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襦》休相问

2、昨夜星辰昨夜风

　　与蝶生的相遇，在颂晨的记忆里，最初是镶着一圈闪闪金边的夕阳。然而一回眸，又变成了早晨淡白的剪纸月亮，很多年以后，颂晨想起发生过的种种，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么？不是吧，或许只是他的一个梦魇，他是梦蝶的庄周，弄不清蝶身已身，混淆了真实和梦境。
　　颂晨那时候还是圣约翰物理系三年级的学生，下了课，挟着讲义踏在碎石子路上，边走边回头和同学说话，不留心撞到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手里的书掉在地上，颂晨忙道歉，把书拾起来递给她，不是《简爱》、《茶花女》之类的翻译小说，竟是一本颇涉禅理的《菜根谭》，颂晨心中好奇，不免仔细看了她两眼。
　　蝶生那天穿了月白碎花绸袍，阳光下银灿银灿的，路旁有几株玉兰树，花如玉杯，人如花。
　　戏文里说，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颂晨不知道，那时他并没有一见钟情的感觉，平素也不是好和陌生女孩搭讪的那种人，只因想着年纪轻轻的少女，看这样书的倒是罕见，便说了句，这种带禅意的句子读多了，要移性情的。
　　蝶生噗嗤一笑，你又不是薛宝钗，还怕谁出家不成？颂晨一怔，薛宝钗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芷云好读《红楼》，蝶生是听着里面故事长大的，熟得不得了，白了他一眼，宝玉听寄生草那回，再回去翻翻吧。颂晨想了想，确实好像是说过的。抬眼见蝶生已走远了，只留下风干的玉兰花书笺躺在地上，颂晨顺手捡起来，夹在讲义里。
　　颂晨再见蝶生，是在龙耀祖和戴小汐的订婚宴上。这个消息最初传出时，让大家着实吃了一惊，不少人都知道前段日子龙耀祖追蝶生追得有多紧，怎么一转眼间，就和别人订婚了，还是蝶生的好朋友。于是便有谣言不胫而走，把戴小汐说成是一个深沉的女子，接近蝶生完全是别有用心。
　　“你也是这么想我的么？”角落里，小汐低声问蝶生。
　　“别傻了。”蝶生快速地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欢他么？”
　　“那不重要。” 小汐闷声回答，躲闪地向周围张望，“他在叫我了，咱们一会儿再说。”
　　那不重要，什么才重要？蝶生胸口像被浸了水的丝棉塞住，她只不是懂，难道为了一些身外的东西非得要这样委屈自己么？在龙耀祖眼里，小汐只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同她同安娜一样的漂亮女孩子，他会明白她的好么？蝶生轻轻叹了口气，一抬眼看见颂晨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颂晨微笑着走近，上次见你看《菜根谭》，只道你是凡事看得开的，想不到会为了旁人的事寻自己的烦恼。
　　蝶生轩轩眉，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凡事爱自寻烦恼，才需要多嚼菜根，消消心火。她也知道自己未免多管闲事，但有些话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世味有浓淡，而我无欣厌，哪里有那么容易做到？
　　颂晨笑着上下打量蝶生，蝶生给他看得有些着恼了，瞪他一眼，看什么？颂晨笑，看你的心火会不会烧到我。
　　颂晨一身英国花呢西装，里衬雪白的衬衫，袖口钉着两枚亮闪闪的白金扣子，灯光一晃，灿然耀目。本来便生得挺拔俊朗，略一修饰，越发显得人物出众。与蝶生站在一处，直如瑶台双璧，让人艳羡不已。便有人暗里猜测，此君这般出色，就难怪蝶生瞧不上龙耀祖了，带来出席订婚宴，果然面子十足，这不，戴小汐几句场面话也撑不下去，就急急逃开了。
　　颂晨哪里想到这些，只觉跟蝶生谈话很是愉快，说起来两家的家都是从北平后迁到上海的，由怀旧开始，渐渐到爱好、理想、以及对时局的看法，意外地发现竟有许多相通之处。蝶生的笑容青涩而明丽，如初春的玉兰花一样纯净郁美，颂晨未饮醇酒，便已醺醺然了。
