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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朦胧 ...

  •   封印之地法力层起,荒凉土地上残留着大片断壁残垣,满是刀剑划过的痕迹。

      被火焰长期灼烧后留下的焦黑颜色醒目非常,只能从周围的砖石与残留陈设里大致猜测,那些地方曾经是什么。

      混沌几千年前居住着作威作福的宫殿,如今就变成了困住它的牢笼。

      少女绕开脚下碎成不规则形状的砖石,依稀可见本来光彩的三首鸟衔灯烛台锈迹斑斑,是并不符合人族历史的青铜器。

      洪荒神族的过往辉煌又灿烂,无论是审美观点还是艺术价值,都称得上精美绝伦。但那都已经成为过去,无法追溯了。

      越靠近宫中正殿,便能看见越多的华丽珠宝,尽管历经千年也依旧熠熠生光,滚落在地的夜明珠蒙上厚灰。

      四条走廊呈十字直通正中宫殿,殿中悬挂着一片水晶帘,剔透晶石大多已经砸碎在地,化为大小不一的碎片落入走道间的水池里,与陈旧血液和淤泥一同风干。

      鼓乐丝竹奏响,喧闹地交错一首狂热的舞曲,随之牵动眼前毁坏的建筑泛起涟漪,像是谁在湖面掷入石子,搅乱了水面倒影。

      呼吸霎时凝滞,她停下脚步,却见眼前荡漾的涟漪平息,化作一派奢侈糜丽,酒色笙歌遍地。

      衣香鬓影,歌舞缭乱,舞女们穿过水晶帘,让晶链碰撞出清脆声响。走道间水雾朦胧,摇曳着珍贵的半透明灵植。

      君懿卿闭眼,狠狠截去眼前那堪称天方夜谭的景象:

      她不知道混沌王宫长什么样,也不会有什么幻术能骗过鸿蒙瞳,这样奢华又精致的场景,大概只是法力影像的残留。

      凝望滚滚携携的法力涌如海浪潮水,吞没所有来自凶兽的气息。犹如消魂蚀骨的无妄海潮般翻滚着骇浪惊涛,封印依旧稳固非常。

      宫殿最中心处,还遥遥能够看见逆时针旋转的幽蓝色漩涡,千万年也不曾平息。

      正殿四周矗立着雕刻四象的半透明晶柱,笔直通穿了妖界上空,连接在压顶的阵盘之下。缠绕晶柱的锁链大半没入漩涡,锁住了被困千年的混沌。

      驻足在距离正殿一步之遥的位置,君懿卿抬起头,打量着这法力潮层层不绝的阵法。思忖少顷,便明了这阵法的用途到底为何:

      借四方力镇压消磨混沌,只要封印的时间够长,能活生生把混沌给耗死。

      不光如此,甚至连加固阵法都不会消耗太多法力,因为维持着封印的多是混沌的力量。

      借力消力的方法,强横又隐秘的布置,还来不及赞叹这位阵法的创始者何其天才,异样的疼痛又开始冲击大脑。

      “你也在这啊!”

      大大咧咧的男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折扇被甩开,频率颇快地扇动着靠近,语气里不难听出惊喜:“几千年不见了,君皖,别来无恙!”

      钝痛未散,沉浸在迷凝中的头脑却被呼唤给一棒打醒,连那人身份都顾不得细究,她猛地回头对上来者双眼,神情满是愕然:

      “你叫我什么?”

      “什么叫什么?”

      来人怀疑又关切地盯住她,低下脖子,问号满头:“你不是就叫君皖吗?我没叫错啊,还是说你转世,也换了个名字?”

      声音震碎了心胸腔,在错漏的一拍空缺里,拼凑作静音天地万物的屏障。心跳声随之鼓动耳膜,寒意细密刺着全身肌肤,遍体皆是冷冰冰的僵。

      皖,喻义明亮高洁,是她的名,懿卿才是她的字。

      因为抓周时抓到写着字的纸条,所以她对外的姓名就是“君懿卿”,君皖变成了无人得知的称呼。

      但今天,几近化作辛秘的名讳被人正大光明地叫了出来,仿佛这个名字从未被谁遮掩,从来坦然于众目睽睽。

      真相似乎坦白在了她的面前,又似乎只是揭下了第一层面具,烛九阴的低吟一字一句地拆碎侥幸,却将时间打成了死结。

      此起彼伏的惘然与怔忡消磨着神思,让她深陷迷惘,呼吸紊乱时带动齿关一起微微发颤:

      “你也认得我?”

