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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荷尽举 ...

  •   一夜玉絮飞,清客白衣宴霜女,疏影横斜淡香萦萦,青琅玕不堪承雪重,夜里时闻折竹声。

      铜雀栖枝炉里迦南香浅,淡烟袅袅升,澹台烬向来觉轻,当羲和醒时动了一下手臂,他也跟着醒了。

      菱花镜前羲和落座,陬杏灵巧的十指翻飞为她理云鬓梳灵髻,乌蒙蒙的发垂她身后有如亮丽黑瀑,衬得她肩颈指颊越发的雪洁玉润,虽未施粉黛也明艳夺人。

      她侧首一眼乜来,好似赤花含艳,金魄飞光,一星火就这样落在澹台烬心尖的荒芜枯草里,燃烧出一整个春天。

      梳妆台上与妆奁并放的是旻樨用乌木案装着捧来的两个插瓶,白梅青瓷,红梅白璧,裁叶剪枝斜插风流意,此时玉妃两相衬,竟是花不如人艳。

      羲和抬手招澹台烬来身前,取了盒胭脂塞进他手里。

      “胭脂容易染指却难洗,有劳小殿下为我抹唇点朱。”

      陬杏闻言无声一笑,悄悄退去了一旁给澹台烬留出位置,自然不会拆台:大小姐哪里会需要自己亲手梳妆,她何曾沾染过手指不好洗去了呢。

      澹台烬应了声好,拨开胭脂盒盖子便用食指指腹往膏体上一抹,顿时红艳起来。

      羲和瞥了眼那浓赤,扑哧一笑,用指尖点了下他掌心,提醒道。

      “轻些抹,不必太多太重太宽,唇间一点就够了。”

      澹台烬自然听话,不算光嫩柔软的指腹像一片雪落似的停在羲和唇瓣中央处轻轻点抹,指尖感受着她清浅的呼吸,轻微的温度是青盐化春水的暖融。

      羲和揽镜顾看,只见本就红润的薄唇多出唇珠一点艳,轻轻抿唇洇开些色彩,模糊边缘而显出渐渐的浓浅,生动合宜的娇跟花瓣儿似的。

      她勾住澹台烬脖子凑上去蜻蜓点水般的一亲,点点淡红若有若无地抹上他苍白的唇,平添几分艳。

      一众侍婢们口观鼻鼻观心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的笑言。

      “郎独绝艳,我见犹怜。”

      澹台烬不免抿唇,抬手摸到她鬓上珠钗,忽然问道。“怎么不让我与你簪钗?”

      这话显然出乎羲和意料,她也抿起唇来,勾出一点含羞的娇。她抻臂取出细口长颈的白瓷瓶里一枝独艳的红梅,交给澹台烬,狡黠一笑。

      “那请小殿下为我发髻点睛。”

      一枝红梅哪里比得金银玉质来得名贵,但教她这样说过这枝梅花就成了顶顶重要的主位。

      就跟他一样,澹台烬这样想。

      他接过那枝梅花好像接过一份不可言说又难以辨明的无形羁绊,比着羲和发髻轻缓的、仔细的簪了上去。

      羲和侧首对镜相顾,几番打量,又扭头去看澹台烬,雪白耳颈与红梅相衬,艳更分明,韵尤皎清,笑意满眼,他也满眼。

      羲和问,“好看吗?”

      澹台烬点点头,轻声回答。“很好看。”

      羲和莞尔,叫来侍女将昨夜里绣娘连夜赶制的衣裳拿来叫澹台烬换上。

      照例是盛国风行的素雅衣装,甚至于太素了些,云白衣裳上织银梅花或含苞或欲放或盛绽,金线点蕊也精巧用心,隐去银梅只观金蕊就能发现其落位对应的乃是周天星辰。

      她将换好衣裳的澹台烬按在梳妆台前,取了玉梳来为他篦发挽髻,澹台烬借着打磨得平整光滑的铜面看她,一时间竟是痴了。

      那双执刀握枪的手也是头一次为人梳发,好在男子发髻并不繁复,她梳个澹台烬平时的发髻也很是像模像样。

      发髻梳好,青瓷瓶里的白梅也“惨遭毒手”,让羲和挑出来最好看的一枝,为他簪上。

      白梅素裳,丰神俊朗,即使他瘦得有些嶙峋,骨头可以硌人,也可说是寒梅风骨秀。

      羲和俯身与他双颊并贴,澹台烬侧眸看她,又转眼凝视镜中亲昵依偎的他们,鬓间红白梅,交相映辉。

      菱花铜镜倒映出女子侧首轻吻男子眼尾,笑意盈盈唤他,“我的白梅花神。”

      用过早膳后夫妻二人携手闲游,几乎要将整个叶府走遍,被所有人看见他们燕尔新婚如胶似漆的模样,澹台烬才后知后觉到她这举止下暗含的维护之意。

      逛完偌大一个府邸,羲和最后将澹台烬带去了自己的书房,取了笔墨纸砚来。

      澹台烬不解,羲和却在桌前环住他的肩膀好似把人揽入怀里,探臂从一沓书堆里取出一本书来。

      澹台烬晃眼一看是本毛诗,十五国风里羲和随手翻到了郑风《风雨》篇,她提笔欲旁批,却展开手掌覆拢住澹台烬的,与他共同执笔。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诗句旁边,羲和用簪花小楷写眉批,字句间隽柔难泯。

