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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曾经沧海难为水 ...

  •   天色渐渐晚了,蝶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人群忽然骚乱起来,头顶天空上的飞机轰轰响着,蝶生呆怔怔地站在原地仰头向天望,心里恍恍惚惚地在想,如果一个炸弹落在头顶,骨肉纷飞,自然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寻声望过去,竟是润玉站在马路对面,向自己挥手奔过来。
      这时飞机突然俯冲,有什么东西从机尾抛下来,接着就是天崩地裂般轰得一声,蝶生捂着耳朵一跤坐倒,心跳几乎都停了,眼前烟雾迷漫,在不远处炸了个丈许深的大坑,一阵死寂过后便有惨呼声响起。
      蝶生撑持着站起来,她是不是眼花,刚才真的看到润玉了,她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找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耳旁救护车尖叫声纠结着心肺,她越找越是绝望,如果他出事,如果他出事!仿佛痛觉神经到这一刻才苏醒,痛得她全身打战。
      忽然有人从身后拉住她,蝶生!蝶生回身,润玉一脸苍白地站在她面前,完好无缺,只是焦急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然后长长吁了口气,蝶生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他怀里。润玉抱着她不住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润玉叫来一辆黄包车,扶着蝶生坐到车里,润玉本来是想叫两辆车的,但看蝶生的样子像是吓坏了,挤些也只好将就了。车不急不缓地行着,车旁的小灯,发着切切亮亮的光芒,蝶生偎在润玉身边向外望着,眼前的景物纷纷后退,飘着浓香咖啡馆,街旁拉着小提琴的白俄流浪者,安宁平静和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不久前她还在厌弃着生活乃至生命,可几分钟后,她竟无比留恋这一切,不自禁地紧紧地抓着润玉的胳膊,手心的汗水弄湿了他衬衫袖子。
      家里早就急得六神无主,湛青出门找了一圈,没找到,刚打算再去找时,人已回来了,湛青和芷云忙上前问长问短,润玉道:“没事,只是吓到了。”然后芷云扶蝶生上楼,湛青把润玉叫进书房,父子俩不知有什么话要说。嘉华一直站在旁边,没有插上一句话。她看着手上勾到一半的桌毯,默默地想,出来太久了,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八一三战事一起,上海界面已不太平,湛青一家也正在准备搬到租界去,为嘉华申请入学的事也耽搁下来了。嘉华从前深信,缘乃天定,份在人为,可经过蝶生一事,也发现许多事真是命定的,想不放手也得放手。
      润玉帮嘉华提着行李,送她到车站,西风瑟瑟在树枝间摇撼,梧桐叶片片坠落,被阳光染成金黄色,风吹着在地上沙沙地转着圈子,带了几分离别的感伤。嘉华穿了一件湖水蓝的薄呢旗袍,外套一件象牙白开司米短大衣,长发烫成波浪,扣了一枚紫晶压发,跟来时比已经变了不少,润玉模模糊糊地觉得,上海这座城市,适合嘉华多过适合他。
      嘉华止住步子,慢慢伸手去接行李,低声说,不用送了。她知道她会怀念这里的,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还有这座城市曾经带给她的欢乐和忧伤。
      润玉回道,我买了站台票,送你上车吧。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无波无澜,表面上看不出丝毫有异,可是在心底他对嘉华是有歉意的,缓缓道,北平也有很多好学校的。
      嘉华掠了掠发丝,我是不打算再上学了。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父母给铺好的路才是最踏实安全的。”润玉本来就拙于言辞,这时更不知说什么好。
      嘉华却笑了,瞥了一眼润玉,这么木,真不知道喜欢你什么?润玉一怔之下也笑了,眼前这个女孩子,自有她的可爱处,只是他的眼睛,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只看着那一个身影了。
      润玉送走嘉华后,叫了街车回家,路上遇到一脸惊慌的龙耀祖,见到润玉连招乎都没有打,平时那是最喜欢说话一个人,既便是点头之交,也热络得像是多年老友。今天却是反常,到了家,才晓得龙毅在周家桥的分厂被日本人给炸了。
      龙家早年是开钱庄的,近年来才转做毛纺厂,年前京沪铁路招局给员工做卡其制服,仁和龙华两家竟投。龙毅消息灵通,知道铁路局经费紧张,可能只作制服不作大衣,便对湛青讲,与其竞争伤和气,不如我压低制服呢价,你压低大衣呢价,两方各得其所,岂不是好?湛青不知就理,便答应了,中了大衣呢标,却没有生意做。才知道上了龙毅的恶当。
