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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续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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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尖锐的嘶喊与挣扎中,鸠占鹊巢的还魂妖还是被抓进了镇妖牢,在这个短期牢狱里等待降妖司的审讯与判处。
在此期间,被要走监护权的君懿卿就跟着哪吒一起回到神界,暂住在云楼宫中,随时与他一同修行。
三十二重高天纤尘不染,遍地云雾叆叇,霞光万丈,无数仙宫罗列层云之上,以兰桂竹木作衬,灵花仙草点缀,一派缥缈奢美。
云楼宫中。
云光簇拥在檐宇,仙娥侍者穿行在走道间,并不多言。只是在面见正职者时停下欠身,更加适配这恢宏神宫的华贵气氛。
天辉铺在屋脊和瓦片,细碎光晕一瞬间在檐角绽开,晃在眼底烙下许久不灭的色彩,随着悬挂的惊鸟铃波转起飞光。
莲香清雅弥散在空气,绕过银琉水榭,暖金日光照耀在临水的美人靠上,连廊通贯穿,将人送至云纹晶髓铺地的宫阙各处。
湖面绵延着十里火红,疏风过境时便宛如焰火连天,湖心亭众星捧月的设立在红蕖之间,红莲风光正好能被书房闻道阁尽收眼底。
碧瓦朱檐,飞阁流丹,巧思精绝,天地间难寻其二,方方面面都分外相配神宫之主。
走在去为她安排好的颂华殿,少女偶然想起那被哪吒提及的名字,在脑中思索许久未果后,最终还是打算询问知情内部人员安彧。
“沅清?”
安彧疑惑地微微偏头,随即道:“她是三太子在降妖司的直属部下,职位为镇邪鬼仙,仙子是有何事与她吩咐吗?属下可以为仙子领路。”
“……不,神使误会了。我只是对她有些好奇,因此问询,不冒犯便好。”
君懿卿强压着神情若无其事,收声后,牙关都紧了起来,抵在腮边软肉上:
哪吒到底给她设了多宽松的限制?!
一名修炼千年,隶属降妖司,直接听命于中坛元帅哪吒本人,且职镇悬镜天下锁妖塔的鬼仙,这是她能吩咐的吗?
“仙子常年于下界苦修,不知沅清也是情理之中,她自上界开始便一直在锁妖塔,在人间确实无甚声名。”
看她许久不说话,安彧接着对她解释:“沅清几乎不与谁交流,更未曾出过战,能在妖魔中有如此威慑力,是因她几乎与锁妖塔形影不离。”
天地间锁妖塔数座,但神界悬镜天下有一座高达百层千丈的锁妖塔,真正可称有进无出,来到这里关押的一切生灵,或是处陨灭极刑,或是永无出路。
总而言之,是知道它存在的都会谈及色变的最大牢狱,也怪不得那还魂之妖惊慌。
而面貌年轻的神使大概也猜出她身份并不如表面简单,却并没有多问。与她交谈时言语进退有度,只是神情显得有几分不自然,频频相望。
对此反应有所猜测的君懿卿侧目向他短暂一瞥,浓密长睫微颤:“神使可是觉得,我很面熟。”
安彧自知自己的不妥,但实在耐不住好奇,犹豫僵持着脖颈不动作好半晌,才缓慢地点了下头:“……属下失礼,请仙子见谅。”
“神使言重。”少女摇头表示没关系,“炳灵公亦是这么说的。”
不光这么说,甚至惊得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脱口而出就问她和哪吒什么关系。
但事实就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多只能扯听过故事上过香的泛泛联系,而这样的存在有千千万万个。
“恕属下僭越……但您与三太子真的很像。”
站在她身侧同行一路,安彧终于将梗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如释重负的同时,也不免泛起对上司的心虚。
少女肤如白瓷,凤眼朱唇,眼尾一道秾丽丹红,倘若在眉心攒上一点血,那么这张面容便能与哪吒玩身份互换的游戏,形像七分,神似一人。
他从未见过哪个人能与哪吒这张冠绝六界的脸沾亲带故,兴许是天道因他活得久颁发了奖励,叫他亲眼见证奇迹的出现。
哪怕是神界万年难得的双生子,也难以与二人相媲美这宛如共生的相似。
“大概,”凝滞转瞬即逝,裙摆摇曳的频率也仅在半息不到的时间里变慢,“只是巧合吧。”
她是太初界人,虽然亦是神裔,但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无法与哪吒扯上足以使他们如同双生的紧密关系。
结束话题,两人再度陷入了无言的安静,踏在曲折的廊道上穿行,将朱栏玉瓦与琢檐挂落收入眼底后,步履轻捷地令景造缩小至消失。
霓裳锦衣的仙娥们从身旁走过,恭敬地向他们欠身问安。就是这短暂的停留,让君懿卿看清了她们手中的花。
花蕊细密,花瓣舒展,色如琉璃泛金,像是放入天河中清洗后半褪色彩的日轮。
墨黑虹膜倒映出葳蕤花影,少女瞳孔霎时一缩,自如交替的气息都在无意识间停滞,分明早有答案,但她依旧如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
“你们要去何处?”
