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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荷尽举 ...

  •   羲和回到叶府时正是用餐时候,又是一场暗涌的热闹,祖母阿爹有所偏心,大哥一贯阴阳怪气没个正经,二妹委曲求全粉饰太平,算不得甚相亲无间,只能说瞧来和乐融融罢了。

      她心知大哥叶泽宇素来见不惯祖母阿爹娇惯夕雾,总压不住话挑衅又屡屡吃瘪。

      妹妹冰裳这些年来完事皆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略有几分心机手段也是自然。

      就连她自己都因一母同胞自幼丧母对夕雾多有退让,可以说造成如今局面也有自己一力之过。

      “冰裳大病初愈,很该好生滋补。”

      羲和挨着自家祖母坐下,挑了几道自己记得的平日里自家二妹爱吃的菜叫陬杏端去摆在人身前,这般不合礼数的举止叶啸与她祖母也放任了,还乐呵呵的说。

      “不愧是我们家娇娇,爱护手足关怀妹妹,很有做长姐的风范。”

      羲和无奈,心说就是因阿爹祖母无条件的放纵娇惯才养得夕雾这般蛮横性子。

      她环顾桌上长辈兄妹,忽然发觉好像差了点什么,放下碗筷碰出清脆响声。

      “澹台烬呢?”

      一家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陬杏附耳低声回话。

      澹台烬看着叶羲和一去未返,他已三天未进水米,也拿不准入宫后她若碰见萧凛,回到叶府对他会是何态度,照旧前往了下人用餐的厨房。

      依然是刁难,他毫不意外的沉默承受,数九寒冬被泼了一身水,还要把一堆浸在冰里的碗山碟丘清洗干净。

      那边下人们大快朵颐,说些与指名道姓没有分别的不干不净的话,听得澹台烬眼神一凛,驱使着一只飞来的苍蝇去替他报复一番。

      “去吧。”

      那厢下人呸呸咳嗽,觉得恶心难忍,这厢他还没来得及勾起笑,就先闻一声轻呵。

      澹台烬扭头看去,只见羲和站在门边,也不知看了多久,是否目睹了他驱使苍蝇的过程。

      “大小姐。”

      下人们纷纷站起身来行礼,领头的那个更是凑上前点头哈腰地讨好一笑。

      “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羲和单边眉峰一挑,艳笑如刀,分明明丽反让人生惧,她环顾左右意味深长道。

      “我若不来怎知夫君过的何种日子。”

      说完也不管下人们的反应,直接向里边还在洗碗碟的澹台烬招手。

      “过来。”

      澹台烬半垂着眼藏住雾浓难散的暗,放下手中的碗和抹布顺从地走到羲和面前,暗自揣测她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自己,总归不会比叶夕雾还要再糟糕了。

      羲和掏出手帕替他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当着众人的面捧起他被冻红的双手放在嘴边轻呵,又用双掌拢住揉搓,显然是一副为他取暖的温柔举止。

      明昭将军举止体贴,说出的话可就不甚随和了。

      “夕雾看不惯她姐夫,再如何那都是家事,但欺辱我的夫君是你们僭越。奴大欺主我叶府可不敢用,嬴芙去查,阖府上下有多少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违背律法就扭送官府,有逆家规就按规矩处置,关于殿下的祸首处置后直接发卖出去就是,冰裳那边你也多费心,要是人手不足到时候再去牙行采买,提些平日里安分守己不乏能力的顶缺就是。”

      羲和不管一众下人的战战兢兢和那领头者的痛哭流涕,也懒得言语敲打,毕竟她作风强硬一旦决定,连阿爹叶啸也难更改,再说了她又不是缺了几个侍婢奴仆就没法活。

      说得冷情些,这几年来边境屡有摩擦,妖物在世间作乱,人命到底算不得值钱。

      “对了,再关夕雾半月禁闭,叫她抄十遍《论语》。”羲和又否了这一举措,改口吩咐道,“算了,料她也看不太懂,抄十遍《琼林幼学》和《增广贤文》。玉絮青盐风光甚好,叫她每日赏景弹琴一个时辰,静静心。”

      女儿家不好棍棒惩戒,再说年岁大了也不能如小时那般罚她掌心板子,加上祖母阿爹护着,到最后竟然只能无关痛痒地罚她抄书弹琴吹吹风,还得叫人给她备好衣裳炭火,别真冻病。

      羲和只觉头疼。

      见连二小姐都逃不过责罚,众人便知大小姐心意无可转圜,不少人一时间如同打蔫的茄子。

      澹台烬更是从羲和捧住他手时就愣住,怔怔地任由自己被拉着走了一段时间才想起从羲和掌中抽手,却不想被握紧了一时难以抽出。

      羲和也停下脚步,解下斗篷往他肩膀一披,拢了拢衣襟抬睫看他,较常人颜色较浅的瞳孔里满是和煦关怀。

      “怎么,又冷了?”

