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臣》桔梗是只猫

3、望月台

　　第二日一早，月华殿门前便有车马到来，来的人里有万骊国的使者和护卫，也有承明国的护卫，月华殿中的守卫和侍人亦跟随车马左右，而人群为首的是双颊浮肿的柳皇后，此刻正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美目含泪瞧着从月华殿出来的沈缪。
　　除了她自己，她也不敢再叫谁来相送，此去一别她便是千古罪人。
　　那男子风华姿容被宽大的斗篷半掩着，缓步行走时，华丽的对襟处只露出不大的缝隙，可以窥见宽大的云锦斗篷下一小处华服的衣角。藏在云锦斗篷下的腰间，系着一对银铃，是自沈缪出生起就戴在沈缪身上的法器，云鸣。
　　云鸣悬在腰间，随着走动的步伐，有节奏的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铃声中充满了神秘，银铃的主人亦神圣又庄重。
　　沈缪上了马车，转身朝身后一直瞧着他的柳皇后点了点头，以做告别之意。柳皇后提了罗裙再次跪拜以作送别之意，直到马车离开月华殿方才哭着被宫女扶起来。
　　华丽浩大的车马队伍从承明皇城中走过，为免惹人怀疑，连月华殿的侍从都换了服饰，路人只道是哪位皇室权贵出行，殊不知那富丽堂皇的车马中坐着的，乃是他们的神明。
　　从承明皇城到万骊皇城，普通修者御剑飞行需三四个时辰，沈缪御剑只需半个时辰，若捏个神族的瞬移法诀的话，不过眨眼的功夫，可偏生他们选的是最原始的方式。
　　从承明皇城启程已经过去了八日，但所走路程才一半不到，就算沈缪没坐过马车走这么远的路，也能明显的感觉到队伍的速度可以用不缓不慢来形容。
　　于是沈缪叫来了万骊的护卫询问才知道，是摄政王派人传话说队伍不必急着赶路，琼凝君何时抵达万骊都可以。
　　沈缪独坐在宽大的马车中，回忆着柳皇后口中的万骊摄政王，总觉得如今之举并不像他传说中的作风。
　　沈缪抵达万骊皇城时已经是第十九日了。打入城中，从城门开始，直到万骊皇宫门前，都有重甲护卫为沈缪的车撵一路开道，闲杂人等通通退避三尺不得靠近半分。
　　沈缪下了马车，前来相迎的并不是那位传说中摄政王，而是万骊的国主李佑亲自携大臣来迎，皇帝都亲自来了，作为名义上低皇帝一级的摄政王却不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沈缪刚一下马车，万骊一众君臣就迎上来了，那万骊国君早就听说过沈缪的传闻，如今神君就在眼前，不免兴致盎然的立刻去瞧。
　　李佑先是眼前一亮，感叹好个妙人儿，不愧是传说中神族的后裔。感叹之余又是惋惜。惋惜沈缪生得一张绝代风华的好脸蛋，却偏偏是个瞎子。
　　怎么神里面也有残疾的？
　　沈缪是极少在外抛头露面的，想是外界多传琼凝君的功德，很少谈及他本人如何。
　　主要原因还是说不清楚，因为没多少人见过他本人，加之万骊和承明是国与国之间的界限，以至于让万骊国主得出沈缪眼睛被遮住了就是瞎子这样的结论。
　　李佑率先开口道:“琼凝君一路舟车劳顿辛苦，朕已备下宴席，等着为琼凝君接风洗尘。”
　　承明皇室见琼凝君是行跪拜之礼的。和承明皇室不同，李佑压根就没有给沈缪行礼，更别说跪拜之礼了。
　　不知是因为他觉得沈缪看不见的原因，还是皇帝的身份让他已经不会见礼了，不过虽是如此，语气也算的上恭敬。
　　李佑不给沈缪行礼，其实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并没觉得沈缪是所谓神族的血脉，他只觉得传说把沈缪说的太“神乎其神”了。
　　也许传闻中所做之事不假，但这只能说明沈缪确实很厉害，如果说沈缪是神族后裔，他是不大相信的。
　　神就应该在天上，怎么可能在人间给人避祸除难呢，就算能做到这一步，有哪个神能给自己混成人族俘虏的？
　　沈缪对此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只轻轻淡淡的问了一句：“孟其琛呢？”
　　沈缪这人耿直的不可思议，人情世故是一窍不通，一点也没考虑自己“人在屋檐下”，要给主人面子。压根就不想管他们宴会不宴会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现在只想知道孟其琛的情况，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世俗有关，分毫不染。在承明这么多年，他连人都没怎么见过，更何况宴会这种场合，即便他懂人情世故，也根本难以应付。
　　李佑面上有些尴尬，沈缪再怎么尊贵也只是在承明尊贵，如今也不过是万骊的俘虏，他敬他才称一声“琼凝君”。他好歹是一国之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缪甚至没有所谓的婉言相拒，而是直接无视了他的话，李佑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可这些是沈缪看不见的，不，确切的说是沈缪没注意到的。
　　暗暗压下不快，李佑轻咳了一声，试图缓解自己的尴尬，回答道：“承明太子一直都是摄政王命人看押的，如今身在何处朕也不太清楚。”
　　“那摄政王呢？”沈缪又问。
　　李佑脸色更难看了，道：“这个……摄政王政务繁忙，现下抽不开身前来，还请琼凝君稍安勿躁。”