      那人蓦地停下了,站在数米之外,就这么凝视着她,像是要透过她看穿千年万岁的无尽光阴,直直看到时间方才诞生的那一刻。

      那张年轻的面容上浮现出低哀与落寞,意外的情绪并不那么多,似乎只是很遗憾。

      遗憾一种未能逃脱的遗忘。

      似乎是挣扎着自欺欺人,又终于直面了过去烟消云散的终局。是辉煌也好狼狈也罢,最终在时间的推移下,仅剩他一人无法释怀。

      嘴唇动了动,男子低下了棕眸,只是轻声道:“我们曾经认识。”

      我们只是,曾经认识。

      “……那你会不会是认错了。”

      她似乎是想确定什么,而男子摇头,抬起折扇随意地指了少女一下,笑道:“单是你这张脸,就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转世都能用的。”

      阵法灵光清莹幽润,自天穹泄露,被残破穹顶筛成或大或小的片状光斑,慷慨洒落她满身。

      偏爱至极地亲吻着少女的脸庞与发梢,不真实的像是梦境里的画。她在吃惊,她在愕然,她在恍惚。

      熟悉的景象与人物在记忆里重叠,可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隔了少顷,那人口吻故作轻松,将折扇放在胸前轻晃动,自报家门道:“我乃幽冥若木,算是你的故交。不记得也罢,转世便是新生,专心走你的路便好。”

      “现在站在六界中心的,已经不是我们了。”

      他释然轻叹,赤血檀的扇骨轻巧地被捏在手中,棕褐眸子移目,在瞥眼间又想起什么,似乎他的记忆一直崭新如昨:

      “但你…你还在,这就够了。”

      千年前的那段故事已经成了传说,曾经故事里的角色们,都变成了退居世外的幕后古神。

      而最璀璨的主角却同时将此遗忘,只留下他们这些记得的存在,怀念着那段惊艳无比的岁月。

      吞下那个未能出口的字,隔着几步距离,若木眼里隐藏的熟稔正温腾沸开。他大抵是借转扇的动作把沉重甩掉了,露出一个轻快的弧度:

      “你现下,是什么身份?”

      旁观他不断变换着情绪,那股熟悉的撕扯痛感再度开始刺激头脑。少女轻皱眉梢,强压下这股不适,指尖隔着衣料刺了刺掌心,向他行一礼:

      “鸿蒙血脉,君懿卿,见过若木神君。”

      ……

      高天之上,丛丛流云拥簇着恢弘的宫阙,霞光紫气蔼蔼,分布于殿前楼旁。

      仙鹤偶然扑扇羽翼,路过的仙娥都专心于手头的事,或是往仙木花果前侍弄,或是向各自负责的神殿忙碌,一片祥和。

      云楼宫里飘弥着清雅的莲花香,宫殿的主人坐在漫漫红蕖间的湖心小亭里,桌上是数份不同长短的口供,似乎都已经被看完了。

      红衣少年支着脑袋,望着眼前的红莲花海,目光却并不凝实于何处,而是一种陷入回忆时的心不在焉:

      滚火燎焦皮肉的声音不间断地滋滋响,行为激烈的女妖紧紧抓住满是符文的栅栏,即便被烫得满手焦糊,也依旧癫狂地大哭大笑。

      这副精神不正常的模样持续到他来时,变得尖利又恶毒。她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狂笑着,诅咒声响彻整个镇妖牢:

      “你们要保的人死了!我看到了!她不止会死一次,她会在你们面前死很多很多次!!谁救不了她,灵珠古神也救不了她!哈哈哈哈!”

      蓬头垢面的女人前仰后合,说话时双眼兴奋而笃定地瞪大,信誓旦旦地指向少年,又接着左右移开,胡乱挥动。

      是有人也好,没人也好,女妖怪都不在乎,她只是若无旁人地发着疯,扯动着粗壮的锁链。

      看到这一幕的哪吒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冷静地发号施令,昳丽面容波澜不起,只是微抬下巴示意:“拖下去吧,问她没用。”

      “是。”

      狱卒很快牵起锁链,准备将这女妖拖回牢狱里关押。

      感到锁链另一端被扯住,女妖似乎是不甘心,她怪叫一声猛地扑向前去,双膝重重磕在地面,正好是对着哪吒所在的方向。

      狱卒眉头一跳,扯着锁链将她拖回来,短斥一声:“你这妖孽安敢放肆?!”

      被扯得平衡不稳地跪坐在地,她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少年神将,半晌,她忽然大笑起来。

      眼泪滑落下来,女妖发狂疯般犬向前不断凑过去,几乎是爬在地上,凄厉地尖笑:“她会死!!你看着她死!是你害死了她!!是你杀了神女!”