      他迟疑着,支吾其词,到底还是说出口。

      “你不问我,难道不觉得我是妖邪吗?”

      自然指的是他使役苍蝇一事,羲和心知肚明。她屈指弹了下澹台烬的额头,一边拉着人往房间里走,一边说道。

      “你被人欺负了,不是逆来顺受,这很好。你凭什么觉得你不能还手,不能反抗,不能报复,凭什么觉得你要有肚量,选择原谅?更何况如今我是你的倚仗,你我夫妻一体,欺你便是辱我。你已经尽力保全了我的颜面,”羲和莞尔,又摸了摸他的脸,夸赞他,“做得很好。”

      冬日里离人的被窝很快就冷了,羲和又灌了几个汤婆子和澹台烬一起塞进去,有些疑惑。

      “我早时没来得及问,我离府半年,怎一应陈设丝毫未改,床榻也不似睡过人的样子。”

      房中仅有他们两人,澹台烬略犹豫了会儿,才低头回答她。

      “二小姐不喜我碰你的东西,所以……”

      “我知道了。”不消多说,羲和也能猜到这小可怜过的什么日子了,她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你。”

      “你方才问我觉不觉得你是妖邪,为什么?因为你和乌鸦、蝴蝶、□□它们说话?”

      澹台烬脸色一僵,梗着脖子点头。

      是了,即使她半年不回,这些一问就知的事怎么可能瞒得她呢?她拜入仙门,肯定比常人更讨厌他这种妖邪吧。

      “像你这种有着漂亮长发,会和小动物说话被囚禁虐待下过药,有着高贵身份却经历可怜的人你知道一般都是什么人吗?”

      羲和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澹台烬心下一紧,在她目光里轻轻摇头,不知道命运的铡刀何时落下。

      “是哄小孩儿故事里的主人公,虽然可能会吃一些苦。”覆有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眼尾,摩挲出一点难言痒意,“但是一定能苦尽甘来的小殿下。”

      澹台烬不堪温柔地侧首,眼睫轻颤着垂下,表现得温顺至极,低声反驳她。

      “我年纪比你大。”不是什么小殿下。

      羲和扬笑,本来想说些什么,陬杏却领着侍女们来置上小几布了菜,她也不好再调笑。

      先是端起碗拿勺子轻搅了搅稠粥,舀上一勺炖得软烂的肉沫菌菇粥轻轻吹得温凉,再递到人唇边。

      “你饿了三日,先吃些好克化的养养胃,等胃适应了,再给你吃其他的,好不好?”

      像哄小孩儿似的。

      澹台烬心道,抬眼觑去只见羲和温柔笑意,一时间好像杂念丛生又好似心无旁念,乖乖吃了她递来的粥菜,也没开口说他并没伤手,是能自己吃饭的。

      鲜粥配上嫩滑的豆腐、好克化的山药、青菜等,澹台烬吃了个七分饱,又见羲和盛了碗药膳鸡汤来,他也乖乖喝了。

      撇去浮油的鸡汤色泽清亮,虽有些药材味道,却不难喝,很是鲜美,略高的温度反而暖了肠胃。

      这还是他在叶府半年里来吃的第一顿饱饭,也是这辈子第一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

      他看着羲和坐到桌旁执箸用膳,仪态得体赏心悦目,向来炊金馔玉尚嫌厌的叶大小姐也不在意是他剩下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后才叫人进来撤下碗碟,叫了清水漱口,打理好自己后又端着水盏坐到榻边叫他含上漱了,吐进盂里,拿巾帕给他擦了擦嘴,扔进水盆里,挥手叫一众侍女退下了。

      羲和见澹台烬一直盯着自己,眼里满是探究意味,甚至还有些警惕防备,倒也不恼,只把他看做一只刺猬。

      不,刺猬都比他凶些,他可不比刺猬能保护自己得多,刺猬蜷着身子还有刺能伤敌,他蜷着身子只能挨打忍耐。

      她自顾自地想着,又自顾自地否认,面上分毫不露,温声问道。

      “想说什么?”

