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何处教吹箫》司马长空

12、晴天霹雳

　　凌星阁的夜晚，没有星星了，只剩下凌儿一个人的抽泣，我抱着双腿，紧紧地靠在墙角，无意识的吃水心喂我的粥。
　　“水心，粥怎么是咸的？你们换了厨师？不要不要！我喜欢表哥派给我的那一个，他知道我喜欢吃甜食。”
　　“格格，”水心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也难怪，表哥对手底下的人最是可亲，宫里的上上下下都敬重他，可是现在……三天了，他还没醒，只是胡乱地说些零碎的话，诸如“老十一你好好的呆在额娘身边替她解闷儿，别天天瞎跑。”“老九的功课有进步了没？哥哥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有一句话，他重复了很多次，那时我正坐在他的床前，握着他滚烫的手，看着他被白纱布覆盖的脸颊，凝视着他干裂的嘴唇，感受他身体的颤抖，替他预想着暗无天日的未来。我本来不想哭，因为表哥说过，他是最看不得我哭了，只要我的嘴角有些沮丧的下垂，他就会忽然的心悸；我本来想坚强，因为表哥现在也是坚强的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不能倒下去，不能像姑姑一样只会抱着表哥小时候的画像发呆，只会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诉说自己的无助，可是，表哥的一句话就摧毁了我辛苦铸成的防线。
　　“凌儿莫怕，走丢了，就乖乖的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等表哥得胜归来，等表哥去找你。凌儿……无论你到了那里，表哥一定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人。”
　　粥为什么是咸的？因为它也懂得伤悲，因为它也知道，这是眼泪的味道。
　　“小小凌儿……”小小表哥蓬头垢面的闯进了凌星阁。
　　“表哥醒了？”我激动地从床上跌了下来。
　　“没有，咳咳，我有点儿不舒服，头疼，九哥就把我撵了回来，现在他在那儿守着。”小小表哥一脸疲惫，默默的脱了鞋，仰卧在室外的一张软塌上。
　　“没醒？怎么办？以后……我就只能看着你的脸来怀念他了。”我对着空气，愣愣的说。
　　身边只有水心抽泣的声音和小小表哥轻微的鼾声。
　　“凌格格！十一爷！五阿哥醒啦！”窗外，传来小顺子兴奋的声音。
　　还在睡梦中的小小表哥像是被针扎了，听到这儿，一下子就从床上弹起，像是上了发条般飞快的将鞋穿好，没顾得上照应我，撒腿就向阿哥所跑去。
　　“格格，要不要水心陪你一起去？您万一再走丢了可怎么办？”水心帮着我手忙脚乱的收拾整理好，有些担心地问。
　　“放心，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我甩掉脚上碍事的花盆底，不理会水心的警告，只穿着袜子就朝着小小表哥跑去。
　　水心，放心吧，有一条路，我是永远不会走错的。
　　“咣当！”刚到门口，我就被这震耳的声音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费力的冲过层层包围的人群，竭力寻找着表哥昔日的身影。
　　“都出去。”这是谁的声音？如此的沙哑与低沉？
　　“五哥，你别……”是小小表哥的声音，他现在在哪呢？
　　“出去。”刚才那个陌生的声音又来了，像是生了锈的机器发出的喀喀声，但不是咆哮，而是种优雅的拒绝。
　　“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我这才分辨出，这是表哥的声音！是温和的表哥的说话声。
　　有些人摇着头向外走，我看见神情忧伤的小表哥，眉头紧锁的姐姐，满面愁容的太后，路都走不稳的姑姑……还有许多不相识的人，持有着或真或假的同情。
　　人都走光了，只有我和小小表哥还留着。
　　我拖着沉重的步履挪到表哥的身前，他转过身，只将厚实的背脊留给我。
　　我接过小小表哥手上的药碗，柔声说：“表哥乖，吃药了，我给你准备了饕餮斋的蜜饯，很甜的。”
　　思绪飘到以前的快乐时光，我染了风寒，借此机会而越加娇宠，表哥这时候端着一碗墨黑的药汁，连哄带骗的说：“凌儿乖，吃药了，我给你准备了饕餮斋的蜜饯，很甜的。”
