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的叙事》油山云尖

10、第10章 亲历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
　　昨夜一场春雨，今早落红遍地。省师大综合楼前的三株高大的垂丝海棠经过一夜风雨的洗礼，红花绿叶落了一地，空灵凄美。白米从花下走过，看到粉白的花瓣落在污水中，沾上泥点，不禁有些惆怅：“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思绪尚未发散，白米及时觉察，打断即将泛滥的伤春悲秋，默默地告诉自己：“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花开花落，此消彼长，大自然生生不息。学心理的人，更应该心态平稳，用积极的心态看待世间万物。”
　　流年似水，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此时白米已经是省师大应用心理学专业研二的一名学生了。自本学期二月底硕士论文开题以来，白米每天过着“宿舍——自习室——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今早，白米也早早来到综合楼上自习，阅读书籍，整理文献，做好论文写作的准备。
　　在自习室坐下没多久，陆教授打来电话：“白米，你抓紧收拾一下，今天下午跟我一起去Y市，昨天那边龙卷风受灾严重，省里要派一批心理专家过去做心理援助，你跟我一起去，辅助我工作。”
　　白米一愣，第一反应竟然是害怕，想逃。但很快，她习惯性地回复了一句：“好。”
　　“待会儿我把要准备的东西发到你手机上，你抓紧准备。”
　　“好。”白米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陆教授是白米的导师，杨婷师姐推荐的。她是海归博士，师从新西兰叙事心理学大师吉姆·贝特森，四十出头就已经是副教授了，这在国内心理学领域是很难得的。当初，白米都没听说过省师大有这样一位教授，对叙事心理学也只是知道点皮毛，但是她相信杨婷师姐，所以考研时选了陆教授。陆教授为人和善，待学生也不错，经常带着白米参加会议，做课题，做公益活动。跟着陆教授读研的这两年，白米对叙事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勤学苦练，进步明显，很受陆教授器重。
　　不过据她所知，叙事心理疗法通常对青少年效用较明显，灾后的心理援助，应该是心理危机、PTSD一类的，难道叙事心理学也能派上用场吗？
　　傍晚，白米跟着专家组大巴来到Y市受灾最严重的F县，入住当地酒店。来的路上，一开始，亲眼所见觉得情况并不很糟糕。经过一段高速路时大巴司机还说，昨天龙卷风把一辆货车上运载的所有电动车都卷到这路边的大树上去了，挂得满树都是。恰巧是小鸟牌电动车，有人就调侃说：“小鸟电动车，没电也能飞。”一车的专家听了，哈哈大笑，车厢里紧张沉重的气氛立刻缓和了很多。然而，当他们下了高速，穿过市区，接近F县时，大家的表情又凝重了起来。如网上所报道的，这里满目疮痍，房倒屋塌，四五十米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电线杆被折断。树枝、玻璃、衣服、碎砖破瓦、锅碗瓢盆等散落在道路上，满地狼藉。
　　白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既难过，又恐惧。大家沉默地看着车外，大巴司机的声音突然想起：“F县沿海，这还只是陆地上的，听说海上有近百条船只失踪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听了这话，白米的眼泪流了下来，陆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低头不语。
　　到了酒店，陆教授关切地问：“白米，你还好吗？”
　　“陆教授，我就是有些难过，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我也觉得自己挺没用的。”白米有些尴尬地说。
　　陆教授语重心长地说：“此情此景，我想没有人会无动于衷的，你无需自责。我一直很欣赏你的一点是，你有很好的共情力，而且很善于倾听，这对一个优秀的心理工作者来说至关重要。但危机干预是一项非常专业的工作，它需要咨询师保持稳定的状态，不能慌，不能乱，不能痛，不能失控，如果咨询师都失功能了，就没有专业可言了。越是在这样混乱、悲伤的时候，我们越是要冷静，要成为充满力量感的存在，这才是对灾民真正的帮助。”
　　白米感到一丝惭愧，继而郑重地说：“教授，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自己的，请您相信我。”
