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梅》小象消火栓

18、牢笼

　　剩下的时间，郁每几乎是数着日子在过的。
　　每天她都在幻想，等到去集训队的时候，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会有大学专业的老师，水平更高的同学，更自由的时间支配。

　　在她的想象里，那一定是段她无法忘却的回忆，可以无忧无虑的，一心只扑在成绩上。
　　她越来越寡言，每日只同成摞的试题结伴，仿佛入定的老僧。一边又当所谓的打工仔赚钱，不够单调但很充实。

　　但是有的时候在睡梦中，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想逃避。

　　如果可以从此一睡不醒，那么烦恼也不会找到头上。有时她甚至在想，就算是拿到了一等一的成绩，那么以后呢，在一个没有退路的人生里，她又能走多久，低落只是暂时的吗，还是说它会永远存在。
　　一周过后，辛晓禾终于被带回家疗养。

　　郁每从学校刚刚回来，就发现原本宽敞的家里多了不少杂物。
　　她原本是回来收拾东西去参加集训营的，一切看上去都顺畅，但却被门口的东西绊了一跤。

　　妹妹出院这个消息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父母没有任何的通知，也没有叫她来帮忙。
　　但想想，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

　　郁每轻手轻脚的进门，心里充满着不详的预感。
　　客厅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屏息听了一会儿，辛晓禾似乎在卧室抱怨空调太干燥，她的眼睛开始疼了。
　　在脚步声到达之前，她快步离开，却仍然不小心发出了一些声音。

　　父亲走出来，见到是她，语气冷淡的问，“怎么回来了？”
　　郁每看了床上的辛晓禾和继母一眼，低声回答道：“来收拾东西，去集训。”

　　“你哪来的钱。”父亲的语气似乎更冷了。
　　郁每踌躇了一下，“都之前妈妈留下的。”

　　很明显是谎言，因为家里人大多都对这笔钱的多少有点衡量，集训的费用不低，不可能会够。
　　但在场的几人都没有拆穿她，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率先转头离开，主动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

　　郁每闭上嘴，简单洗漱回到卧室，忙活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八点的车，或许因为太累，她定好闹钟，就飞快的睡着。
　　半夜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门口处传来声响，但由于太疲乏，她没有睁眼去看。
　　结果等到早上醒来，穿好衣服准备去洗漱时，却发现自己的房门把手转不动了。
　　不仅如此，再一看窗户，也打不开。

　　她如梦初醒的回忆起半夜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抵辛晓禾宁愿自己拖着病体把她的门窗都锁死，只为了不让她走出这扇门。
　　仅是阻止她各种意义上的离开。

　　郁每忍不住发出一种自己都没听过的笑声，讥诮中难掩荒谬。
　　当然，还有一种兴奋。

　　她拿起书桌旁的凳子，挥手朝窗户砸去，在这个宁静的早上，发出了第一声问候。
　　玻璃全碎在外面，房间内也有少部分。

　　她把行李扔出去，然后从窗户处跳出，砖红色的院墙格挡住许多声音，等她落在地上时膝盖和手上被碎片划伤，为冷色的晨雾里涂抹上一色鲜艳。
　　拉着行李箱走到小区门口，班车正好赶到。

　　一切似乎刚刚好。

　　准备了这么久的事情，终于就要有个结果了。
　　郁每深深的呼吸着清晨的凉意，觉得自己仿佛迈出了自由的第一步。

　　这成功是自己得来的，虽然很大一部分也是受到了程撤莫名其妙的帮助，但仍然让她很有成就感。

　　车到基地需要三个小时，她盯着窗外的风景看了一会儿，天是暗蓝色，阴沉到让人有困意，本来尝试合眼开始打盹，却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她一路都在看着上车的学生，有的是见过面的同校生，有的则很陌生，最后在某个熟悉的高档别墅区停下后，宋瓷上车，同她熟稔的打了招呼，又坐到一起。

　　两人在上次的事件后气氛一直有些尴尬，宋瓷没有问当时接电话的人是谁，郁每也不想主动解释，便心照不宣的只谈学习，不说其他。

　　于是关系又回到最初的舒适度，简单聊了两句后，宋瓷就戴起耳机，打开了英语听力，他把很干净的耳机递到一边，“要么？”

　　郁每接过，轻轻说了声谢谢。

　　等到终于到了地方，学生们徐徐下车，各自拖着行李走向领队老师的位置，然后一起排队领手册，缴费。
　　当初她听说基地坐落于北边的荒郊，但是和想象中的不同，比起别墅区，更像是国外的大学的样子，建筑样式富有西方的特征，大面积的草地在寒冬中仍充满生机，

　　她突然有种来到IPhO国际联赛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在眼前缓缓展开，或许是一条通往未来的河，自此以后她好像可以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不需要再被限制，不需要荒谬的挨饿。
　　郁每把兴奋的心揣在怀里，听着它咚咚直跳，尽量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但周围的学生比她更直接，一直在热切的讨论。

