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咚眠

19、戌

　　——她会在死者脸颊留下一抹藤黄印记。
　　——她说，藤黄覆面，早脱苦海。

　　那里漆黑一片，除了水滴声，再无其他。
　　她的衣衫破烂，血迹斑驳，嗅觉却愈发灵敏。她能捕捉极淡的气味，如猎豹，迅速出击。
　　枯枝，石子，皆可做利刃，杀人于无形。
　　三百三十三，是他们统计出的数字。
　　也是她的战绩。
　　她以“辰”为名，正式出师。

　　世界只剩暗夜，梦时、醒时，皆是如此。不点灯，便只能与无际的黑暗为舞。
　　柳藤光脚踩在地板上，不觉冰冷，她已对寒意无感。
　　周遭噤若寒蝉，再无人来扰乱她的心魂。她现在要做的，只有争分夺秒，用生命中最后的时刻，画出梦中的见闻。
　　罗靛说得没错，她在创作一幅“巨作”，从第一次梦魇开始，已有十二载。
　　今岁，才真正落笔。
　　生命不息，画笔不止。
　　她是一个赌徒，以身入局，以生命作赌注。
　　在这场豪赌中，输赢皆心甘情愿，落子无悔。

　　而她，赌赢了人心。

　　食物的香气从楼道飘来，敲门声随即响起。
　　是罗靛。

　　“你来了。”柳藤虽不意外，眼前却还是闪过一丝微光，唇角不觉上翘。
　　“小怀让我来的。”罗靛的发梢有些凌乱，衣衫起了褶皱，比起平日的从容淡定，多了几分生气，“他病了。”
　　“什么病？”
　　小怀的身体一向不错，昨日还好端端的。
　　“心病。”罗靛冷淡道。
　　“我去看看。”柳藤看他的神色不像说谎，想去瞧瞧小怀，却被罗靛拦住了去路，“他不想见你。”
　　“是你不想让他见我吧。”柳藤戳穿了罗靛的谎言。
　　“你也可以这么想。”罗靛并不反驳她，一副气人的模样。
　　柳藤没再与他抗争：“好，那我就不去见他了。”
　　“这么听话？”
　　“我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
　　“相信你会照顾好他。”
　　罗靛冷哼一声，把热气腾腾的汤锅塞给柳藤，推门走了进去。

　　“什么饭？”柳藤双手接过热汤锅，用脚掩上房门，追了过去。
　　“自己看。”罗靛还是那般高冷，惜字如金。
　　柳藤不用看，单凭气味，就知道里面煮的什么：“你也爱喝蹄花汤？”
　　脱口而出，才想起罗靛没有味觉和嗅觉，不知他吃饭时是怎样的感觉。

　　罗靛没理她，径直走到画桌前，拿起一支颜料：“喜欢藤黄？”
　　那是柳藤最常用到的颜料，桌上已有两支空壳，这一支刚开封。

　　柳藤舀了一碗汤，双手捧着，盘腿坐在沙发上，吹了吹热气，抿了一小口，缓缓咽下，顿觉舒爽：“以前我的画里只有黑白两色，也只敢偷偷作画。直到我的养母过世，我再次成了孤儿，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我对她没有感情。可是只有她，给了我一片遮雨的砖瓦，即便锈迹斑斑，即便不堪一击。”柳藤顿了顿，笑道，“不堪一击的砖瓦，终于还是破碎了。”

　　柳藤说话时，罗靛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他始终注视着她，老派的，不像是个年轻人。

　　“那年我十六岁，初中毕业，又回到了那个“家”里，他们想让我外出做工。我背着众人，偷偷参加了一场绘画比赛，用奖金堵住了悠悠众口。”她拣了一块猪蹄，细细咀嚼，肉质鲜美，软糯可口，不得不承认，罗靛的厨艺确实不错，“自此，我成为一名职业画手。”

　　这一切，罗靛都知道。
　　他一直都是旁观者，旁观者是没有感知的。
　　尤其是他。
　　即便曾被小怀义愤填膺地质问，他也没有深切的认知。
　　今日听她亲口说出来，神态轻松，语气平静，嘴角还挂着浅笑，他的心底却起了波澜。

　　“我第一次接触颜料，便爱上了‘藤黄’。”

　　这个她梦中曾出现过的颜色。
　　她为自己起名“柳藤”，正式拿起画笔。
　　藤黄也成了她最常用的颜色。

　　“不止藤黄，”柳藤放下汤碗，起身小跑到画桌前，哗啦一声，将一箱颜料倾倒在地板上，笑颜如花，“我喜欢五颜六色。”

　　她喜欢那个绚烂的世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人情冷暖。
　　就连寒冬酷暑，也是诗意的，美得夺目。
　　整整三年，一千个日夜，昼夜交替，四季更迭，她沉浸在那个自己营造出的世界里，再没有做过梦。
　　从十二年前解梦后，便得解脱。
　　她也以为，此生不复相见。

　　柳藤没料到，罗靛会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这一切，竟是她亲手缔造的。

　　这几年，她小有名气，衣食无忧。
　　可她的画，总少了些什么，美则美矣，没有灵魂。
　　她觉得，自己或许天赋不在此。
　　她决定，就此收笔。
　　可前路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直到，她看到了那部小说——《辰》。
　　她又重新入了梦。
　　梦醒，重拾画笔。

　　那幅“巨作”此刻就摆放在画桌上，罗靛自然也注意到了。
　　它太显眼了，让人不得不注意。
　　画卷长达3.3米，从左侧下笔，逆向而行。
　　他猜，这也是她梦中的顺序。

　　罗靛见过柳藤的画作，她曾为《辰》画过插图。
　　他叹服于她惊人的天赋，虽然是单色，仍可称得上绚烂。
　　今日他才明白，她的天赋不止于此。
　　即便只是底稿，即便尚不足二分之一，却已足够惊艳。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执念。
　　明白了那些残忍又瑰丽的“梦”，对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意味着什么。
　　是身体和灵魂的双重震撼。

　　罗靛猜对了，却不完全对。

　　柳藤曾一度以为，梦中的人，才是真正的她。
　　——不，不是的。
　　那也只是一个躯壳。

　　她求灵感，也求真相。
　　只是，她求的，不止是前世的真相，还有更古老的往事。
　　那些，早已被遗忘在悠长岁月中的远古时空。

　　槐树，古庙，黄衣女子。
　　还有祭台，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