　　“不要嘛！很苦的，除非表哥多给凌儿一些‘茶香橄榄’。”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你这丫头怎么会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物什儿？我就瞧不出这橄榄有什么好。”
　　“嘻嘻，吃惯了就好了。”
　　“表哥，我喝完了，橄榄呢？”
　　“小孩子吃太多牙齿会坏的，表哥先替你存着，反正你知道的，我顶不喜欢这些甜东西，断不会贪了你的那份儿。”
　　“拉钩！”
　　…………
　　“表哥……”我的声音已带哭腔。
　　“表哥，你说话呀！我是凌儿。”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的摇，他没有驱逐我，但也没有回应我。
　　“小小凌儿，”表哥11拽了拽我的衣袖，轻叹了口气，示意我快点离开，别在这烦扰表哥了。
　　“表哥……”我抱着最后的希望低唤了一声，他的背影还是硬如磐石，动也不动。
　　小小表哥顿顿的脚步声成了这个房间里最后的一点声音，他走到门口，拾起了刚才被表哥扔在地上的镜子，小声吩咐远处的奴才，蹑手蹑脚的将这里所有的镜子都撤了去。
　　表哥的身形一动，如鬼魅。
　　他醒了，却带给了人们更多的绝望，因为有一天我趴在门缝中听到太医院最好的医判极其隐讳的告诉小表哥，表哥的脸怕是治不好了，谁也不知道包裹在纱布下年轻的容颜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血肉模糊，也许疤痕狰狞。
　　我险些站不住。
　　小表哥也是一样的痛心，紧紧地抿着嘴，极力的克制着自己。最后，他无力的挥挥手，说“跪安吧。”
　　能医病，不能医命，有些事，我们除了接受，什么都做不了。
　　面对表哥的抗拒，我像个鸵鸟般的将头埋到沙子里，却懦弱的把身体其他部分暴露在空气中，接受着他人的嘲笑和怜悯。.
　　情况真是糟得不能更糟了，首先，表哥消极的不配合治疗，大家都觉得这对于他的病情无疑是雪上加霜，可却没人知道该怎么做。小小表哥不知为何，突然病倒了，他的生辰也是草草了事。
　　肩上的担子重了些，因为我要同时照顾两个病人，这不，刚用过早餐，就心急火燎的跑到表哥那儿去。
　　“表哥，别不理凌儿啊，你说句话行不行？”我想，自己快失去耐心了，眼见着杏儿都要熟了，表哥却还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人揪心。
　　湛蓝穹顶上存着的是谁的往昔？
　　烟柳四月映衬着谁的脸？
　　碧水新荷中即将绽放出怎样的妖冶凄婉？
　　使沃土潮湿的，又是谁的泪？
　　高原上有一种鸟，从生下来就不会叫，但在它临死前，会发出让人耳不忍闻的哀鸣。
　　呸呸！乌鸦嘴，什么死呀活呀的.
　　表哥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想，如果生活是一杯咖啡，那表哥就是牛奶，将我的日子调出漂亮的颜色。觉得他很平凡，甚至没有糖包耐用，可没有牛奶的咖啡，甜的不完整，加再多糖也没用。
　　有他在身边，我不会感到刺激，只有安定。可一旦失去了他，生命就成了一杯浓浓的药汁，苦不堪言。
　　哒，哒，哒，哦，窗外下起了雨。
　　我俯在床边，头枕着表哥的一只手臂，低低的抽泣起来。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能让时间倒流，可不能抚平大家心里的涟漪，但是，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哭也许成了宣泄的唯一方式。
　　好吧，我承认，我好软弱，不知该怎么办。
　　哒，哒哒，下雨了。
　　哒，哒哒，雨打湿了我的眼睑。
　　“凌儿，凌儿，莫哭了，表哥是最见不得你的眼泪的。”
　　是幻觉么？我又听见了除夕时表哥手足无措的安慰。
　　“凌儿，凌儿，莫哭了，表哥是最见不得你的眼泪的。”
　　好沙哑……不是幻觉，是表哥！
　　我惊喜的抬起头，第一眼看到表哥左手摇晃着的，最后一株三叶草。
　　他将三叶草塞在我的手里，又很笨拙的用受伤的手指擦去我的泪。
　　“凌儿，真是那你没办法，”虽然他的声带受损，嗓音还是那么难听，但对于我来说，不亚于绕梁三月的神曲。“都这么大了，还学不会矜持，莫哭了，脸都花了。”隔着纱布，我仿佛感受到了他有点牵强的笑容。
　　“表哥，”我将头埋到他的怀里，委屈的蹭蹭他质地柔软的中衣，感受着他温暖的不正常的体温，回忆起我们以前的对话“有没有人告诉你，我会变脸？”
　　终于，破涕为笑。
