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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意晚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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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到最后也只是那样说,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啊!”
“只是说因为是松芝,所以拒绝吗?”
“是啊,就是那一句,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说这话的时候,栎又忍不住笑起来。
绚子庭院里的春天分明是比其他地方来得要早,才刚三月,枝头的繁花却已经流显倦意,似很慵懒地开始凋谢了。
回来都内,是在二月下旬,漫长假期之后,栎方才看清自己内心的热血和激情,他有好几次真是受不了雪原中万物俱灭的寂寞感觉,即便咒骂着必须面对麻烦的公式人生,仍在那时候哀哭着想要回返荣华人间。冬去春来,宫内各司事务重开,加上各处写信来催促,终于还是决定回来,离别的时候,同光信适当表示依依别情,然而内心之中却真后悔死了自己一时任性地逃避行为。尽管回来的时候行事低调,却仍然受到各方盛情迎接,父母兄长处自不必说,连宫内也送来慰问的礼物,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宴请,等到有空,竟已经到了三月。
好在绚子并无抱怨,只同他随口聊些在那边的见闻,大概是因为之前的信中略有提及,话题扯到了松芝身上。
“她在想什么呢……这不难猜到啊……不过,既然说那边很无聊,连自己都不能长久忍耐,为什么忍心把一个年轻女孩子扔在那边呢?”
“光信夫人很宠她呢,再说不是已经春天了吗,这个季节据说有很多事需要去帮忙村里人做,她应该不会感到无聊吧。”
“你这个人,真是无情啊。”
“那样不清不楚,拒绝年轻公子的求爱,不是更无情吗?”
听他这样说话,绚子似乎生气了,久久地不再开口。
栎其实也觉得自己有些无情,不过若绚子不提,他想不到。如今她提了,他又不肯承认。
“那个松芝,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啊,啊呀呀,一想到让她再回到身边来,就担心得很啊!”
“……都是借口。”
“哪里是借口!难道要等我被人弹劾,需要闭门等待发落的时候,你才肯同情我吗?你们这些女人,往往偏爱同情那些看似软弱无力的人,却不知道为那些有官职的人多多考虑,难道处在那个位置之上的危险,你会不清楚吗?”
他这样不肯认真地胡乱耍赖,绚子也拿他没法。
“是啊是啊,大人也活得十分艰辛呢。”
然而不知为何,总觉得绚子和平时有些不同,即使在玩笑之间,也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时候一阵疾风穿过,将沉重的花束自枝条吹落,纷纷坠落在池塘中,栎忍不住看紧花瓣慢慢沉溺,才发现池塘边的层层菖蒲已经绽露初绿。
“连菖蒲也开始?可这不过才是三月啊……”
总不能说因为有绚子这样古怪的主人,所以庭院中的花儿也都忘掉时序,在随性开放吧?
对于他的疑惑,帘子后只传出一阵轻快明亮的笑声。
“因为察觉到你感到寂寞了,所以天下的花儿们都努力着,想要成为绽放在你心中的那一朵。”
“说什么笑话?!那样的事,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是啊,就跟你不了解松芝为什么说因为是松芝所以就必须拒绝一样,你也不一定就清楚自己的心事啊。”
因为这说法几近事实,所以尤其令人难以接受。
“绚子……”
“什么?”
“没有恋爱结婚经历的人,不必把大话说到这个地步。”
“是不是说大话,看结果才知道呢。”
有意思的是,绚子竟然不生气,她那么冷静,反而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么结果?”
“就是那些到了春天自然便会发生的事。”
“可笑!成为斋院而必须过清静生活的人可不是我!”
下一瞬间,绚子的狗像发狂般冲出来对栎大叫,因为他说出如此失礼的话。
绚子从帘子里伸手抱它回去,声音仍然十分平静。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不过若机缘适当,一定会有所不同的。”
“什么机缘?什么有所不同?!你倒给我说说看!”
栎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急欲否认的样子,看来十分可疑,他几乎想就这样离开,不要再听绚子的胡言乱语,但是一种类似好奇的力量,又让他渴望知道更多有关自己的未来。
绚子的下一句话,大大安慰了他几近破败的男性自尊心。
“说不清呢,您知道,我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啊。”
“你……之前的话,不是故意作弄人吗?”
