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襦》休相问

3、欲访因缘恐断肠

　　嘉华在这里住久了，偶尔也下厨帮忙。陈妈的几样菜是早就吃腻了的，芷云的手艺也好的有限，倒是嘉华，一出手便将众人震慑住，蝶生大饱口福之余，恨不得她永远不走才好。嘉华自己也不无得意，说连四叔逸之这样吃遍四方、专讲究肴馔之精的人，对她的几道拿手菜也挑剔不出什么来。
　　这天傍晚，无线电里正放着绍兴戏《桑园访妻》，蝶生闲闲地跟着何文秀唱：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芹蘑菇炖豆腐，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唱着唱着，倒真闻到一阵诱人的香气，蝶生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赶紧三步两步跑到厨房，果然看见嘉华围着张白饭单，亲自在灶上掌勺，润玉竟然也在，给她打下手，两人配合的倒也默契。
　　蝶生对嘉华促侠一笑，要不要我帮忙啊？嘉华笑着瞪她，算了吧，谁还不知道你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这里油烟大，快回屋去，一会儿就有的吃了。
　　不一时菜肴上桌，香气四溢，雪菜炒冬笋、蜜汁火方，滋味鲜甜，尤其是这道红烧头尾这是一道有名的上海风味菜，以青鱼尾巴红烧而成，须经几次颠翻而鱼尾不断才行，嘉华听说润玉爱吃，特意下了功夫的，一筷子夹给润玉，又怕着了痕迹，忙又夹给其他人。
　　饭后湛秀来电话，嘉华倚在沙发上，笑吟吟地接听，不停地点头，我很好啊，你们不用担心，怎么会呢？我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有分寸的。
　　蝶生瞅一眼嘉华，低声对润玉说，我觉得嘉华姐好像喜欢你，你对她怎么样？润玉不理，蝶生挽住润玉的胳膊，又问一遍，说啊，你对她到底怎么样？润玉感觉仿佛被烫了一下，轻轻挣开，斥道，别胡说！礼拜六小说看多了是不是？蝶生白了他一眼，你当谁都跟你一样，罗马蜡烛，不点不亮！
　　芷云没有忽略润玉那一瞬间的异样，心弦微微一颤，宁愿是自己眼花看错，静下心来细想过去润玉待蝶生的种种，还有那一时躲闪一时凝注的眼神，不由得越想越是害怕，只觉身上冷汗涔涔，心中狐疑不定，就有些坐不住了。
　　润玉回房时，意外地发现母亲等在那里，桌上是几张摊开的诗稿，润玉有一种秘密被窥破的难堪，抢上几步把诗稿折起来，塞时抽屉里，僵着声音问：妈，有事么？
　　芷云早已从头到尾看过了，一首首尽是悱恻缠绵的无题诗，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两个都是她的孩子，她不想其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她有刹那的恍惚，事情怎么会这样呢？现在只求这八行诗是为另一个女孩所写，于是勉强笑问，“交了女朋友了？”
　　润玉闷声说，“没有的事。”
　　“我虽然不大懂诗，不过看那几首的意思，倒像是有所寄托的。”
　　“做诗嘛，还不是无病呻吟，谁说一定要有本事？”
　　芷云迟疑道：“其实嘉华这个女孩子倒真的挺不错--”
　　“妈！”润玉迅速地打断，“我说了跟嘉华没关系，你怎么跟着蝶生一样瞎起哄。
　　芷云心头一沉，几番思量，还是说出口来，“跟嘉华没关系，总不会跟蝶生有关系吧。”
　　润玉不说话，脸上的肌肉明显牵动了一下，芷云忽觉被大石压住胸口一般地透不过气来，这是她最害怕的一种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都知道些什么？她今天才发现，她爱的她的儿子，可她完全不了解他。润玉陡然抬头，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母亲。
　　芷云无力地说，“她是你妹妹。”