      正是:见我良人,顺颂时宜。

      澹台烬眼波一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羲和提笔飞白书,又是一句:得遇明贤,百死不悔。

      “先贤诗篇,今人多思。所谓君子语,有说见良人欢喜,也有说见贤人追随,究竟是情语相思还是抒怀言志,至今没个定论。可见世事千人千面,各自眼里所见均不同,旁人多也是附和,未必是甚真知灼见,你也无需在意不相干之人的眉眼。”

      羲和轻轻碰了下他鬓间白梅枝,盈盈含笑,朝他轻轻眨眼。

      “你猜,我是哪一种?”

      澹台烬挪开眼,目光又落到了书页写着的批语上,低头不语,耳尖却悄然红了。

      书房里博山炉袅袅生烟,梅花香气淡淡萦绕在他们之间,双眸相对欲语时,旻樨叩门隔窗禀告道。

      “大小姐,陛下宣姑爷进宫。”

      羲和微微蹙眉,轻力推了澹台烬示意,“入宫觐见的礼服在衣柜最左边第三层格子里。”

      澹台烬去换衣裳,羲和却沉思起来。

      她此番回京正是因景王澹台无极病重,其子澹台明朗有望夺嫡,尤其他非好相与的圣主明君,反倒瞧来有几分暴烈性子,未免将来景王穷兵黩武忽然发兵,盛国却没有防备,故而是欲回京后求道便宜行事的旨意。

      只是叶家统帅盛国泰半兵力,这道旨意本就不好求,更别提萧昳忌惮叶家,更是难上加难。

      此番澹台烬入宫,想来是盛王灵机一动有了什么“好主意”吧。

      澹台烬,她的夫君又会怎么选呢?

      但叶家绝不能坐以待毙,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萧昳绝不是叶家甘愿生死寄予天命的圣君雄主。

      澹台烬换好礼服后,凝眸注视着换下搁置一旁的白梅枝,忽然想到羲和调笑的那声白梅花神,迟疑须臾后,将它放在了袖子里。

      免得叶羲和又问些是不是不喜欢这种让人难为情的话。

      他自以为苦恼的想着,眼中却泛起笑意的涟漪。

      羲和手指摸过他的衣襟袖袍为他整理,一一抚平微细的褶皱,“陛下不会高兴见我进宫的,只能委屈小殿下自己去见他了。”

      澹台烬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一眼也没看她,依旧是温顺地应好,隐晦地流露出失望。

      他见羲和视若无睹,径直地快步前往叶啸书房,形色匆匆。眸光不禁冷然,嗤笑自己竟然如此好骗,别人施舍了些好意竟真的以为自己重要起来。

      待到皇宫中,听完萧昳绵里藏针的百般试探,他一一敷衍应付过去,又要萧昳被步步紧逼,不禁心生烦闷。更别提之后吴总管将他留下,意欲栽赃萧凛与叶家,他并不情愿,拒绝后惹得人说了好些污言秽语。

      他心情不乐地离开皇宫,走前驱使了一只蜂虫去回敬吴总管一二。

      萧凛几次三番助他,虽然他并无什么廉耻之心但也不会恩将仇报加害对方,至于叶羲和——哪怕她只是施舍可怜,他也没办法害他。

      澹台烬心不在焉地想着,掀开车帘,撞进眼里的就是车里红衣朝他伸手,言笑晏晏。

      “愣着作甚,快上来呀小殿下。”

      “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谁又欺负你了,是不是萧凉?”羲和眉头一皱,脸上覆了层薄霜,怒意丝毫不掩饰,“我会替你好好‘回报’他的。”

      “盛王想要我回景国争夺皇位。”澹台烬鬼使神差地将进宫后发生的所有事都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羲和,只是隐瞒了他驱使蜂虫报复的事情,虽然等吴总管死讯传出羲和一定会猜到原由,但他也不想主动开口,“但是萧凉希望我陷害萧凛和叶家。”

      羲和冷笑一声。

      “萧凉这酒囊饭袋,长得不怎么样,想得还挺美,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她又转头看向澹台烬,口吻笃定道。

      “你是不是又驱使虫兽去出气了?”

      这时马车窗边传来啄木声,澹台烬来不及回答,就看见羲和推窗只见是一只白鸽站在窗沿咕咕叫了几声,澹台烬自然听懂了它在说吴总管于宫中暴毙,耳朵里爬出来了一只蜜蜂这件事。

      但羲和好似也听懂了,她抓了一把金灿灿的小米喂给白鸽,见它吃得肚圆后拍拍翅膀就飞走了,才将门关上。

      “下次不要再这样做了。”

      澹台烬错开她的眼神又很快看了回去,眼神凛然发亮,像是冬日湖泊里的浮冰。

      “你也觉得我是妖邪,使这些歪门邪道辱没你的声名吗?”