然而栎得承认,自己最近的心境确更松散了些,大概是沉迷和煦阳光下悠闲行事的气氛吧,对于写信这样的事变得格外热衷起来,虽说有可能是之前经历过那种寂寞生涯的一种反弹,不过无法否认,和女性的交往却也大大增加了。
绚子似乎比摄政大臣夫妇更乐见他开始人生新的春天。
“怎么会是作弄人呢,很认真在说啊,你这个人,真是爱猜疑。”
“明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说不出来,却一派神气老成的样子,等着看别人焦急,这还不是作弄人吗?”
“这样就算是啊?”她说话的语气竟是格外天真可爱,然而绚子终究是绚子,“已经说过凡事看结果了,所以呢……你要和我打赌看看吗?”
奇妙的,听到花瓣的坠落,以及它们划破平静水面,生出淡淡涟漪的声音。
就如同是绚子的声音在自己心中激荡起的难以平息的细小波澜。
这一瞬间,仿佛被春阳春风和屋外胡乱开放的花朵迷惑心神,竟然对它们微笑起来。
“好啊,绚子,我们来赌赌看,就算在春天,我会不会变成你说的那个结果?”
“呵呵,好啊,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呢。”
“不管了,都由着你,总得让你看看,我这样的男人决不会轻易掉进情爱的泥潭。”
“这是你说的。”绚子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笑着,“那么我就等着看,你是如何陷进情爱的泥潭。”
栎所不能预料的是,因为他的承诺,这个春天会像是那个时序混乱的庭院般延续好长时间。
平静的生活持续到暮春的时候,绚子从没这么有耐性过,容忍世界脱离她的预言之外,有一度以为她已经遗忘那个春日下午的笑谈,不过偶尔些来信中,却透露着一抹淡淡的闺怨,似乎刻意提醒着这是个多么美好的春天。
因为栎的心中,多少有些隔阂,所以那日之后,不再时常前去拜访,也是怄气的成分居多,和之前本已有些交往的几位女性,开始了亲密的来往,然而身体固然被仿佛是全新的恋情占据住了,内心之中,却仍不断浮现绚子自信满满的预言,好像是充满黑暗力量的东西,在寂寞独眠的夜晚会跑出来将所有人都吃掉。
暮春的时候,想到松芝的归属,觉得正是将之送还给李伯礼的好时机,那个神秘而有趣的华国官员,之于悠闲生涯的记忆,竟然也这么淡薄,才只是短短一年不见,这时候回想,却仿佛过了千百年一般。然而,日子一晃,眼看必须要去接人了,宫廷中却迟迟没有确定海事监督的人选。
和栎顺利交往着的某位女性,这时候突然病倒了,本以为是初夏时候的寻常感冒,却不料很快死去,说是亲密的人,家属竟然连最后一面也不许见,葬礼也是在秘密的情形下完成,这情形太不寻常,栎觉得好扫兴,于是便去往绚子那里了。
踏进庭院,才惊觉已很久不见,各色缤纷的花朵都已经谢尽,池塘边人高的菖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似一排排守护的利剑。
绚子和她的狗儿,大概是格外怕热,因此显得无精打采。
“……要留意身体,自己保重啊。”
告别时候,绚子小心叮嘱的声音娇弱无比,显得楚楚动人,令人几乎不忍丢下她离去。然而除此之外,栎根本不晓得,事态会发展到那么可怕的地步,以至于不仅打乱他对别人人生的小小计划,也打乱了自己人生的规划。
这之后半个月,内大臣府里传来兄长桁卧病的消息,各种关系纠缠,因此不得不亲自去探望,结果桁的身体似乎没病,只是神情悲哀罢了。栎被请进内室的时候,发现他正面对墙壁,默默流泪。
“杜梨去世了,丢下我,她去世了……”
桁喃喃地重复这句话,显露出的是一种和在朝堂中完全不同的样貌。杜梨夫人是桁的第一位夫人,比栎还要年幼,这种年纪便突然过世,又没有留下孩子,确实可怜。据说那边因为怨恨桁再娶公主的缘故,连葬礼也没有告知他参加。