　　“你明知道她不是？”润玉的声音不高，听在耳里却有惊心动魄的感觉，芷云霍地站起身，颤声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个五岁的孩子，即使他的记忆只是一鳞半爪，他长大后也会逐渐拼凑起事情的真相。” 润玉的声音带着温柔的伤感，他缓缓上前，拉住母亲的手，“妈，你放心，如果蝶生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自然只是她的哥哥。”他微微苦笑，声音低得近乎自语，“在她心里，从来也只是哥哥而已。”
　　芷云心蓦地一酸，这般花样年华的少年少女，如果换成另一种方式相遇，岂非一段佳话，可惜他们之间的缘分注定不是那一种，不知湛青知道了心里又会怎样，父母辈遗下的憾事，若能在儿女身上代偿，或许倒是一桩美事？只是碍着兄妹的名份，什么都不必提，偿了润玉的相思债，必然要揭破蝶生的身世，芷云忘不了临出门前润玉那低低地一叹，但愿你们能瞒她一辈子。

　　但愿能瞒她一辈子，只是这世上有些事该发生时总要发生，纵然是你想得到，也拦不住。兜兜转转，猛然回头，早不是最初的模样了。
　　去夏家的路上，蝶生对颂晨低声说，我现在比上台演戏都紧张。颂晨笑了，紧张什么？我爸爸妈妈都是斯文人，打不过你的。蝶生抬头重重捶了他一把，颂晨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别怕，有我在！蝶生叹口气，真应该先让你上我家去，尝尝这种滋味。颂晨也笑，我的苦头在后面呢，我猜你哥那一关就难过得很。
　　夏家两夫妻在家中也嘀咕，这是儿子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不知道是什么品格性情，若果真不好，儿子那执拗脾气，只怕有一番饥荒好打。做父母的望子成龙，心里总盼他能结一门对前途有助益的亲事，现在是不作此想，但求女方的家世人品勉强配得过，也就谢天谢地了。
　　门铃响处，便听佣人喊，少爷回来了。夏太太原是微笑着迎上去的，在见到蝶生的那一霎，那微笑便冻在唇边了。蝶生迟疑地望着了颂晨一眼，颂晨叫一声妈，这是高小姐。蝶生忙唤伯父伯母，夏太太这才魂魄归位，延客入座。
　　夏太太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蝶生，我听颂晨说，高小姐家里也是从北平过来的。不知是哪一年？蝶生微笑回答，大概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夏太太和夏先生对望了一眼，又问，当时在西单有一户姓柏的人家，不知高小姐听没听说过？
　　蝶生摇头，夏太太低声自语，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蝶生心里纳罕，听她的口气，好像是我该知道似的。颂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妈，就算外公是名人，也不见得人人都识得，何况她那时才多大。夏先生说，你妈不过是随便问问，当初我们在北平交际颇厂，说不和高小姐的令尊令祖都是素识呢。但不知令尊的名讳怎么称呼？
　　蝶生说了湛青的名字，眼见得夏氏夫妇的脸色都是一僵，夏先生忙又笑了，原来湛青兄的千金，当年我和令尊曾有过一面之缘，令祖世贤公学问人品也是十分敬重的。
　　话虽这么说，蝶生却觉着高太太望着自己的眼神高深难测，心里不由惴惴，也不知自己的衣着言行究竟有何处不妥，惹得这位未来婆婆频频注目。
　　颂晨送蝶生回家后，只见父母都坐在沙发上，一脸沉重。颂晨心中忐忑，迟疑地问，怎么，你们对蝶生不满意？夏太太拉着颂晨坐在身边，柔声道，告诉妈妈，你真的很喜欢这位高小姐么？颂晨更加狐疑，到底怎么了？
　　夏太太尽量让语气显得和婉，你现在还年轻，其实外面还有很多好女孩子，可以慢慢挑一个，这位高小姐不大合适，要不，要不就断了吧。颂晨霍地站起身，蝶生的相貌人品，哪一点不合你们的心意？我不管外面有多少好女孩子，在我眼中，高蝶生就是最好的。
　　夏先生长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告诉他吧，不跟他说清楚，他怎么肯死心。