      他委屈得红了眼,甚至没有及时意识到羲和竟然也能与鸟雀对话,梗着脖子和她对视半点不肯相让。

      居然这么快就养出了脾气来。

      羲和忍俊不禁,在澹台烬眼里更像是嘲笑,他恨恨地想,果真不能轻信旁人,她连装都不肯多装几日,不过一夜就玩够了夫妻情深的把戏,将自己看做笑话。

      她伸去双手握住澹台烬的,拉到自己膝盖上轻轻拍抚,慢条斯理地与他讲明原由。

      “我不是忧心我的名声,只是担心你。你的母亲是夷月族公主,夷月族人可沟通驱使鸟兽虫鱼的传闻并非隐秘,若有心人追查是定能想到你身上的,阿烬你这样很危险。”

      “你是在担心我,不是嫌弃我?”

      澹台烬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不断逡巡着,眨也不眨,意欲看出她话里的真假。

      羲和任由他看,也不躲闪,坦坦荡荡道。

      “我自然是担心你。”

      澹台烬轻轻眨了下眼,终于觉得心气平和,此时他还不明了这是得偿所愿的感觉。

      回到叶府,羲和又去了叶啸书房,不知说了些甚么话,让叶啸连饭也不用了。

      羲和倒不受影响,挟了一筷子又一筷子的菜堆进澹台烬碗里叫他慢慢尝,一旁的黎苏苏恨恨戳着米饭,一碗饭菜捣得七零八碎也消不下去她且惊且惧且恨且怒且忧的心情。

      黎苏苏忍了几日,终究还是在饭后离开厅堂时,连拉带拽地挽着羲和手臂将她带离众人视线,一口气在胸口喉头憋了又憋终究是不吐不快。

      “阿姐,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来世,或者这辈子结局?”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五百年后仙门覆灭,羲和的诸父赴死同门尽戮,未婚夫也难逃一劫的故事全部讲出。

      却见羲和轻轻撩眉,浅琥珀色的眼愈发浅淡灿烂,而显现出一种灼灼璨金的瞳色来。

      “那你口中我所谓的这辈子无外乎是我输了,死于战场,不过技不如人。而那些仙门往事则是我下辈子的事了,先别说今生未完就提甚来世情缘,只说轮回转世后就非是一人,你如何要强求我为不相干、不认识之人手刃伤害我所在意的人?”羲和顿了顿,开口喊她名字,“苏苏,你与夕雾命魂为一,七魄同源,你也认为你自己是夕雾吗?”

      黎苏苏哑口无言,显然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倏的红了眼眶,强撑着气势问羲和。

      “那阿姐是要为魔神弃苍生吗?”

      羲和摇了摇头,只道。

      “这一次,未必该是魔神赢了。”

      黎苏苏觉得羲和很奇怪,她本以为羲和对命运一无所知,可黎苏苏总是感觉到违和,今日冒进大胆试探,见羲和果真并非一无所知,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所谓预言从五百年前流传,那你为何觉得它果真是我死后才为人知呢?”

      那双熔金的瞳璨璨光里,黎苏苏猛的颤栗起来。

      羲和悄然收起隔绝声音的结界,走向红梅树下的澹台烬,挽起他的手臂一同走回房中。

      “你们在聊什么,为什么不肯让我知道?”

      澹台烬黢黑深邃的眼直直盯着羲和,对叶夕雾一直想拆散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他本来不该问,却因为得到了点似真似假的偏爱而恃宠生娇起来,一定要刨根究底要个答案。

      羲和语气却轻飘飘的,不以为意地另起话题。

      “传说夷月族与魔神交易获得与鸟兽沟通的能力,代价是血脉中会出生身负邪骨的魔胎,那魔胎要历经世间所有的苦楚劫难,在无尽的凄惨中死去,然后成为魔神屠戮三界四洲。”

      晴霁冬日平地响惊雷,羲和顺势收声闭口不言,澹台烬却想起来每当自己濒死时会听到的声音,不禁喉头滚动,声音也干涩起来。

      “那个魔胎,是我?”

      羲和盯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堕魔,那你要杀了我,为天下除害吗?”

      羲和正色道,“我会阻止你。”

      澹台烬眼神一暗,犹如深渊。

      “所以你还是会杀了我。”

      “不。”女子清朗笑意明亮,语气温柔,“我会打断你的腿将你囚禁起来,不让你去为非作歹。”

      “然后——”

      羲和伸手将澹台烬推倒在榻,抬起他的下颌吻上去,吻得澹台烬眼神软化神思迷离,学着她的动作回应。

      被翻红浪处,雪肌厮磨嶙峋骨,灯花爆裂轻摇曳,娇莺婉转啼怯怯。

      一场事后,羲和抹去澹台烬眼角碎泪,依旧是那般温柔口吻。

      “让你从此日夜都哭得这般可怜。”

      澹台烬眼睫一颤,瞳中水波粼粼,耳尖悄然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风荷尽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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