      澹台烬张了张口,好像有许多想说的,欲言又止后只剩三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不斥责他以“妖术”害人,为什么为他惩处下人,甚至连叶夕雾也没逃过,为什么等他吃过了才用膳,为什么暗地示意他礼节,维护他本就不多的颜面,为什么做出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在下人面前为他造势。

      桩桩件件,都是维护。

      羲和轻眨一下眼,未语先笑。

      “不是说了,你是我的新婚夫君,我自然要保护你。”

      羲和重新起身也上了榻,与澹台烬并坐着,侧身探手去摸他小腹,暖热的掌心烫得他身子一震,侧眸看来,脸颊分明半点血色也无,让他乌压压垂下的眼睫带出些羞赧神色。

      “大小姐这是做什么?”

      “看你吃饱没。”羲和收手,转身挪腿凑过去将大半个自己搭他身上,半搂半趴在他肩上同他调笑,“再说你是我夫君,轻薄轻薄又如何?”

      “毕竟夫君秀色可餐,当日宫宴尤是好看。”

      思及当日宫宴情景,她这话说得与那些登徒子无二,让澹台烬无可避免地想到那日发生的事情。

      他吃下结春蚕后,本来想赖上叶夕雾或叶冰裳,做戏一场,哪里想到药效发作强撑意识时撞上了叶羲和。

      当时竟然……

      羲和见他神游,面色似恼似羞,忽然也想起来宫宴那日面色酡红的澹台殿下在自己手里呜呜咽咽,气喘吁吁不知所措的样子了。

      二十多的年岁,竟然还是第一次被摸得出来,迷蒙着眼含泪望来,还会问你那是什么,轻轻一哄真的准备来尝尝味。

      还好清理得及时,也散干净了味,她刚给澹台烬整理好衣裳盖上被子,坐到桌边,就被一群人推门而入。

      虽说从外表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足够惹人风言风语,她也就顺势和萧凛退了婚约,后来想到这位质子殿下或会受牵连,又要给盛王萧昳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于是他们就这么成了婚。

      新婚夜敬酒喝得她意懒,萧凛的泪眼也看得人心乱,草草洗漱后就寝自然没说上什么话,边境军务催得又急,她第二日匆匆起来时天都没亮,也吵醒了同卧的澹台烬。

      他坐在烛光里,东方未白,乌蒙的眼望来有一瞬是同此前一般的迷茫,然后很快清冷起来。

      她那时扣上护腕,束发戴冠忙得风风火火,四位婢女陬杏支使着女婢打点行装,嬴芙忙着记录存档库房收出,旻樨奔波着在各院里传话,玄玉也匆匆去清点人手。

      整个院落热火朝天的忙碌,只有澹台烬好似被遗忘在这个人间,呆坐在床榻上进退不得,茫然无措一言不发。

      她也只留了一句“我该走了”给他,就把人扔在新婚未灭的龙凤花烛下,在叶府委曲求全吃了半年苦,忍受了夕雾不知多少刁难。

      羲和想,这的确是我的过错。

      她还未开口,就被澹台烬的话弄得一怔。

      “所以你是想像那日一样玩弄我。如果我任你施为,在你没丧失兴趣前,你能让我吃饱穿暖的活下去吗?”

      澹台烬的神色既无恼怒也无羞赧,羲和一眼就意识到他很认真,很认真的、但也不是特别迫切的为自己谋划生路。

      这样的话从一国皇子的嘴里,甚至从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自尊——至少别人该觉得他有自尊的人口里说出来,就十分引人讥笑,澹台烬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接着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缺乏礼教,没有廉耻,不够自尊自爱?”

      羲和摇了摇头,坐起身抬手搂住他纤细的腰,将人按在怀里攀肩抱住。

      “我知道,你活着就很难了,你顾不上那些。”她向他承诺,“即使你我不行敦伦,我也会让你吃饱穿暖,让你好好活下去。”

      澹台烬如同一根干瘦的枯木直愣愣杵在她怀里,缓缓地、轻轻地垂下了眼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风荷尽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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