看到哥哥悲伤的样子,栎不由得想起早逝的丽子夫人,以及自己在那时候的悲痛。
“她丢下我,去世了……”
突然间,他似乎有点明白绚子的嘲笑,人的感情在同一标准是不会改变的,这样比较的话,若他爱丽子,那么他就不爱目前的所有女伴,因为他会为丽子的逝世心痛流泪,对其他人则不会。
至于兄长桁爱不爱杜梨夫人,他不需要问,那面对墙壁的默默流泪,便是最好的回答。
这一次他不敢说自己一定比兄长桁幸福,至少桁还有为之哀痛流泪的对象,而他,似乎一个也没有。这发现令人心情郁闷,但他安慰自己说,大概是天气沉闷引起心情浮躁之故。
又过几天,天气似更闷沉,宫内传说已经确定栎为这一年的海事监督。消息是从几位兄长处听到,因此可说能安心了,于是安排家人去松林馆接人,这边也叫白梅为其准备行李,方便动身。
侍女们接到命令,却都怨恨他无情,私下里不知如何咬着手帕咒骂他呢。
两天后,光信夫人亲自送松芝过来,随行带着大堆行李,府第里热闹得简直让人眼光缭乱,几乎让栎误以为进错了家门。
光信夫人刻意帮松芝打扮过,她的头发也留长了,小心收拾裙摆,跪拜在车前恭敬的样子,让人不免有些恍惚。
“似乎很习惯这边的生活了,就这样强送她回去,是不是不合适呢?”
心里这样想着她的事,栎却不曾停留片刻,连话也不曾对她们说,直接进去更衣了。
松芝对这位主人,只是满心敬畏,连眼角的余光不小心看着他官服的下摆,都觉得是一种冒渎,因此只是更为惶恐地跪低了身体。
府第里的侍女们却不这么想,在她们看来,栎真是个无情的人,尤其对于松芝,不仅将人生地不熟的她送去偏僻乡下的那样一群人之中生活,而且罔顾她的身世,又要将她送回那种极度不幸的生活中去。
这一天,白梅以下,所有侍女都聚拢在松芝身边,利用这最后的时机,帮她给自己的未来作打算。
“松芝,你回去之后,又得做工养活你家那个……爹啊?”
“对啊对啊,松芝,你不会还得带着小弟弟去哀求上门讨债的凶徒别烧掉你家住的房子吧?”
“还有你哥哥,那家伙喝醉酒就会发疯打人,这样你还是要听话回去吗?”
光是说说这些可怕的事,侍女们都有种快要昏厥的感觉,更别说是曾经经历过的人了,因此她们对松芝可说是又佩服又同情。
然而松芝只是有点害羞地微笑着,对她们每个人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你也要回去?!”
就像是看到不可思议的怪物一样,侍女们异口同声地大叫起来。
“嗯。”
紧张抓紧自己双手的松芝,很不习惯处在人群注目点的样子,努力保持着微笑,同时毫不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决定。
这举动,看在年轻侍女们的眼里,激发起的是对冷酷主人的更大怨恨。
“如果是担心没人养活你,没关系,我们帮你找工作好了,有白梅大姐的推荐信,你绝对可以找到新工作的,松芝。”
“除了新工作,介绍男朋友也可以啊,如果找到正派老实的丈夫,就算不能做正室,也不会受苦的。”
“好像主人身边的小则就很喜欢你啊,还说要找机会跟你……等等,松芝,你该不是拒绝他的告白了吧?”
八卦的旋风眼又一次的集中在松芝身上,她比刚才更加紧张,不过还晓得用点头来回答问题。
“为什么啊?!”
这次连一直端坐在一边听女孩们七嘴八舌的白梅也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想要看她如何解释。
“因为……因为我是松芝啊……”
同样的回答,同样的令人摸不着头脑,至少是栎和大部分的侍女们。
不过同样端坐在人群之外的光信夫人和白梅,却在此刻,不约而同地叹息出声,“这样的忠诚,那个轻浮又散漫的主人,实在担当不起啊……”
“松芝!这算什么回答啊!!”