　　不少人是从外地过来的，也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夹杂着各种她听不懂的方言，像是来到了全新的世界。

　　队伍到了她的位置，领到宿舍卡与饭卡后，老师把一个机器摆到面前，示意刷卡，宿舍是分开交费的，几周就需要八百，费用很高。

　　钱，在她打工一周后赚取了不少，交费也足矣，当初剩余的一部分还存在宋瓷这里。
　　男生在另一支队伍，把卡递过来让她刷，被不少人目睹。

　　其实宋瓷长得不错，个高白净，带一副规矩的眼镜，眼神却严谨犀利，很像电视剧里家世出身不错的男子，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缴费结束后他帮她拉行李到二楼，客气道别后就离开了。
　　刷了房卡进门，宿舍，或者应该说是公寓里面只有两位室友，她们班里一共只有五个女生，而郁每的室友们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因此被分到同个房间，是非常天之骄子的分子。

　　但见到她，她们第一句话却是八卦。
　　“哎呀是你啊，你男朋友挺帅的。”高点的那个说，她自称叫尹榛榛。
　　“我老远就看见那男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电影学院复试呢嘿。”矮一点的叫段栗，梳着樱桃小丸子头。

　　但郁每很委婉的否定了她们，“他是我初中同学，只是碰巧遇到。”

　　两人眼睛又亮了，“还没女朋友，真好。”
　　郁每哭笑不得，想必她们只是不了解宋瓷，他在初中一点都不受欢迎，擅长拒人千里之外，连自己这种保持‘联系’的朋友都不咸不淡。

　　她低下头收拾东西，扭头看见桌上的一堆化妆品，许多牌子是在街头的广告牌上见过的，被女明星代言的东西。
　　柜子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忙碌中的尹榛榛突然一屁股坐下，悄声神秘发出一个疑问。

　　“对了，我怎么听说那位传说中程家那位太子爷也要来集训了，这是真的吗？”
　　郁每的手一抖，刚塞进去的被子咣铛掉在地上。
　　段栗很热心的跑过来帮忙，两人一起把柜门勉强关上。

　　尹榛榛有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诶，他也是市一中的吧，郁每，是不是跟你一个学校的？”
　　“是吧。”郁每应着。
　　“那你，应该认识他吧，嘿嘿。”尹榛榛一脸好奇，“本人帅不帅？”
　　话刚说完，另一双好奇的眼睛也望了过来。

　　郁每脑子里浮现出程撤的脸，与其让她来评判对方的长相，不如说她压根就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其他方面。
　　比如，怎么逃走，怎么远离，她和那个人就是一对强相互作用力，但路径相斥。总的说来，是她想要的与别人太不一样。

　　“我记不太清。”郁每摇了摇头。

　　“记不清？”尹榛榛扁了扁嘴，“那看来也没多帅，都不能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唉……当我没问。”
　　两人又聊起别的，等到一切收拾好之后，就去准备听预备课时。

　　一个是自己的普通高中，一个是来自全国的尖子生的集训教室，跟过去班级里是不是略显散漫的气氛相比，现在的感觉有一种战场临行前的肃穆，和进入正规军的规整感。

　　三个女生选择坐到第二排，周围大部分是带着眼镜的男生，大家好整以暇的等待老师的进门。
　　但没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试卷。

　　虽说在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刷题人，但是迎面看到白花花的卷子也是有种不可避免的沉重心情。
　　考试大概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大部分人的题都没答完就被收走卷子，心情糟糕。

　　郁每也是这其中一员，第二道大题整整推了一张纸，导致第三题连摸都没摸到。
　　卷子被收走，她下意识扭头去看宋瓷，对方还是保持着一脸让人羡慕的冷静，不悲不喜，看不出好坏。

　　晚上同样是自习，节奏快的像陀螺，跟想象中的又有不同，集训营时钟安排的很紧张，而且很有仪式感。

　　下午的试卷就在第二个课间被发下来，郁每看了一眼自己的分数，并不是很合意，又听见周围几人的聊天声，发现自己不但不是想象中的中游，反而有点被甩落在后面的意思。
　　打击不算大，但很让人失落。
　　她趴在桌面上，愣愣的不想纠错。

　　有男生搭讪似的问她成绩，郁每不想说话只摇头，对方尴尬的把身体收回，然后用方言跟同桌聊天。

　　虽然难懂，但是她也能领悟到对方嘴里“大城市孩子就是傲慢”的只言片语。
　　郁每不说话，埋下头改错题，连7点提供的夜宵都没有去吃。

　　第二天迎来实验课，所有人分小组一起讨论，她再度与宋瓷搭档。
　　看着ppt上的结构图，突然觉得它有些像一只鸟。

　　她看着黑板发呆，眼前却伸过来一只男生的手，回神，注意到宋瓷正皱眉盯着自己，淡淡的说：“不说话吗。”
　　宋瓷已经对她这次的考试成绩十分不满意了，也隐隐的表达过不满。
　　“对不起，我有点走神。”郁每连忙低声道歉，开始读题。
　　“打起精神，这是你最大的机会。”男生声音很轻的提示。