　　“嗯，好样的。”陆教授欣慰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她们接到通知，立刻赶往一户渔民家。据介绍这家有四口人，夫妻俩带着两个女儿。龙卷风那天，爸爸带着大女儿出海捕鱼，至今杳无音讯。今天一大早，小女儿突然出现异常行为，妈妈打电话向政府求助。
　　白米和陆教授一踏入房门，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穿着半旧姜黄色秋衣、头上胡乱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绕着堂屋一圈圈快走。走近一看，她眼神迷茫，口中还念念有词：“姐姐，我姐姐，姐姐死了，姐姐死了……”
　　陆教授观察了小女孩一会儿，走上前柔声叫道：“小囡！”
　　小女孩不应，视若无睹，依然绕圈快走。
　　陆教授赶忙转身，走到女孩的左边稍微偏后的地方，跟着女孩一起绕圈。女孩速度很快，不一会儿陆教授就显得有些吃力，但她依然跟随着女孩，不断跟女孩说话。
　　“小囡，累了吧，我们歇会儿吧。”
　　“小囡，我们坐下来聊一会儿好吗？”
　　“小囡，我们是省城来的专家，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讲。”
　　“小囡，现在爸爸和姐姐的情况还不清楚，我们坐下来等好不好？”
　　“小囡……”
　　小女孩依然不理不睬，绕圈快走。突然，陆教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说：“阿姨快走不动了，你牵着阿姨走，好不好？”
　　女孩冰凉的小手被陆教授热乎乎的大手包裹着，突然停住了脚步，陆教授乘势又抓住女孩的另一只小手，女孩突然身体一软，倒在了陆教授怀里。陆教授一摸，身体冰凉，马上抱起女孩，放到里屋的床上，轻轻地盖上棉被。
　　“这个天，就穿了这点衣服，又快走了这么久，孩子身体冰凉，整个都麻木了，当务之急是先保暖。”陆教授有气无力地对女孩的妈妈说。
　　女孩的妈妈隐忍了很久，嘴唇颤动着，两行泪水汹涌而出，陆教授安慰道：“想哭就哭吧。妈妈一直都很勇敢，做得很好。”女孩的妈妈像是得到了许可，无声地哭泣起来。陆教授将抽纸推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然后她转过头对白米说：“白米，你去里屋看着孩子，醒了立刻告诉我们。”
　　白米知道陆教授已经很累了，心疼地说：“教授，您也歇会儿。”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去吧。”
　　看着教授平静温和而又略显疲惫的脸，白米默默地告诉自己：“要做有力量感的存在。”
　　半小时不到，小女孩就醒了，妈妈进屋给她穿上暖和的毛衣和外套，自始至终女孩痴痴呆呆，不言不语，任由妈妈摆布。陆教授倒了一杯水，送到女孩手里，女孩不接，陆教授便一手拿着水杯把手，一手拽过女孩的小手放到杯壁上，让女孩抱着杯子：“小囡，暖和吗？”女孩没有反应。
　　捂了一会儿，陆教授用勺子给女孩喂水喝：“小囡，嘴干不干，先喝点水吧。”然而女孩滴水不进，一勺水基本都从嘴角漏了出来。“小囡，是嫌水烫了？阿姨把水凉一会儿。”
　　然后陆教授走到女孩妈妈面前说：“小囡妈妈，你抱抱小囡，拍拍她，摸摸她的头、脸、手，叫着她的名字，试着唤醒她。”
　　妈妈走到床前，抱起孩子，孩子的头伏在妈妈肩头，妈妈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说着：“小囡，妈妈的小囡，你不要吓妈妈，你跟妈妈说句话吧。”边说边拍，妈妈已泪流满面。
　　“小囡妈妈，可以拍得用力一些，拍、抱、摸，尽量刺激她的感官。”陆教授指导说。
　　女孩妈妈一下从伤心中回过神来，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砰——砰——砰——”地拍起来。白米见了，走上前握住女孩耷拉下来的小手，不断地摩挲。陆教授投来赞许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突然大哭起来，陆教授如释重负。女孩的妈妈不明所以，惊慌失措，陆教授指导说：“小囡妈妈不用担心，孩子哭出来就好了，你轻轻拍拍孩子后背，不断安抚她。”孩子妈妈照做，又过了一会儿，女孩的嗓子哭哑了，陆教授吩咐白米去倒一杯水来。
　　白米来到客厅，往饮水机处走去，正待用之前的杯子接水，无意间一瞥，看到饮水机右侧有个放杂物的柜子，她顺手打开柜子，发现里面有一只蓝色透明吸管杯。之前她当老师时，班上有些学生上学就带这种杯子喝水，据说幼儿园、小学生都是用这种杯子，因为喝着容易。白米心思一动，拿出那只吸管杯，涮洗了一下，然后又从柜子里翻出一袋菓珍果汁粉，倒了一点在杯子里，最后接入温开水，调了杯橘子水。淡黄色的液体，透过蓝色的杯子，煞是好看。