“就是这样……这样啊……”
松芝漂亮的黑色眼睛非常不解地眨巴着,尤其在她因窘迫涨红脸颊的时候,显得异常明亮。对于她来说,那根本是不需要解释的事情,栎几次救助了她的家人,并且始终无条件地帮助他们,这份恩情就算是奉献生命也难以回报的,然而他那么富有、高贵,生活在令人难以想象的优雅世界,实在找不到可以回报他的方式,因此除了一辈子跟从他,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方式。
光是看她坚定的眼神,熟悉人世的女人便能了解她的心意,白梅又再叹息一次,为了她的纯真,第一次开口说话了,“松芝,你还非常年轻。”
不愧是白梅大姐,侍女们立刻安静下来,将注意力转向她那边,似乎她的发言便能改变这可怜女孩的命运。
然而松芝却想着,主人是多么了不起的幸福生活着的人啊,竟然能折服白梅大姐这样优雅美好的女性作为他的仆人,比起白梅大姐,她的回报实在微不足道。
“松芝,你还年轻,难道从没想过未来吗?”
“……想过呢……”
“可以告诉大家吗?大家都很关心你的未来,我们都希望你能够生活幸福。”
松芝充满感激地抬头看这位美丽优雅的女性,那么地专注,似乎从她的身上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这也正是她所偷偷渴望的未来—成为一个永远服侍在恩人身边的仆人。可是现在主人竟然要她离开他,离开这个国家……想到这个,她就感到羞耻,因为她确曾因此消息产生过一丝愉悦,毕竟她是多么怀念自己的祖国啊。
在故乡的生活,确实很辛苦,但是有好心人,给予人帮助和美好的回忆,比如那个看来十分和气的李伯礼大人,想到这里,松芝忍不住颤栗,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觉害怕,同样是大恩人的男性栎主人,她有的只是感激和敬畏,从来也不会觉得害怕啊。
当然,她曾经感到过绝望,主人对她生气,还因此送走她,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了。不过最终他还是重新出现了,当她看到他穿着熟悉的华丽衣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空气中弥散着的属于他的奇妙熏香,就像是来自天国的赠礼般,抚平了在她心上的所有黑暗和创伤。她相信这是重逢的征兆。
“我……我不想……离开……”
她很轻声地回答着白梅的提问,却在下一瞬间,被侍女们发出的欢呼大大惊吓到。
侍女们一门心思地以为她是想通了,因此欢呼她终于选择了更有利自己幸福的人生道路,不过白梅清楚她不是,因此对所有人拍了拍手。
“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吧,各位,若在此刻惹怒主人,可是大大不妙喔。”
这时候才有人惨叫忘记给主人送晚饭了,负责膳食通传的那边随即也惨叫忘记通知厨房了,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侍女们顾不上仪态,有人索性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看着白梅和光信夫人,松芝却显得更加惶恐了。
她忧虑地观察到白梅紧锁的眉头,误以为是自己提出了过分的要求,但是她确实想要留下来,这一点就算是有所冒犯,她也必须要说出来啊。
光信夫人看来十分平静,她真舍不得聪明而又懂事的松芝,为了能留人在身边,一度想过要自己的儿子娶松芝为妻,当然遭到女孩的婉拒,现在她全明白女孩的心思了,正盼着白梅能说服女孩打消固执的报恩念头,选择较为踏实幸福的人生道路。
“松芝,你要明白一点,很重要的一点,栎……主人并不期望你报恩。”
这句话没有震动松芝,大概是因为她的心里早就认定栎是个性格完美的人了吧,在她看来,一个品行高尚的人行善而不求回报,简直是一定的事,同样的,对这样的人报恩,在松芝来说,也是比什么都更要紧的事。
真正受到惊吓的人是无意中听到这句话的栎,因为奇怪晚膳久久未曾送来,宅院里又安静得有些古怪,便走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刚才看着侍女们纷纷慌张跑出客人的休息室,心中就猜又和松芝有关。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啊,这样子,若是将她留下来,以后不知道家里会乱成怎么样!”
