年前你都不舍得叫我去吹寒风。”
羲和无奈揉了揉额角,属实是不知说何是好,茶盏一搁磕出声响来,正色凝声道。
“囡囡,你自幼锦衣玉食,心想事成众人皆顺,但澹台殿下不是。”
丽姝明眸动横波,浅色琥珀里天光轻柔,她投眸过来时是仁悯温和。
“我怜他,所以愿护他欲爱他,如是而已。”
黎苏苏惊怔于这绝世的美,只觉羲和这一笑好似俯览人间,高高在上如神又近人。
可他是众生悲苦中所诞的魔神啊。
黎苏苏欲言又止,苶然丧气,想要告诉她日后澹台烬会杀尽仙门祸乱三界,你的爹爹、未婚夫还有好友同门皆将亡于他,可她说不出口。
只能怏怏垂头,不情不愿地与人保证道。
“我不会再欺辱他了。”
羲和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嗓夸她。
“囡囡好乖,已经长大懂事了。”
待和两个妹妹闲谈完后,羲和又回到了房中,见澹台烬仍在睡梦中也不扰他,轻坐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衾被拍他,小声哼着歌,另一只手捧卷阅读。
忽然手下微动,她将书卷倒扣一旁,低头看去。只见她形销骨立的小可怜夫君半拉着被子,也抬眼看来,稍稍仰着头,一张脸苍白俊秀又枯瘦。
羲和不禁莞尔,朝他张开双臂,细语轻声招呼道。
“过来。”
澹台烬犹豫了会儿,掀开被子起身凑近羲和与她相拥。
耳畔是她清浅的呼吸声,感受她的手掌在自己肩、腰甚至更往下的地方游弋,澹台烬的呼吸一乱起伏不定起来,他本该冷然呵斥,骂她出尔反尔朝三暮四,早前说不必敦伦也愿给他一隅容身之地,一日未过就又轻薄他。
但他没有,只是颤了颤指尖,眼波流转着垂睑,温顺地任由了对方动作。
是不敢,还是不想?
他心绪稍乱,得不出答案。
羲和身子微颤的笑起来,手掌在他肩胛轻拍,扰得他心更乱,这罪魁祸首却毫不自知,竟然偏头来蹭他耳侧,像是亲昵无间的细吻。
“小殿下,你怎么这么瘦,就真只有一把骨头,抱起来好硌人。”
澹台烬扭头,抬手想推开她,语气颇为不乐。“那你就别抱。”
“自家夫君不抱,那我该抱谁去?”羲和退后了些,略松开双臂让这怀抱也松松,轻轻摸了摸澹台烬的脸,“没关系,日后会把你养得胖些的。”
澹台烬刨根问底,“养得胖些作甚?”
“养得胖些,好吃了你。”
羲和嗤嗤笑起,澹台烬立时默然,耳根悄无声息地红了。
澹台烬虽然情感淡漠,无人教导礼义廉耻男欢女爱,也不晓得甚自尊自爱,但盛王宫里有个时常欺辱他的萧凉五毒俱全,兼之血鸦做他耳目说些家长里短亦或人情世故,他到底也是知道这句话除了玩笑或许真有些狎昵意味。
他直勾勾地盯着羲和,点漆似的眼黯黑深邃,实在是阴森森得渗人。
“好,任凭大小姐做主。”
羲和恍若不觉,轻笑一声。
“你我都是夫妻,怎么还叫我大小姐。叫我名字也好,小字也可。我小字曙雀,只不过羲和曙雀皆为代日称,我生来为女,而圣人自诩立天极为昭日,故而阿爹在外唤我都是些景雀儿、娇雀儿、玉雀儿一类的称呼以免惹得猜忌。”
澹台烬也轻笑一声,难得主动亲近她,不知道学着谁去握住她的手,殷殷切切地看她,眼里满是沉静温软的情意。
“但你其实最喜欢曙雀,是不是?”
他话说得笃定。
羲和也不遮掩,点了点头承认,又对他说。
“小殿下你不必学萧凛,唤我名字也可,直接叫娘子也好,你就是你,何须万事都学萧凛做派呢?”
澹台烬心下一紧,连忙去打量她神色,只见她依旧是那副悲喜俱寂、柔色温神的模样,并不以他模仿萧凛为耻。
他喃喃。
“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
“我学萧凛是因为旁人都喜欢他,最初我想如果学了他,我的日子能否会好过些,旁人是否多喜欢我几分,至少不会更差。也有人因为这副皮囊给过我一些好脸色和施舍,但终究不能长久,曙雀、羲和,你以前对我好只因为我是澹台烬,如今待我好却是因为我是你丈夫,或许还有几分原因是我像萧凛,对不对?”
澹台烬想,真是糟糕。
我不该说这些的,糊里糊涂地好好活下去不已经很好了吗?为什么还要说些话,撕破彼此的体面?