　　沈缪抿了抿樱花似的唇，像是在思索什么一般。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那吾等他。”
　　见面三句话，没有一句、一个字是多余的，虽没到惜字如金的地步，但这一句“那吾等他”，却让李佑心里犯了嘀咕。
　　这到底是回答他那一句摄政王政务繁忙，要等摄政王回来；还是就站在这里等摄政王来亲自迎他不可啊。李佑也摸不透这位神君的脾气，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不过看着沈缪此时的神情和姿态，以及从刚刚对话开始就丝毫没有挪动的脚步来看，这句话的意思恐怕是后者居多。
　　李佑心道，不愧是被承明举国上下供奉的神君，就算迫沦为质子也依旧傲气不减。好笑好笑，这顾君知不但面上没讨到巧，反而被人来了个下马威。妙妙妙，虽然他没胆子招惹顾君知，但是看到有人驳了他的面子，自是心里暗自叫好。
　　李佑因为沈缪的一句话，而发展出了一段绘声绘色的内心戏。
　　实际上这句话不过是字面意思。沈缪是个实心眼，根本不知道变通为何物，只晓得要等人回来，那么在哪等都是等，于是站在原地等就那么的理所当然了。
　　沈缪愣是这么纹丝不动的在那儿站着了，李佑看热闹不嫌事大，也是心中暗乐的跟着站着。这两位主没一个动弹的，底下浩浩荡荡的一片人自然也没一个敢跑路的。
　　他们不出声，也没人敢吱声。于是一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干站着喝冷风，还就堵在宫门口，真乃奇观也。
　　沈缪只知道自己在等人，哪里管人家如何，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要不是刚刚还跟李佑说过话，还真有可能让别人误以为他是一尊做的无比逼真的神像。
　　约摸过了一刻钟左右，有个穿轻甲的将军大踏步过来，朝沈缪和万骊国主拜了礼后，才对沈缪道：“禀琼凝君，摄政王眼下还在教场操练，未能及时前来相迎，还望琼凝君莫怪。请琼凝君随末将移驾望月台，王上随后就到。”
　　“嗯。”沈缪跟没事人一样，什么都没多问，轻轻应了一声，就转身上了马车。
　　“起驾。”那将军起了身，竟也不跟万骊国主打招呼，就这么领着沈缪走了，把一国之君晾在了一边。
　　沈缪走了半晌，那万骊国主还站在原地，也没因为刚刚那将军带走沈缪而生气，好似是习以为常了。
　　只是半天才一脸纳闷的对旁边的侍从道：“你说这个琼凝君也不让人扶着，怎么就走道儿比看得见的人还稳当。真就是神仙呗？神仙走路都不用眼？跟咱肉体凡胎不一样？”
　　……
　　那穿轻甲的将军名齐穆，是此次攻打承明时的副统帅，六国都有耳闻的名将，如今却专门来为人挑帘驾马，不知情者不免会掉一掉下巴。
　　望月台是皇宫外摄政王的居所，其宏伟程度不输万骊皇宫的宫殿，甚至有过而无不及，可以说是万骊的副皇宫了。
　　沈缪被齐穆带到了望月台的正殿前厅，大殿的格局布置富丽又不浮夸，多一分太贵气，少一分又难以彰显宫殿主人的身份，如此恰到好处的设计，可以见得修建宫殿的人有多么的费尽心思了。
　　沈缪前脚进了殿，齐穆就后脚跟着进去站在门边上。云鸣悬在沈缪腰间，在这偌大的宫殿里回响着，显得格外的清晰。
　　沈缪在殿中央停了一刻，便又朝殿上方走去，而接下来沈缪的举动，却让齐穆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沈缪抬手扬了扬衣角，此刻已端端正正的坐到了那大殿上方的海水江涯龙纹宝座上。齐穆那一声吸气，自然是被六感灵敏至极的沈缪听去了，疑惑的对殿门边上的齐穆道：“怎么了？”
　　齐穆赶忙回道：“没……没事，臣去叫人为琼凝君奉茶。”
　　沈缪只是不谙世事，可为人却十分敏锐，总能够察觉事情的端倪和人的情绪波动。这不是神族的专利，而是沈缪天生生了一颗玲珑心，心思细腻敏感。
　　齐穆以为自己已经搪塞过去了，却不想沈缪闻言顿了两秒，又追问道：“这椅子吾坐不得？”
　　虽然沈缪说话一向简洁，语气大多数都是水波无痕的听不出情绪，这句也不例外，所以这句话莫名听着像是质问，所以即便沈缪只是正常询问，齐穆还是觉得沈缪此时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动怒了。
　　那椅子的主人，不言自明是万骊只手遮天的王，这椅子除了椅子的主人，恐怕连万骊国主都不敢坐。别说是万骊国主，就是其他国的君主来了，也不可能这么随随便便的就坐下了吧，国与国之间，就算是公然挑衅了。
　　椅子的主人是谁，齐穆觉得沈缪应该是知道的，既知道了还坐下去了，要不就是故意为之，要不就是没把摄政王放眼里。
　　但想想这位的身份，加之王上对其的态度，他坐在上面确实让人无话可说，但是“神仙打架”，齐穆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琼凝君自然是坐得的。” 齐穆答话的时候顺带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齐穆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没事吸啥气？人家琼凝君坐就坐了，高兴与否那都是人家摄政王的事情，他哪有胆子评头论足，此刻摄政王高兴不高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惹得琼凝君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