虽然抱怨着,还是走去门边,因为女人们是面对而坐,所以格外小心不要被她们发现。然而房里的女人既没想象中那么多,且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松芝身上,只是猛然间听到白梅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大大吓了一跳。
就在松芝犹豫着该如何做答的时候,栎也仔细地观察着她这一年间容貌的变化,她低着头,有几缕弯曲的长发从侧面散落在素雅的外衣上,即便衣服已经合体了,看来仍是十分娇小的样子,但是那明亮的长发却又给人妖艳成熟的感觉,散乱在衣间,和素雅的织物对比强烈,更是平添了性感魅惑的味道。
此刻,一年前柔弱小女孩的面影模糊了,或者说从未清晰过吧,这充满女性魅力的一面却教人难以忘怀,正如绚子所说,看那如山花般生气勃勃的盛开模样,不免令人感叹,这正是春天的魔力啊。
不过,栎也以过来人的身份将她与之前接触过女性快速做了下对比。首先她的美丽来自年轻,来自不同风味,来自个人独特的经历,这基础太过薄弱,很容易消逝在封闭的院落生活中。其次她不能归类,不知道是肤浅得不值得猜测还是与之相反,到目前为止,他不能将她划分到任何一类,她有母亲景子夫人的强硬,但却没有任性和高贵,她看来如丽子夫人般柔弱,但却有着一颗渴望尊严的心。最后,他很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为她想得太多,这一点是其他任何女人都难以做到的。
然后,他听到她用略带着异国腔调的声音回答白梅的提问。
“但是,现在我是松芝,主人的松芝,所以我……我想永远用这个身份生活下去……”
“你应该知道,这样说代表着什么吧?”白梅停顿了一下,似乎很困难才能继续说下去,“你将不能建立自己的家庭,等到年老,身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甚至没有家人,而且如果栎……主人不幸先死,你极可能连安身之所都找不到,这样也可以吗?”
松芝始终专注地看着白梅,她感到白梅所痛苦的正由于恐惧,那种对自己未来的恐惧,然而她的心很坦然,对于奉献和回报的理解,她比谁都更深更坚定。
“嗯。”
“放弃身为女人最大的幸福也没关系吗,据说若没有孩子,临终前会感觉十分空虚……你还非常年轻啊,松芝。”
白梅成为寡妇的同时,因为悲伤过度,而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
屋子里那么寂静,就像是要把一切干扰都吞没掉的古井般,栎却希望自己心中被激起的波澜也能够随之平息,只是他做不到,他终于明白那一天松芝用来拒绝男性告白的说辞是什么意思了,但这并不令他喜悦,他从未那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自私,在这一刻之前,他根本没想过白梅的未来,也没想过自己的不幸会给白梅带来多大的不幸。他会为白梅留下一笔养老金,一处小小的庄园,一间足可遮蔽风雨的宅子,这些本是白梅理所应当该得到的,她一生的大半时间都陪伴着他,扮演他家人和守护者的角色。
至于另一个,对于松芝报恩的心意,栎感到恐惧,他再受不了那样深刻的感情,因此他必须将之断绝,彻底地断绝!
若可以的话,他一定会在此刻打包她上船,用最快速度送她回去祖国。
但是他只觉得一阵眩晕,浑身软弱无力。
因为松芝在继续用坚定的声音发言,“能够报答主人的大恩,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好,对于我来说,就是幸福了。”
他确实不知道,会有女人有如此怪异的想法,报恩就是幸福吗?若要他说,能够攀附摄政大臣的公子才更幸福吧,然而眼前的松芝,实在太过坦诚自然,显得不是会有那样打算的女人。
年轻、纯真、勤劳、质朴、坚定、知恩图报……种种美好的素质就这样加诸在那异国少女的身上,耀眼得令人嫉妒。
想要幸福吗?仅仅是付出,也会觉得幸福?
一瞬间,为了那些自己不曾有过的耀眼的东西,嫉妒得仿佛连心都变成黑暗的颜色。
想要从一个不知道幸福为何物的人那里得到幸福,真可笑啊。
“实在是令人讨厌的女人,竟然能说出这样恶心的理由来要求留在我身边,真是把人都当作白痴来看待呢,真讨厌啊!”
栎再不能继续听她们说话,他转向庭院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的池塘边,菖蒲也开始冒出片片新绿了。
在这一刻,强烈地感到,夏天真的已经到来了。
“若是夏天的话,要怎么去做,都不会被绚子嘲笑是和恋爱有关了吧?”
因此,突然决定了,放任自己沉入黑暗中,随着心去做那些丑恶的事情。
将那些迷惑人的感情和美德都破坏掉,揭穿那女人虚妄的谎言,绝对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