　　夏太太眼圈一红，咬牙说，真是冤孽，难道我们柏家欠她们母女的。害了我爹还不够，又来害我儿子。说着掏出手绢，抽抽咽咽哭起来。夏先生望着一脸紧张的儿子，清清嗓子说，高小姐的相貌人品都无可挑剔，可是，你知道你的出身吗？
　　颂晨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是仁和公司高董事长的女儿，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夏太太插口道，鬼才知道她到底是谁的女儿？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外公六十几岁的时候又讨了一房小，生了一个女儿，她母亲出身青楼，不检点的很，过身之后，有一对夫妻要收养那孩子，当家的三姨太太只道是那男人的骨肉，就给了他。我今天一看她就认出来了，生得跟她妈妈一模一样，你说，我怎么能答应你跟她在一起。
　　颂晨的脑子仿佛不会运转了，好半天才白她母亲话中的意思，紧紧咬着嘴唇，出身青楼，不检点的很，你这是说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了。夏太太嚅啜，也不能这么说，她亲生母亲到底跟过你外公，就算是血统无涉，到底名份攸关，好儿子，断了吧，妈以后一定给你找一个家世样貌都比她强的。
　　夏先生皱眉打断，说这些没用的干么？那女人嫁给你外公两年多才有的这个孩子，她确确实实是你妈的妹妹，我还记得是排行第十四，最后一个女儿。颂晨纵声长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有没有搞错，你们说蝶生是我的十四姨，天底下有这么荒唐的事么？天啊，《雷雨》搬到家里演了，
　　他全身僵硬，只觉着眼睛里像梗着沙，又涩又痛，手摸上去，泪水就从指缝间哗哗流下来，他想，有什么好哭的，这都是假的，这么荒诞的事，傻瓜也不信。可不知怎么，他抑不住眼泪潮水一样汹涌，心像被谁狠狠掏了一把，缺口撕开，恐惧迅速地充得满满的。他蓦地跳起来，向门口冲去。
　　夏太太急喊，颂晨，颂晨！夏颂晨的身影就像一阵飓风，转眼不见，只留下门声的重重一击，仿佛是儿子留在父母脸上的一记耳光，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
　　夏先生急道，他一定是去高家了。夏太太又哭，那可怎么办啊，这不乱了套了吗？夏先生斥道，光哭有什么用，我去高湛青打个电话，他们家知道这件事，也一定会阻止，最好以后两个人就不要再见面。我送颂晨到国外念书去。
　　湛青接到夏先生的电话，只觉脑袋翁地一声，他万万没有料到，蝶生的身世，竟是以这种方式揭开，若是早知有今天，倒不如从前世徐徐渗透，或许更容易接受一些。
　　本来想和芷云仔细商量一番的，偏偏芷云去教堂了，湛青赶到家的时候，发现门口有个年轻人徘徊不去，高高瘦瘦，学生打扮，看见湛青忽然转身急行。
　　湛青开门问，门外那个年轻人，是找谁家的？一句话出口，忽然醒悟到，心头便是一凛。
　　谁啊？蝶生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门口张望，自然早就没有人影了。
　　湛青原来的打算是，若能劝得蝶生和夏颂晨分开，便不必提及身世，及至见了刚才那一幕，才憬醒这念头实在是一厢情愿，何况本是过来人，两情正炽时，岂是做父母的三言两语便能拆开的。这猛药由不得他不下。
　　湛青哦了一声，是我看花眼了。你哥呢？蝶生笑说，一定是被嘉华姐拉去玩了。湛青点点头，正好，我有话跟你说。怔怔望着女儿的脸庞，这一句话竟是万难出口，怎么说，从何说。
　　蝶生觉得有些不对，迟疑道，爸，你怎么了？湛青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说自己长得不像我，也不像你母亲？蝶生笑了，记得，你说我长得像阮玲玉嘛。
　　湛青只觉一颗心像被人用双手用力挤压，呼吸艰难。缓缓站起身，从抽屉取出一只锦缎盒子，盒子是上了锁的，蝶生小时候也曾千方百计地想打开，没成功，后来也就慢慢忘了。