　　转眼元旦将至，颂晨的剧社又忙起来，排了话剧《雷雨》，准备同乐会的时候上演，蝶生她们宿舍的几个女生下了课都跑去看排练。正巧饰四凤的女主角家里出了点事，临时退出了。颂晨看见蝶生，不由得眼前一亮，便邀蝶生加入。
　　旁边有同学开玩笑，颂晨，你可真是内举不避亲啊？颂晨瞪了那个同学一眼，我外举还不避你这个仇呢，就在这闲扯，鲁贵的台词可不少，都背熟了吗？蝶生没演过戏，倒是跃跃欲试，笑说，可是我想演繁漪。演繁漪的那个女生笑说，那咱俩换，我正嫌这个角色累人呢！
　　和颂晨渐渐熟起来，彼此间都有朦胧的好感，谁也不曾捅破，偶然一次，蝶生在颂晨的讲义里看到干花书笺，便笑着问，已经脏了，你怎么还留着？颂晨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忘了，这是你书里掉下来的。言外之意似在说，是你书中掉下来的，我才留着，不是为花，是为折花的人。蝶生红了脸，一颗心怦怦乱跳，轻轻别过了头。
　　蝶生不喜欢一目了然的人或事，这跟她的人看起来不大相同，李薇安娜常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讶异感，真想不到你看这种书，你怎么喜欢那样的电影？蝶生有时也想，自己喜欢复杂晦涩的东西，是否是想让别人觉得她不是那么浅薄--这才是真的浅薄了。
　　蝶生坐在妆台前，想着白天颂晨说的话，嘴角不觉轻轻弯了弧度，夏颂晨，这个人够复杂么，蝶生忍不住笑了，带着七分得意三分自嘲。
　　嘉华见她发呆，就偷偷欺身过来，在她身后吼了一声，蝶生吓得跳起来，白了她一眼，老来这招，你也不腻？嘉华笑，招不怕老，有用就好，这不是百试不爽么？喂，有什么好事，躲在这里偷笑。
　　蝶生笑说自己正在琢磨角色，这倒也不全是说谎。她觉得繁漪这个角色颇有挑战性，她分析着她的心理，体会着她的愤怒，我一个女人怎么能让你们父子两代人欺负！在房间里换好服装，让嘉华做她第一个观众。轻轻转了个圈子问，怎么样？嘉华吃惊地望着她，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了，她想到恰当的形容词，笑着赞叹，香扇坠一般的韵致。走，下楼让大家瞧瞧去。
　　湛青正和芷云说工厂里的一些琐事，就见一个女子扶着楼梯冉冉走下来，她穿着一件黑缎子绣醉红海棠花的旗袍，乌丝轻挽，颈上挂了一串珍珠链子，宝光流动。她一步步踏下台级，一步步走进湛青的梦里，湛青陷在梦魇中挣孔不出，摇摇站起身，神情痴惘，不住地低喃，玉蝶，玉蝶！
　　芷云也有一瞬的失神，但也只是一瞬，她很快清晰地问，蝶生，你怎么穿成这样？
　　蝶生笑了，学校排话剧，我演繁漪，妈，你看这个妆像不像？她这一笑，几许的眼角深情、眉间孤意便隐入青春明丽中。湛青僵硬地说，要吃饭了，赶快去把衣服换掉！蝶生哪里知道湛青心里那不可言喻的惊涛骇浪，犹自喋喋地说，我觉得繁漪可怜，周萍骗得她爱上他，又去和别的女人好，她好像很凌厉的样子，其实比谁都软弱，她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和希望都给了那个男人，到头来，那个男人却丢下她！
　　她把自己全部的感情希望都给了那个男人，到头来那个男人却丢下她！
　　湛青禁不住身子在瑟瑟发抖，他悲伤地望着她，这是蝶生在讨论剧情么？还是玉蝶在借着她女儿的口在控诉？够了，够了！他的拳头重重地捶到桌子上，快去把衣服换掉。
　　蝶生惊惧地望着父亲，以前她再怎么淘气，湛青也从未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呵斥过她，鼻子一酸，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扭身跑上楼了，嘉华也追了上去。湛青颓然坐倒，芷云，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芷云拍了拍他肩头，你这是何苦来？你明明知道蝶生全不知情，都是无心的话。湛青苦笑，她句句无心，我是句句惊心。她越长大就越像玉蝶，我都不知道还能瞒她多久？芷云低叹了口气，且瞒一天算一天吧。