      谁知没过多久,就发生了“八一三”事变,龙华虽收了货款,可钱已贬值,倒是仁和库存的原料占了物价长涨的光。龙毅新买的机器都被炸毁,工人伤亡又等着抚烅,家属天天等在公司门外,龙毅几天就急白了头发,找湛青帮忙同银行借款。湛青恨他不讲义气,有心不理,但见他那又悔又羞的样子,又不忍袖手旁观,到底帮他借了一笔款度过难关。
      润玉学业结束后,回上海挂牌做了律师,上海滩的律师数不胜数,没有人脉背景,出名极难,好在润玉从未对此抱太大希望,回来一多年,接的案子主要都是关于财产纠纷的,其次便是离婚案了。不忙的时候,就回家陪着蝶生。
      润玉虽然还是什么都不说,蝶生却不像以前那么懵懂了,只是想起颂晨,心头还是一痛,听同学说,颂晨随父亲去了重庆,也有说去了香港,如今毕了业,同学也都不怎么来往,更没有颂晨的消息了。
      蝶生没有再升学,她的身世已经不是秘密,是夏家传出去的也好,是无知下人说出去的也罢,总之,人人都知道她不是高家的女儿了,她站在露台上,望着遥远的天边一颗颗星子,心中荒荒茫茫的,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一颗孤零的星,跟周围的星看似离得很近,其实却不知隔了几亿光年。
      润玉走到她身边,柔声问,想什么呢?蝶生低低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院子里,你教我认牛郎织女星。润玉嗯了一声。蝶生轻声自语,人要是能一直不长大该多好?润玉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你以为你长大了吗?这不就是孩子话。蝶生笑了,这种便是最糟糕的情形了,身体已经长大了,思想却还那么幼稚。
      润玉心里忽悠了一下,定定地望着蝶生,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可是多了些什么,又少些什么,终归是不一样了。
      蝶生在那样深切的目光下有些瑟缩,于是换了话题,我白天去你那儿,听到有个女人哭哭啼啼的,是打离婚官司吗?润玉哦了一声,她先生不是要离婚,而是要确认婚姻无效。
      蝶生奇道,什么,婚姻无效?润玉解释说,他们当初是私奔的,没正式办过结婚手续。蝶生轻轻叹了口气,所谓人心叵测,便是这样了吧。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润玉瞥了她一眼,你从前没有这么悲观。蝶生淡淡笑了,从前太蠢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润玉心中蓦地一酸。缓缓拉住她的手,蝶生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却不知道他若真说出口自己该怎么办,啜嚅地叫了声哥。
      润玉低声道,蝶生,不要再叫我哥了好不好?那天我去找你的时候,炸弹在身边落下来,我真的很怕再也没有机会跟你说这句话。蝶生眼圈一红,如果那天润玉没有找到她,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耳畔是润玉低沉而真切的声音,蝶生,你有没有想过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和爸妈一辈子在一起。
      他的目光中蕴着沉甸甸的情意,重得让蝶生几乎扛不起,润玉的情,湛青的义,芷云的恩,这十七年的点点滴滴早已融在骨肉里,没有血缘又怎么样,这世上不会有再有人比他们待她更好,或许冥冥中早已注定,她要以另一种身份留在这个家里,是的,他们是她的亲人,永远都是。
      泪水顺着蝶生的脸颊缓缓流下,她伸臂揽住他,低泣道,好,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半年以后,润玉同蝶生结婚,婚礼在教堂内举行,战争期间,一切从简,只有几个西洋乐手奏奏乐而已。亲戚朋友请得也不多,湛青夫妻都是一身两兼,虽说是儿子娶媳,又何尝不是女儿出嫁?芷云想起这么多年坎坷波折,天幸有此这安然落定的一日,又想玉蝶在天上若然有灵,得见这一幕,必也是含笑无憾的。湛青望着一对新人,感触自然比芷云更深,只是惊涛骇浪全在心底,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证婚人宣读了结婚证书,润玉和蝶生分别证书上盖了印,交换戒指,在润玉吻上蝶生脸颊的一霎那,蝶生真的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那一霎仿佛想起很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对上润玉含笑的双眸,心中暖暖的。在这乱世浮生的短短数十年中,能有这样一个人爱她怜她,不离不弃,还奢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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