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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巷子里的女人——母亲和她的姐妹们 ...

  •   村子里的桂芬和梅芳,相差八九岁。年龄大的人和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之间差个五六岁,就说不了话,也玩不到一起。所以,就总是看见哥哥姐姐不愿意带着弟弟妹妹。可是人年龄大了就不同了,尤其是人老了以后。六十多岁的,可以和八十多岁的聊得来。也许是他们都体验过了生命里最绚烂的时光,最暗淡的时光,而此时,只剩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生命,整日里便只靠那些回忆苦撑着,就有了共同的话题。年轻人的生命璀璨如歌,激情四射,没有重复的日子里,自然不必谈论伤感的东西,那颗热情的心,探索的心自然总是想着觅知音。
      桂芬之所以叫桂芬,梅芳之所以叫梅芳,没有什么“似桂花含蓄内敛,梅花顽强勇敢”的特殊意义。好像那时候村子里的女人起名字,总是喜欢加一个“红”“翠”“梅”之类的字眼,这些字眼,旁人看,总觉得很土气,可是这些名字,也有一种特别的朴素来。如那时候的人。
      现在的有文化的人,大概是不会起这样子的名字了,大概总要故作高深的,花好多天吟思苦想一番才好。听上去,便是那样觉得一个人很高大。
      桂芬是一个身材不好的女人,她比母亲跟梅芳粗一些。她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是妹妹,一个是儿子,是个哥哥。
      桂芬很能干,但是我常听人说,能干的女人命不好。大人们这样说,但是我不理解。女人能干跟命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大人们说,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女人反而享的福气最多。我知道,这是她们从周遭许多家庭遭遇里的女人身上得来的经验。缘何如此,我也不知道,也说不明白。大人们说,没人说得明白,那叫作“命”。人家命好。
      她们说,两个人的婚事,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结婚都是互补的,那些能干的女人,老天爷看她能干,就给她配了一个啥也干不了的人,那些什么也干不了的女人,老天爷就给了她一个精打细算,爱操心的男人。
      我总不相信这些,可是冥冥之中,我觉得我也信了这些。人总是会或早或晚地相信命。一个人本来是不信命的,我觉得任何一个人天生下来就是一个唯物的人,所以那时候才会“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来,人长大了,有很多她想不明白的事情,想不明白又左右不了,改变不了,她才相信这是命,她改变不了,也就不怪她自己了。
      可不论我信还是不信,总的基调却是不信。我一直都以为大人们说的,是无稽之谈。她们从小生活在那样的时代里,思想被那些东西束缚住,就以为男人跟女人冥冥之中注定了有某些纠葛,这些纠葛逃不掉,躲不开,是这个女人主动了要受的。
      有时候我怪这个世界太新了,走得太匆忙了,可有时候我自己又不禁感恩起这个时候了。以至于我看见那些被大人们所谓的“宿命”深深捆绑着的女人时,心里就刚硬起来,大概那时候的情景便如同“陈胜吴广起义”,是越有压迫就越要反抗。而不是如同她们一样,以为这就是她自己的命,她自己必须渡的劫。
      桂芬是个勇敢的女人,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所以也是一个被困在宿命网子里的女人。
      桂芬的过去我不了解,她结婚以后搬来这个巷子,我才从母亲口里得知她以后的事情,后来我自己长大,就懂了人事,也亲眼见过她的事。
      应该怎么说呢,我印象里,桂芬家里的空气总是很紧张,她的家里,似乎永远有一把无形的拉得很满的箭。同她丈夫如此,同她的婆婆如此,同她的一对儿女也是如此……有一个词叫作“拧巴”,她大概是如此。
      有时候看着她的日子,我不禁想象她做女儿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她发生了什么故事,又是怎样的心情?
      现在,她禁不住想象这条未来要花费五六十年才能走到尽头的路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来那时候她走过的二十年的路?她想起来的时候又是怎么个作想?