　　蝶生哭了一阵，越想越觉得委屈，嘉华推了推了她，行了，你也忒娇贵了，说你一句就这样，要像我爸那样抡皮带，你还活不活了？蝶生抹了抹眼泪，我总觉得他们好像有事瞒着我。嘉华在家里倒是听到过一些亲戚间的闲言碎语，似乎是舅舅年轻时候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她自然不会告诉蝶生，只笑笑说，你不是演戏上了瘾，要自己编剧本吧。
　　蝶生没有下来吃饭，这是意料中事，大小姐每逢生气必是要刻薄自己胃的，湛青少不得上去赔着笑相劝一场，他这点脾气，父亲没打掉，玉蝶没骂掉，倒是让女儿生生给磨平了。蝶生消了气，先前的一点疑心便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同乐会结束，蝶生走出来，远远就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站在玉兰花树下，看见她，便一直笑一直笑，蝶生禁不住也抿嘴一笑，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润玉到家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多钟，刚踏进门口，就听见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走进厅里，看见钢琴前坐着一个穿浅紫洋装的女孩子，灵巧的手指在黑白琴键跳跃着，指下泉水潺潺湲湲地流泻，舒曼的《梦幻曲》，曲调一转，又换了曲英国民谣，琳琳琅琅叮叮咚咚，悦耳之极，冬日的午后，天色有些阴暗，她背影笼上一层淡淡的朦胧，短发上别着的发卡却越发显得晶莹灿亮。
　　那蝴蝶形状的发卡，是去年在老凤祥买的，难得她竟一直戴着。润玉的一颗心暖洋洋地浸在温水里，还记得蝶生从前一直不喜欢弹钢琴的，想不到才隔了半年光景，已经弹得这么好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探身扶住琴盖，笑说，大有长进啊，可以去开演奏会了。
　　少女蓦地转过脸来，一脸震惊，润玉也吓了一跳，不是蝶生！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陌生人在自己家里弹琴。两人就这样瞪眼看着对方，钢琴的共鸣箱里，还响着琴弦含混的余振。
　　你是谁？那女孩一脸戒备，怎么进来的？说话间左手缓缓移向琴架上的花瓶，润玉暗想自己如果口齿不伶俐，那么手脚千万要伶俐些才是。这时只听得一阵踢踢蹋蹋的脚步声，蝶生趿着拖鞋飞跑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喊，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通知我们去接你。嘉华姐，这是我哥。哥，这是表姐，不对，蝶生嘻嘻一笑，你该叫表妹才是。
　　润书却恍若不闻，望着嘉华头上的那只蝴蝶发卡，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嘉华见他看着自己发怔，红了脸，隐隐有几分羞恼，又有几分得意。蝶生这才想起来，随手送给表姐的头饰，原来上回演讲比赛拿奖，润玉买给自己的礼物，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忙拉着润玉手笑说，妈妈天天念叨你，赶快去看看她吧。
　　家里平白多了个年轻男人，嘉华多少有些不自在，说起来是表哥，毕竟生得很，世上有一种人，你跟他认识不到几小时，就可以嘻笑怒骂无话不谈，另有一种人，就算你跟他认十几年，也不过点头打招呼而已。润玉便是后一种。
　　润玉爱读史、喜收藏，不像留学回来的洋派青年，倒像是从唐宋古文中走出来的布衣书生。内敛的性情，带了几分敏感狷傲，同陌生人越发没有话说。蝶生经常不在家，嘉华闷得发慌，那个人一天中竟有大半时间呆在他自己房里推敲他的八庚九青，嘉华初时只觉得好笑，相处既久，才发现润玉的清癯寡言，比之时下年轻人的浮嚣，别有一种令人心折处。