　　湛青开了锁，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蝶生。照片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穿着民初的时新旗袍，一双凤目流露出几分慧黠颖透，嫣然而笑，风情在眉目间。
　　这个女子，与自己竟是惊人的酷似。
　　蝶生仿佛被强拉在一个幻境里，挣不脱逃不掉，耳边湛青的声间空空地传来，她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父亲，是夏颂晨的外祖父。
　　窗外的阳光刺眼，耳边嗡嗡嘈嘈，蝶生有一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蝶生静静地湛青讲述，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心里不停地在想，他这样爱我宠我，原来竟不是我的父亲。原来竟不是！
　　到后来，两人都沉默，湛青希望蝶生能哭闹出来，可是她平静得骇人。就在近乎死寂的闷躁中，润玉和嘉华回来了，润玉神色是一贯的淡然，嘉华却微蹙着眉，仿佛很懊恼的样子。蝶生望向润玉，本能想叫声哥，一个字滚到嘴边，却被牙齿生生挡回。
　　蝶生很久以后才知道，生命原来是有脉络的，许多最初的偶然，成就之后的必然。一同她与颂晨的相恋。
　　吃过饭后，蝶生悄然推门，湛青急忙唤住，蝶生，去哪儿？蝶生顿一顿，我想出去走走。湛青当然不放心，忙道，让润玉陪你去。
　　蝶生摇摇头，径自出了家门。混混沌沌上了黄包车，随口说了个地方，望着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一时间心头荒荒凉凉，只觉人生了无意趣。下车在九曲桥边站定，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岸边柳条一帘帘披撒开，由远及近，黄昏初临，水波间淡黄摇曳。蝶生站着吹了一会儿暖风，才向茶楼走去。原来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春风得意楼。以前排完戏，有时会和颂晨到这里坐一会儿，喝上一杯茶。
　　蝶生径上三楼，这个时间人并不多，蝶生捡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捧了杯云雾山泉泡的玫瑰花茶，细细啜饮，又拿了一只杯子斟满，好像颂晨仍在对面。
　　台上一段书说完了，换了一个袅娜的女子上台，手里拿着鼓棰，一开口，字正腔圆的梅花大鼓。唱的是《倩女离魂》倩女追赶王生的那段，一句句随着茶香飘来。平时同颂晨来，两人只顾着说话，台上说的什么，唱的什么全没留心过，此时每个音每个字都听得真切异常。
　　想倩女心中离恨，赶王生柳外兰舟，似张骞天上浮槎。汗溶溶琼珠莹脸，乱松松云髻堆鸦，走的我筋力疲乏。你莫不夜泊秦淮卖酒家。向断桥西下，疏刺刺秋水菰蒲，冷清清明月芦花。
　　蝶生细品这句“疏刺刺秋水菰蒲，冷清清明月芦花”，一时间只觉凄凉万状，只想偎在慈母怀中大哭一场，可这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唤了整整十七年的母亲，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蝶生缓缓站起，声音被身子挡住了，变得断断续续，转身的一霎，她看见了颂晨。她在楼上，他在楼下，隔着十几级楼梯，两人都不动，只有目光交缠，仿佛从鸿蒙初分那一刻，对望至今。客上陆续上来，蝶生被搡了一下，脚下不稳，颂晨急踏上几步扶住她，蝶生一震，猛地挣开他的手掌，一路踉跄地奔了出去。
　　不敢回头，不必回头。
　　说到底两人之间，也不过就曲子里唱的故事，再你侬我侬，情深意深，唱完了也就是完了。她从来不是离魂追舟的倩女，他枉做了痴情不渝的王生，何况她与他，原本只是老天的一个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