　　从阿哥所走出，心里总算安稳了些，其实我明白，表哥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只是他善于为别人着想的品格决定了他不会一味的低迷，因为知道，有人守护在他的身边，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以他的痛苦为痛苦。
　　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他可能还会沉溺在自己的悲伤里，封闭自己的世界，小心的尝试融入到人群中，毕竟对于他来说，好像是又重新活了一次，什么都要重新开始适应。
　　好了，现在霁云终于过去，我心情大好，在回去的路上遇到出来晒太阳的八阿哥，虽没有报之以“琼瑶”，也总算克制了自己，没有甩脸子给他看。
　　“小小凌儿这是要到哪去？”小表哥迎面走来。
　　“去瞧瞧小小表哥，听说他的病也不太好。”
　　“凌儿也累了，回去歇歇吧，老十一那里有我和额娘，你还小，别累着。”小表哥关心的劝阻我。
　　“嗯，说得也对，那就拜托小表哥啦！”顺便将表哥好转的消息告诉他，小表哥阴云密布的脸上才明亮了些。
　　回去补眠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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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表哥脸上拆纱布的日子。
　　不知为何，表哥第一次执拗的不听太医院的劝阻，坚持让我代替王太医为他拆纱布。为了顾虑病人的情绪波动，我接受了他的要求。
　　轰走了闲杂人等，“我要开动喽！”
　　“凌儿，听起来好像是要吃饭似的。”表哥调笑。
　　为了缓解他和我心中的紧张，我有意识的谈论一些轻松的话题，其实心里还是没底的，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一张脸。
　　层层的迷雾被拨开。
　　“乒！”手中辅助用的剪刀，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表哥，我先失陪了。”我跌跌撞撞的飞奔出门，找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停呕吐。
　　长长的一条疤，从额角一直蜿蜒到下颌，最深的地方仿佛都能看见白骨，新长出的粉红色嫩肉向外翻着，跟表哥麦色的皮肤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如果只是这些，我还能受得住，可是，他的右眼……
　　他的右眼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我再也不能从其中寻觅到他往日温柔的磷光。
　　那只眼睛，怕是……看不见东西了吧。
　　世界上最残忍的毁灭，莫过于将上天精心雕琢的珍品无情的打碎，无论我们废了多大的力气将它重新拼接好，都不能跟原来无双的恩赐相提并论。
　　天啊，表哥还这么年轻，连我都没法承受的灾难，他又该怎么解决？癫狂？绝望？
　　“凌儿，我开始让你害怕了，是不是？”我猛地回头，逆着光，不敢直视微笑着的，站在最高层阶梯上的表哥，他的身后，跳着旋舞的梨花成为暗淡的背景。
　　细看来，不是落花，点点是伤人泪。
　　我是被表哥抱回凌星阁中的，一路上，我们被人指指点点，好多该死的议论者饶有兴趣地审视着表哥的伤疤，或惊呼，或窃窃私语。
　　表哥虽不高傲，但一下子从瑶台跌至谷底，一下子由维纳斯变为加西莫多，他的自尊，怕是难以承受。
　　伤他最深的，恐怕不是众多奴才，而是我，我仓皇出门是的身影，就刺痛了他唯一的眼，他敏感的心。
　　我为什么在刚才做了这么蠢的事？在那一刻，我为什么光想着自己的恐惧，一点儿都没考虑过表哥的感受？从前，我被他保护得太好了，所以学不会隐藏自己的情感，因为觉得表哥在，天塌了也是他顶着，闯了祸也该由他来为我摆平，我渐渐退化了，真正成为了一个8岁的孩童，任性，骄横。
　　现在天真的塌了，表哥还是在为我顶着。
　　他伤害了我，不应该，我伤害了他，却会轻易被原谅。
　　他学不会怎么埋怨我，所以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他还会不计前嫌的抱我回去。
　　可我为什么这么世俗？我真的是忍受不了表哥毁了的俊颜？我偏就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又给他补了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