……
哪吒接到安彧传音时还在降妖司里处理事务,原还不明所以,在得知续昼花后便瞬间了然:“无妨,你不必跟着,我稍后就去。”
吩咐完下属,少年别开眼,隔着遥远的距离眺望起无妄海的方向,向来明朗的眉眼难得黯然。
他知道君懿卿绝对按耐不住,续昼花是百花仙子为鸿蒙血脉专门所培,便是取自“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之意。
而续昼花,向来只会出现在已逝鸿蒙血脉的哀悼里。
祭花于无妄海畔,祈祷那些无力取胜,只得以性命损耗强敌,换取后继者能有时间成长的逝者们来生顺遂平安。
那片波澜不息的海域于天外天翻涌着海潮,月白雕栏将泛着银白的海水阻隔在视线外,唯有水榭伸出的宽敞看台能供人靠近这可以消磨魂魄的海水。
没有人知道无妄海从何而来,如何而生,它只是一直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存在着,连同那片明显残缺的建筑一起,无声地观望这世间很久很久。
它在那些身影坠落时以海水将他们接住,虽免粉身碎骨,但却吞噬了最后身骸。
祭花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从水榭前的低台离去,唯有一朵朵琉璃仙植飘在水面,逐渐被海水蚕食。
指尖捻着花株,看不久才被吞噬花瓣的续昼神花,半透的金已经溶解在水中。她凝伫片刻,将手中的花放在水面,由它随波漂浮。
少女的昳艳带着霜雪般的锋芒,任谁看都知是柄绝然世间的三尺锋,就算有秉持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去搭讪,那也得不到什么亲近和煦。
此刻,利剑在无声的哀悼,为那些自高空坠堕的前辈。
掠云惊风的燎灼声响起,轻飘飘地落地,来者不上前也不出言,只是同她一起沉默。
海风本该自由畅快一片,现下却牵绕着沉重凝固,在无形无色的风里漾开铺满,直到掠夺所有空气,叫任何人都不得喘·息。
哪吒本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他清楚如今情况心理最为煎熬的是君懿卿,可没想到,对方就在无声的气氛里读出了被他掩埋的低落。
“我知道师兄在想什么。”
她头一次没有顾忌礼仪,背对着少年,目光定格在粼粼泛波的海面:“鸿蒙血脉除了使命与名称之外,其他信息大多人都一无所知。”
“但并不是神祖指定了谁去送死,而是魔蜃拥有污染一切的能力。结界与紫气是神祖最后的力量,人堕尚有魂魄在,还有重来的机会,神呢?”
反问声有些轻,似乎是并不需要回答,君懿卿抬眸远眺,轻声说:“神祖只是做了尽量保全所有生灵的决定。”
人也好,神也好,都是神祖盘古最爱的子民。祂谁也不愿牺牲,只是局面如此,祂不愿看见任何生灵的湮灭陨丧,便出此下策。
而这,或许也就是祖神们不做阻拦的原因吧,大抵又是一重他们无法窥探的宿命。
魔蜃若引神堕,反过来进攻六界便是又一场灾难。人尚有拘魂锁的天生压制,权衡之下,就是如今唯有一人的牺牲。
这是仅有寥寥数神知道的内情。
云絮般的笑音响起,却少了素日的恣意,瞬间就消散在地,少年的语气带着些无奈:“分明是我来找你,反倒还叫你出言安慰。”
“……不必顾及我的心情,最痛苦的是你。”
唇瓣抿了起来,如同竭力忍耐着什么。在话音落入耳中的那一刻,君懿卿只觉得有什么即将破喉而出。
比积在胸口终于喷涌的鲜血还难以克制,像是隐忍的呜咽,又像是哀问多年的试探。
她真的是神祖留下的破局之人吗?
这个问题徘徊在心头周旋了数年,如同一根浇玄□□铸的锁链,以将心脏挤压炸开的力道束缚着命脉。
久而久之,都让她觉得哪怕当真爆裂了心脏,她也可以继续履行职责,去和当初的结下仇怨的敌人不死不休。
这一切挣扎她都不愿让任何人知道,无论师长父母,无论同窗好友,她都瞒得天衣无缝,就算有谁察觉,也不可能从她口中得到丝毫泄露。
可今时今日,那种呼之欲出的倾诉居然哽咽到了喉咙。
可分明论及身份,她这些话最不该与哪吒说,她最该瞒着这位师兄才是。这并非什么能够倾诉的苦楚,能够让他人宽慰的煎熬。
发声的喉舌艰难地配合着制止的理智,君懿卿看不见少年的神色。但听身后温和的清磁音色,她却又能想象出那张恣意昳丽的面容是如何朝她牵起嘴角的:
“不愿说便别纠结了,等你觉得能够告诉我了,再来与我聊聊便好。”
迈步走上前去弯身,哪吒将手中的续昼花推入水中,束起的长发垂颓在肩,随动作摇晃后又垂在衣襟前,安分地落在鲜红上:
“烧灯续昼燃长夜,此春长过万年春。”
轻念着那句在此处被吟诵过无数遍的祝颂,少年的声音犹如温朗喧风,过耳宛如野火丛生,骤然烧点起昏暗里明烈的烽火,压境般扫荡所有迷蒙。
他从未输过,更从未没有把握,在其他人身上作为致命重量的压力于他而言,亦有稳占上风的胜势,哪吒无所畏惧。
同归于尽的自毁之法,他用不上。
但没关系,早就做好决定的事,她只需要孤注一掷,一如当初她将决心透露给瑞贞夫人时。
自己是不是神祖预言里的那个人早已不重要了,就算不是,她也会终结这一切,强行作为这个破局的存在。
魔蜃不会放过她,亦如她也打定了不死不休的主意一般。她的神魂,她的底牌,都足够让她如此。
破釜沉舟的定心感慢慢在心间弥荡,少女舒展了眉尖,转向望着她的昳丽少年轻轻笑一下,漾开不动声色的决笃:
“师兄不必担忧,我早有打算,已有胜券在握。”
哀悼已过,斯人已逝,她压抑哀愧至今的分毫心情,都会化作撕裂搅碎罪魁祸首的利刃。
她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