他能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何必去求些虚无缥缈的偏爱,这种东西从不属于他。
“若真如此,宫宴上我便不会与你纠缠。”
羲和叹气,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叫他抬起头来面对自己,低头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他的唇。
水墨渲染的外袍如同笋壳,羲和素白的手指灵巧地给冬笋剥壳,露出光洁鲜嫩的笋肉,接着是皓齿轻咬,唇与肉相贴。
羲和枕在澹台烬肩上,握住他的手挪到花茎上,教他如何赏玩。
一无所知的“柔弱小殿下”发起颤来,被亲密无间的举止烧得全身滚烫,眼眶发红。
花茎不堪折,弄得他们十指黏腻,在羲和按着花瓣褶皱搔刮揉捏的时候,澹台烬侧眸看她,眼角含泪,一双眼睛像是将要破碎的冰湖,既清亮动人又摇摇欲坠。
他问。
“你喜欢吗?”
羲和去吻他的唇,一下又一下,亲昵爱怜。“我喜欢,不管是这样,还是你。”
澹台烬阖眸想,他这是为了活命出卖.身体吗?按小时候兰安姑姑所言,他应该感到羞耻恼怒吧。
但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
他重新睁开眼,嗅着羲和身上的迦南香,好似被熏得昏昏然,不禁喃喃。
“既然喜欢,那你对我为所欲为吧。”
羲和的目光逡巡着他一身嶙峋骨清瘦皮肉,只见上面新伤旧痕交错,青紫血褐纵横,一时没了动作。
只低头吻了吻他,衔住他耳垂厮磨一番,握住花茎摩挲挤干净了黏液就抽手。
澹台烬迷蒙着眼,水光欲攒欲落,显然是昏了头误以为回到宫宴那日,见羲和取了锦帕擦手,转过头看她问。
“不是要我尝吗?”
羲和忍笑,扬声叫了陬杏备水沐浴,替他清理了一身凌乱。
等澹台烬清醒了,他没揪着尝不尝这事不放,反而寻根究底为什么不做到最后。“你忽然发现不想骗我了?”
“说喜欢你哪里是骗,只是你伤还没好,我不忍心。”
“这又不影响你!”
“影响我了。”
澹台烬冷笑。“呵。”
羲和说。“突然就舍不得了。”
“什么?”
“舍不得让你多受一丁点罪,多吃一些苦。”
澹台烬沉默半晌,才骂她,“花言巧语。”
羲和衣冠整齐就只净了手,重新换身衣裳,澹台烬却好生洗了个热水澡,只见衣架上不知何时挂了一身新衣,从里到外一应俱全。
月白裳袍窃蓝氅白裘领很是素雅清致,是极为衬他的颜色,好似千秋西岭雪倒映苍穹青,似渊清玉絜,杳霭流玉。
羲和为他美色倾倒,不以为耻接受良好,“小殿下果真好看。”
澹台烬轻捏袖角,黑亮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这是送我的吗?”
“自然。”羲和拾起掉在地上的话本,将它放回书架上,“陬杏只买了这身衣裳,要问得你喜欢什么颜色,才好给你做其他衣服。”
“喜欢、颜色?”
“盛国尚素淡,但景国爱深浓,为你做衣裳自然要以你的喜好为主。”
“都……”澹台烬话还没说完,就见羲和嗔他一眼,“不许说都行,现下不知道,以后多穿几件就能知道了。”
以后。
澹台烬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觉得舌尖平白生出一点甜意。
到晚膳时,羲和与澹台烬并肩偕行往厅堂去,不等澹台烬小声询问自己该坐哪个角落,就被羲和一把拉到叶啸身边按在座位上,她也挨着澹台烬坐下。
夫妻俩坐在长辈中间,温顺无害的夫君无措地看向妻子,得到对方扣指轻抚的安慰。
“祖母、阿爹,这是我的夫君澹台烬,你们的孙女婿。”
她说得这般郑重其事,厅堂里众人都频频投眸,只有黎苏苏翻了个白眼,到底也没闹起来。
他们知道下午羲和为澹台烬发落了不少下人,现在看来为他正名也是应有之理。
老夫人和叶啸对视一眼,心里清楚羲和成亲后在家仅有一夜,夕雾不喜这个姐夫,他们也为着结春蚕一事心有芥蒂,几乎漠视了这位姑爷的遭遇,可如今羲和回来亲自表达自己的接纳,那他们也该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老夫人率先开口,语气和煦。
“孙女婿,你与娇娇成婚,那与我们也是一家人了。玉雀儿自幼娇惯,主意也大,有些离经叛道,还要辛苦你多照顾她。叶府以后也是你的家,若是舍不得玉雀儿时常在外,随军也可。当然最好还是你劝玉雀儿留在盛京,边境到底是苦了些。”
叶啸没说甚么,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人给他斟上一杯酒,碰杯饮了就罢。
夜间满室烛光暖融,这对新婚半年才第二夜共寝的夫妻一坐一卧在榻上。
羲和捧卷,澹台烬展臂搭在她的腰上像是圈定地盘,另一只手握住羲和的手十指相扣。
羲和低头看他眼神脉脉,那点阴郁森然的黑也温软起来,不禁轻笑。
澹台烬问她。
“你笑什么?”
羲和回答道。
“以后没人再能欺负你。”她牵起澹台烬的指尖轻吻一下,“因为你有家了,小殿下。”
澹台烬默然。
他这种怪物也能有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