　　这一声就像是警钟打在脸上，郁每有些发愣便没有立刻回应，但看上去就像对这句意见并不认可，然而等到她开口时，却看到对方突然靠近过来。

　　宋瓷薄薄的眼镜片下在冷色的灯光下浮现一道浅影，眼神，是她没见过的犀利。
　　“刚刚的话，你听到了吗。”他再次轻声强调，语气冷淡，却隐含着其他意味。

　　郁每略带讶异的看着他，半晌缓慢的点头，“我，知道了。”
　　宋瓷的眼神微微收缩，过后，才把倾斜的身体收了回去，继续看题。

　　郁每有些惊讶，从没见过对方这模样，宋瓷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态度，看来刚刚，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忍不住又内疚的反省，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总让别人失望，不论如何，都是不应该的。
　　“谢谢你。”她小声说，对方却无动于衷，只是继续埋头于做题。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在预料之外。

　　自己以为的暂时性的失误，实际是一直隐隐作痛的陷阱，就在最关键的时刻提醒她跳下去。

　　三天的测验，她的排名并不好，甚至一路滑落到了中末端。

　　这又让周围的学生对这位外貌不错，但性格略冷的女生有了许多看法：
　　“本地学生嘛，也难怪，大城市资源就是多，不像我们小县城可是挤破了头才能来。”

　　“唉，真是羡慕。有的人出生就在罗马呗。”
　　他们觉得她仅仅是走关系进来的，而且还有个不错的男朋友，宋瓷。

　　郁每仅仅是跟室友解释过，但其他同学并不知情，有的时候看到两人一起完成作业还会啧一两声。

　　他永远处变不惊的样子，对外界言语一概不理，不论是关于郁每的恶言，还是自己的传言，都置若罔闻。

　　同样的他没有对她成绩指手画脚，仍然按照之前的方式讲题，然后督促她做题。似乎只要她的态度正确，那么，他便不会多嘴一句。

　　一切过的充满压力且按部就班。只是她的一些坏习惯，再次浮出水面。

　　午饭时间，她一口饭都咽不下去，在段栗和尹榛榛的劝说下，只把食堂附送的蛋花汤喝掉。
　　营地分时段提供的面包甜点，郁每总会拿很多，然后在其他时刻再拿出来吃掉。

　　多半这种时间是上课。因此在被很多同学发现她这种举动后，看待她的眼神又多了一层含义。

　　郁每这时体悟出，竞赛突然就像一条完全陌生的狭窄道路，人们挨个通行，长长的队伍却轮不到自己。

　　在之前，她觉得可以以饥饿为理由掩盖过去，现在她只能面对不敢承认的现实，自己确喜欢甜食，更准确的说，是成瘾。

　　这种奇异的放松感，尤其是在面对自己人生的死路时，这种感觉缓解了大部分焦虑，让她空下思考的大脑，专心享受罂|粟果般的甜蜜。

　　但这阵短暂的快乐，有时也让她觉得这是有害的。
　　第四天后半夜，她失眠后从寝室开始散步，像是回魂一般走到了教室的桌椅角落中缓缓蹲下，然后拿出一只面包，吞入口腔中。

　　手指触碰到膝盖的位置，数天前受伤的位置没有经过处理，血痂完成的并不好，有些发痒，和隐隐的痛意。
　　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自己这么做的时候，或许那不是个意外。

　　郁每突然想起在甜品店里的那一段时间，经理常常会送她礼物带回去，那些很高级的味道，现在已经无法品尝到。
　　那种太深的印象，才导致了现在的空虚。

　　她却愈发觉得当下所做的一切都不真实，她认为自己可以逃离家庭，父亲，继母和辛晓禾。实际上不然，一切又悄悄地回来，慢慢地、可怖地将她重新包裹住。

　　像羊水包裹婴儿那样...
　　一切都没变，只是她对自己产生了误会。而也就是在这时，瞬间一个声音把她从神游中迅速唤醒。
　　她回头，突兀地看到了一个人影。

　　“唔，你怎么又在偷吃。”
　　那个人说话了，嘴角带着熟悉的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同样的场景戏剧的上演？所以他今天消失只是为了捉弄自己？

　　还是...
　　郁每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却被凳腿绊倒，她想去扶住对方伸过来的手，手指却穿过了对方的衣角，恐惧使得她瞪大双眸。

　　而他的确是程撤，而他也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