　　回到里屋，白米将吸管杯递到女孩面前，女孩抱起杯子，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喝好后，陆教授笑盈盈地说：“小囡渴了吧，果汁甜不甜？”
　　“甜。”
　　“果汁酸不酸？”
　　“有点酸。”
　　“果汁热不热？”
　　“热。”小囡轻声地回答，觉得这个阿姨说话很奇怪。
　　“小囡，这个杯子真好看，给阿姨看看好不好？”
　　女孩将杯子递给陆教授。陆教授盯着杯子看了会儿，说：“小囡，这上面画的是谁？”
　　女孩揉了揉哭得跟桃子似的眼睛，说：“爱莎公主。”
　　“这是小囡你的杯子吗？”
　　“不是的，这只是姐姐的，我的杯子上是安娜公主。”女孩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陆教授并不清楚爱莎公主和安娜公主的故事，但隐约记得是动画片中的人物，是姐妹俩。
　　沉默一会儿，她将水杯递还女孩，说：“小囡是想姐姐了。”
　　突然，白米插嘴道：“小囡喜欢爱莎公主还是安娜公主？”
　　“都喜欢。”
　　“为什么？”
　　“因为她们都很漂亮，她们互相帮助，相亲相爱。”
　　“爱莎公主对安娜公主怎么样？”
　　“爱莎公主一直保护安娜公主。”
　　“为什么要保护她？”
　　“因为她是姐姐，她希望妹妹不被伤害，无忧无虑。”
　　“安娜公主对爱莎公主怎么样？”
　　“安娜公主想要解救爱莎公主。”
　　“为什么要解救她？”
　　“因为那是她姐姐，她希望姐姐和姐姐在一起，开开心心。”
　　“所以，爱莎公主和安娜公主都为对方着想，勇敢面对一切磨难，是吗？”
　　小女孩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囡和姐姐也是这样吗？”
　　“姐姐她什么都让着我，什么都能做到，她总会帮我。”
　　“小囡，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政府正在全力施救，我们大家都要抱有希望，小囡要像安娜公主一样乐观哦。就当做，这是你们姐妹俩遭遇的一场暴风雪，要一起勇敢去面对。”
　　小女孩呆呆地看着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姐姐，若有所思。
　　辛苦了一上午，待小女孩状态稳定，陆教授才带着白米离开，找了一家拉面馆，歇一歇，吃个饭。
　　“白米，你今天做得很好，随机应变，真诚友善，真是我的得力助手。”陆教授欣喜地说。
　　“陆教授，您过奖了。我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当时的情况，我没有一点思绪，全是凭着感觉走。”白米红着脸说。
　　“危机干预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技术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当时的状态，是你这个人的综合素养。你说的凭着感觉走，其实就是凭着已经融化到你骨血中的素养走。”陆教授郑重其事地说。
　　“陆教授，我危机干预的学习和实践都很少，今天我真的是凭着感觉在做事情，根本不知道对错，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做的不是咨询。”白米疑惑地说。
　　“你的觉察很到位。危机干预跟我们常规的咨询是不一样的，它工作的地点通常是现场，而现场总是多变不定的，这对我们的工作是很大的挑战。我之前也参加过几次灾后心理援助，真的，我们在灾区做了很多看似不是心理咨询的事，比如说体力劳动，一开始我也感到疑惑、迷茫，但是后来我想通了，这些看似不是咨询的事，其实也是在为危机者或潜在危机者创造资源、寻找支持，有了支持性资源，危机的发生率就会有所降低。”陆教授解释道。
　　白米似懂非懂，两人一阵沉默。突然陆教授又说道：“我在新西兰跟着吉姆老师读博时，他曾经分享过他的一次经历。说他曾经有一个来访者被性侵怀孕，产生了心理危机，来访者的家庭情况非常糟糕，当时的社会保障性资源也远不如现在。吉姆老师动了恻隐之心，按照女孩的意愿，动用资源帮女孩做了人工流产。当时，他问我们这是不是在做心理咨询，我们都觉得不是。我还记得那次，他很意味深长地跟我们说，心理咨询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作，它不仅需要咨询师去掌握大量关于人性的理论知识、关于咨询的流派技能，还要求咨询师去真实而投入地生活，了解生活的复杂性。”
　　“所以咨询师从来都是入世，而不是出世的，是积极的生活者。”白米说。
　　“你这个体会很好。”陆教授嘴角上扬，“我今天的体会就是腿酸。”
　　“教授，您今天真是锻炼身体了。”白米调侃地说。
　　“可见咨询师还得有个好身体啊。快吃快吃，面要凉了。”两人埋头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