      她会怀恋,会遗憾……可不论怎么样,过去的即是过去了。她也不会再拥有了。因此,想起来这些,她只是心里想一想,或者同旁的人说一说她年轻时候的日子,过不了一会子,她又去伺候她的家了,甚或是禁不住旁人的撺掇,去打麻将了。
      过去,我总是说我感恩文字,文字是我的命,是我命里的一部分,可同时也是我的劫。觉得好时,她便如同春风化雨的自然,觉得不好时,她便如同爱上一个无数次伤你的男人,你自己没有法子逃脱。可是无论如何,总的来说,文字于我,却永远都是一个我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东西。觉得生命和世界美好,就写下一些欣喜跟美妙的文字,觉得生命跟世界慢待了自己,就写下一些暗黑的文字,发一发牢骚。倘若有缘,能够乘风远去,去到人们的眼睛里,去到时间的深处,那这些情绪也算作一种不一般的诉说跟分享了,能得到知己的安慰跟劝告。
      可是桂芬不一样,她们不一样。我可以像林黛玉一样,整日里愁闷,敏感,多愁善感着,走完这一辈子。我不怕自己这样“作死”,不怕自己这样英年早逝,活不下去,因为我还有文字,有文字能够活下去就尽够了。可是桂芬不一样,她们不一样。
      她们怎么能够像我一样对一切见不惯的人保持着清高与漠然,之后去将他们的罪行写入文字里,觉得酣畅淋漓。她们怎么能够像我一样对一个污淖的生活跟污淖的人,说弃就弃了,有时候她们也许不得不贴上去,与污淖融为一体,而不是像我一样,可以勇敢地追求一朵莲花。也许她们想,但是终不会付诸实践。
      桂芬是个厉害的女人,桂芬的婆婆是个厉害的女人,桂芬的丈夫是个厉害的男人,桂芬的儿女也是厉害的孩子。老天爷是个会安排的人,有时候它要把两个互补的人安排在一起,这家里也就幸福了,有时候她又要把两个相仿的人安排在一起,她要看他们两个如何经受。
      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得不幸,觉得是老天欺骗了她们,可是老天爷不会骗人,她把两个这样的人安在一起,有她的道理。幸福的道子,在于这两个相仿的人谁肯改变自己,改变了,成了互补的形式,就会幸福许多。
      桂芬家里,改变的是桂芬。好像在这样的关系里,能改变的,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桂芬的婆婆厉害,因为她拿捏住了桂芬。桂芬的婆婆觉得在婆家里,一定要显示出来婆婆跟丈夫的地位,如果在婆家,一个女人可以作威作福,就好比古代的皇权社会里牝鸡司晨一般,是极其可怕的事情。
      桂芬的婆婆让桂芬上地去,桂芬去了。婆婆在家里跟老头子两人吃好吃的。桂芬上地回来,扫地的时候看见桌子底下一块小的肉骨头。桂芬装作不知道。
      邻村有庙会,桂芬的婆婆不去凑热闹,桂芬也没去。桂芬要煮饭,婆婆说她今天没胃口吃不下,去外面遛一遛。
      后来桂芬出去找婆婆没找到,有人说,见着她婆婆坐着不知道谁的车去邻村了。晚上桂芬睡得早,听见婆婆的房间里有很多袋子响的细小的声音。桂芬装着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婆婆屋里的门就关着了。
      桂芬和她丈夫吵架,在大街上吵,好多人都看。婆婆没脸,在家里不出来。桂芬的丈夫拽着她的头发在大街上打她,桂芬把他母亲的事抖出来,桂芬的丈夫扇了她一巴掌。后来桂芬回娘家,说要离婚,死活不回来。她婆婆害怕,在桂芬的娘家说了好些好话,桂芬的爸早就死了,桂芬的妈是个残疾人,她妈劝她回去,说自己养活不起她。桂芬跟着婆婆回去了。回来以后,有什么好吃的,婆婆都要给桂芬,有时候她吃,桂芬自己没有发现,她都要留着给桂芬。
      桂芬的丈夫死了以后,只剩下桂芬跟她婆婆两个人,有时候她婆婆自己不吃,要留给桂芬。婆婆攒的东西发酸发臭了,又或者桂芬本就不爱吃,她婆婆都要留着。她婆婆走到哪里,都要说“我们桂芬……”。
      我常常说,一个人的年岁可以老,但是一个人的心很难会老,桂芬的婆婆还和年轻时候一样聪明,她知道这个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了,这个家的命运在桂芬手里,不在她手里,也不在她儿子手里。
      桂芬怀孕的时候是个冬天,她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早上回来的时候耽搁了做饭。她丈夫早上干了一晚上的苦力活回来,灰头土脸,没有热水洗漱,没有热乎的饭,桂芬却很舒服地躺在炕上等着水开。他丈夫瞧见了,没好气地问“饭呢?”
      桂芬立刻从床上起来,说“热着呢,马上就好了,我去看看。”
      他丈夫一把揪住她,说,一早上你都干啥了?现在还做不好个饭。我每天累死累活的,你倒好,只管躺在家里享清福,让你做个饭都不好好做了?
      桂芬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同他丈夫争辩,他丈夫在气头上听不进去桂芬的话,对着桂芬的脸便是一巴掌,桂芬嘴里出了血 说自己不活了,让他把自己打死吧。桂芬没有那样大的力气反抗,就用头撞他男人,她男人推倒她,她在地上哭,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桂芬要走,她男人拦着她不让她到街上丢人。桂芬逃了出去,她男人在后面追,追到大街上,街上的人看见了,拦着她男人,说,桂芬嫁到你们家一年了,哪回不把你们家伺候得好好的,这里的女人,就属你们家桂芬最能干了,她哪点不好,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子打她?她也是个女人,怀着孩子,不是个畜牲,你想打就打。快说点好话领着你媳妇回去吧,别让别人笑话。
      桂芬不说话的时候是个好性子,可是闹起脾气来,她也是拗得很,更何况她没来由地受了这些闲气。她丈夫对着人跟她赔不是,桂芬冷着眼睛不瞧他。她丈夫说他再也不敢了,看在孩子的份上回家吧。
      桂芬说,我死也不回去,没了你,我一个人还活不下去了?他男人说,你不想认这个丈夫,可孩子还没出生,总不能没有爹吧。
      后来,桂芬自然是回去了,她本就没有想着真的离开,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吓唬他而已,她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回娘家,那算是怎么回事,旁人要怎么说她,她一个人拖累着一个孩子,又要怎么拉扯?她一个女人,到底还是跟一个男人搭伙过日子是正道。就像旁的那些上了年岁的在旁边劝她的一样,这两口子吵架不是常有的事嘛。你看看你这些婶子们,哪个不是吵着过来的,要真细揪起来,这日子还能过吗?快回去吧。别看你男人这个样子,他心里疼你疼得紧呢,每天起早贪黑在外头给你挣钱,不就是想让你和你孩子吃得好穿得好点吗?每个月给你挣这么多,离开了这,你上哪找这样一个男人去?