      “罪人!!洪荒的罪人!!你杀死了神女!神女不会回来了!”

      坐在位子上的少年回看向她,凤眸乌黑若渊,其中多出些凝固而冰冷的笑意,危险得可怕。赤金红焰在他眼瞳里腾升,像是为那些疯话较了真。

      那女妖一下就回过了神。

      她似乎终于想起自己面对的人是谁了,肩膀剧烈一抖,后知后觉地开始畏惧,浑身战栗着发出咔咯的牙齿碰撞声。

      血肉模糊的焦黑双手在地上无措地摸索,手脚并用地胡乱挪动。她吓丢魂般哀呜叫着,慌不择路地使劲踢腿乱爬,语无伦次地求饶:

      “啊啊……啊啊啊!!救我!救救我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诅咒她的!别抓我,别抓我!!”

      “属下……”

      “无妨。”

      少年制止了单膝跪下请罪的狱卒,瞳仁深处的赤金焰火无声无息地消散,抬手示意对方下去,态度依旧镇定。

      狱卒用力拽紧了手中锁链,向他行过礼后,就将这态度大变的女妖也带了下去。

      就算行动不便,女妖也依旧不断向哪吒的方向转身,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头蓬乱的长发在挣扎间遮住脸,尖哑的嗓子扯着高声叫喊:

      “我知道……我知道她去哪了!!她不是神使……你,你是她!!不……不是,你是灵珠古神!我知道您要找她!!灵珠古神——!我是妩茵!”

      锐喊余声回荡,激起难以自制的恼怒与慌乱无序疯涨,纵然连被提及的“她”是谁都不知道,哪吒却依旧不可控制地产生了这些情绪。

      仿佛他真的曾有过一位被人称为神女的故人,连旁观看客都知道珍贵无比。

      恍然间,他脑中掠过一个模糊的身影。玄裳华冠,金链轻垂,熠熠璀目的金饰衬得她气度高贵,却又感觉得出,是位妙龄少女。

      她仿佛被笼罩在充满雾气的玻璃后,朦胧而遥远,转瞬间便在脑中消失的一干二净。除了那点似曾相识的熟悉,什么都没有留下。

      “禀元帅。”

      思绪猛地抽剥而出,模糊的火红随风摇曳,清晰化为了背景,哪吒眼睫一动,继而抬起:“何事?”

      “山庄异样已尽数解析验明,意在使混沌夺舍出逃。”

      ……

      人间夜幕,星河璀错于深蓝之下,仿佛消失的云彩全被织成了丝绒毯。

      无畏无惧地踏在坤舆古阵下,若木摇着折扇,语气不以为然:

      “让它们慢慢作着吧。”

      “用以损耗寿命的方式增强身体并保持凡人神智,企图夺舍出逃,想主意和行动的都太蠢了,也不想想布阵的是谁。”

      闻言,听他念叨了一路的君懿卿不免升起好奇,微微侧目,问道:“您认识那位布阵者?”

      “何止。”若木瞬间就变得与有荣焉,得意扬眉,“我当初可是看着她布下人间坤舆大阵的。”

      这个回答让她不由得吃一惊,双眼微微睁大,君懿卿后知后觉:“坤舆古阵的布阵者竟也是这位大能?”

      空气安静了。

      原本得意的古树之灵忽地停下打扇的动作,僵成了一座雕塑。在目光晃动浮现恍然时,他五指用力地握紧了扇骨,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被历史遗忘的那个人,被生灵们遗忘的那个人,是若木无比熟识,无比痛惜的人。

      半晌,在银灰衣袖下隐隐颤抖的手卸了力,像是终于不堪重负。叹息声里仿佛带着陈年旧血,他回过头来,又是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这些记载已经遗失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若木对少女挥了下手,姿态随意地扭过头:“回吧,这人界安宁交在你手上……”

      话音又顿住了,像是被什么梗住喉咙,他又没能一次性说下去。

      双唇翕动开合,数次都被阻拦在未开的齿关撞得粉碎,化作一息复杂而沉重的气被咽回。

      期待的心情渐渐消散,在若木数次踌躇之中被隐秘的紧张占领,天光磅礴地刺晕了眼前的场景。

      少顷,一声如梦幻泡影般转瞬即逝的叹息在风中弥散。君懿卿听到了他在即将脱口而出后,又被回转在喉咙里沉重道出的话语:

      “我们大可安心。”

      那人朝她侧目瞥来,眼神里带着浓厚笑意,仿佛此事于她而言微不足道,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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