　　这天本来约好一起去大光明看电影，蝶生又说安娜临时约了她去华安弄头发，嘉华心里疑惑，和安娜出去要对着镜子花上半个钟头么？再看她放着密丝佛陀不用，连手上擦得也是伊黎莎白雅顿，不由得微微一笑，蝶生白了她一眼，笑什么？嘉华耸耸肩，自然有好笑的地方我才笑，你这点花样儿，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蝶生紧张地嘘道，小点声。向左右一张，确信没人听见，方笑道，好姐姐，你别害我好不好？
　　嘉华笑，你怕什么？舅舅舅妈也不是那么不开通的人，如果真的合心意，带回来给家里人瞧瞧，早点落定岂不是好？蝶生红了脸，支吾道，还早着呢。接着低声嘱咐，你可别告诉人去，我哥也不能告诉。嘉华哼一声，你看我是那么大嘴巴的人么？
　　赵丹和白杨主演的《十字街头》在大光明首映，电影院门前人山人海，润玉平日虽然淡漠，这时却有绅士风度，从门口到座位一路护持着嘉华，防她被挨挨擦擦的人撞到，好容易坐定，电影开演，嘉华随着情节一时哗笑一时唏嘘，侧头一瞥间，润玉斯文清秀的脸孔在细碎的光下若明若暗，心中微微一荡，原来他生得这么好看，以前倒不觉得。
　　看完电影，两人去了附近一家小馆子，各要了一碗鸡汤银丝面，润玉低头吃面，嘉华可以看见他浓黑的头发和雪白的发线，他好像做什么事都这么认真，吃面，看书，说话。润玉的话不多，但一开口必凝视着对方的双眼，黑白分明，清清澈澈地直看到人心里去，嘉华想，如果他喜欢一个女孩子，必也是这般专心致志吧，整个人整个魂都放在她身上，这样想着，脸孔不知不觉间有些发热。
　　走在街上，心情出奇地好，执意地不肯回家，拉着润玉到处逛，嘴里说最后一个地方最后一个地方，心里偷偷地笑，抬头一看，是春风得意楼，对润玉粲然一笑，我到上海这么久，还没来过这儿呢，进去喝杯茶吧。
　　春风得意楼建于清光绪年间，名字取自唐人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楼共三层，轩窗四敞，是上海最大的一家茶楼。楼前红漆柱上的是一副赭底金字的楹联：上可坐下可坐坐足，你也闲我也闲闲来。联语虽不精奇，却是大实话。
　　一楼是四方行旅歇脚之地，二楼是各大商行会合之处，三楼才宜茶客清谈消闲，支起一个小小舞台，有说书的、唱评弹的，供茶客欣赏。两人径上三楼，刚踏上楼板，一眼就瞧见蝶生，她坐在临窗的座位上，身边是个潇潇洒洒的年轻人，两人对坐笑语，神态很是亲密。
　　润玉一下子就呆住了，耳边轰隆隆地在响，嘉华说什么全没听见。心里只一个劲儿问，他是谁？他是谁？可以想象到的，只是一味地不肯相信，偏生真切切瞧在眼里又不能不信，一时间只觉喉头发苦，手脚冰凉，冷浸浸直袭心头。
　　嘉华望着润玉变幻不定的神色，虽然猜不透他的心思，也觉得实在太不巧了。不过既然遇到，礼貌上总该招呼一声，却见润玉闷声不吭地坐在一边，也不好一人迎过去，便在他身边坐下来。
　　蝶生也有一双深深长长的眼睛，喝水时绒绒的睫毛覆下来，弯成了两勾月牙儿。那男孩不知说了句什么，蝶生便吃吃地笑了起来，脸颊酡红，眸光流转，在家里每每蝶生有事央他撤娇时，便会有这样娇憨的女儿情态，可如今，竟在一个男人面前展现。润玉只觉一阵愤怒，一阵凄苦，握着茶杯的手轻轻颤着，滚热着的茶水溅到手背上，并不觉得痛。
　　蝶生感觉到灼灼的目光，转过头来，看见润玉和嘉华，怔了怔，冁然一笑，你们也来了。然后给双方介绍，颂晨微笑着伸出手来，你好！蝶生挂在嘴边就是我哥怎么怎么样，今天总算见到了。蝶生白了他一眼，口角含嗔，眉目蕴笑，润玉像被人重重敲了一记，颂晨伸出来的手就讪讪地空在那儿，嘉华觉得不妥，忙伸手虚握了一下，笑说，我们也是久闻大名啊。
　　润玉一直不说话，还好有嘉华撑场面，蝶生低声问，是不是你故意我把我哥领来的？嘉华瞪她，你个没良心的，我又不是半仙，算到你们约在这里。看到又怎么样，他是老虎不成？蝶生想想也是，便坦然了，故意引润玉说话，润玉迁就蝶生惯了的，心里再气再恨，终狠不下心肠不理她。
　　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了，事后颂晨对蝶生说，你哥看我的眼神怎么怪怪的。蝶生回家后，留心细看润玉的眼睛，好像是多了几分深沉的忧郁，两人目光一触，润玉慌乱乱地避开，蝶生暗自纳罕，他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生我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