      桂芬同他的男人在一起三十多年,后来他丈夫就得病死了。像是我的母亲照顾我的父亲那样,桂芬也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病床上那个男人。桂芬那时候同母亲一样,一个人撑着一个家。
      不过,却也有所不同。母亲照顾父亲,后来父亲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母亲,努力伸着手握住母亲的手,眼睛里淌出了几滴泪。母亲知道父亲要说啥,就说,我还不哭,你哭啥?我就是这个命,摊上了你。桂芬给他的男人喂蒸鸡蛋,鸡蛋有些烫,她丈夫一只手将那碗拨到了地上,碗里的鸡蛋撒出来,被子上,床单上全都是碎鸡蛋沫子。
      后来父亲走了,我的母亲为父亲掉泪,我知道,母亲想念跟父亲那样平和的日子。后来,桂芬的男人走了,桂芬为她的男人掉泪,我知道,再不济,那是她的丈夫,骂她,打她,却给了她一个家。那些起着波澜的日子,也一样是日子,也一样使人怀恋。
      有人说,这个世界总是平等的吧,如果单单从一个人的人生来看,估计是这样的。老天爷总要叫她这一生既有些甜的,也有些苦的。可若是拿来跟人作比较,有时候却不是这样。总有些女人,她生来便要多受一些,有些女人,生来便少受一些。我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道理,但不是所有的女人,最终都成为了名留青史,都成为了那样伟大,确有不少,经受不住老天这样大的“殊荣”,最后被摧残得体无完肤。
      桂芬的一辈子,便是注定了是前者,她注定了要比母亲多受一些。有人说,老天总归是开眼的,一个人再不济,总有变好的那一天。可我不知道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因为我看见桂芬的日子的的确确没有变好起来,如今她已经七十岁了。
      桂芬的儿子比我大几岁,我知道的,他从来不喜欢读书。以前上过几年学,后来到了初中,因为老跟人打架,在学校里头生事,被校长劝回了家里头。她母亲买了酒,买了烟去校长家里说好话。他儿子回了学校,却还是一如既往。她母亲跟他说,你看在我死乞白赖地求人家的份上,好好读书,妈不要你学习有多好,非要你考一百分,你就好好读下来,不要惹事,不要惹老师生气,等毕业了,给你分配个工作,你爸和你妈都能沾你的光。
      他听不惯他桂芬的说教,一气之下跑走了,他自己坐车去县城找他的一帮朋友玩,一晚上没有回来,桂芬挨家挨户找了一晚上没有找到,一宿没有睡觉。第二天见他还跟没事人一样,桂芬气得打了他。他跟桂芬吵架,说他就是不爱上学,让桂芬不要管他,他觉得桂芬很烦。
      也许是这次吵架,桂芬就不在学习上要求他了。他不上学了,有了大把的时间去外面跟他的朋友玩,晚上不回家成了常有的事情。
      后来,桂芬不知道在哪里给他找了一个旁的村看门的工作。他在那里干了不到两个月就消失了。桂芬以为他的儿子终于知道要好好干活,就算是不回家,她一个做妈的,即使两个多月没见到儿子,心里也高兴。可后来有人跟警察找上门,说桂芬的儿子打了人,对方住进了医院,要桂芬出医药费。桂芬才知道是他的儿子闯了祸。
      桂芬哪里有那么多钱?她来家里跟母亲借,又在很晚的时候到领里街坊四处借,终于凑够了几千块钱,给那人出了医药费。
      他不在的那个星期,桂芬成日在家里头哭,母亲去瞧过,劝她想开一点,不要把他逼得太紧了。桂芬说,我怎么摊上这么个儿子,是要活活把我折腾死吗,还嫌这家里不够乱吗?
      母亲劝她,也不过是使她觉得自己多了点温暖,本质上并不能使她心里的石头落下,解铃还须系铃人,到底症结还在于她自己破碎的日子。
      后来一天晚上,桂芬的儿子不知道从哪里偷偷溜回来了。来了家身上臭得很,衣服几天没有洗了,身上的钱也花了个精光。桂芬那几天本来是在气头上,可看见她儿子这样子,就没了脾气,只是抱着他哭,说,你这几天去哪了?你想要急死妈,是不是?你咋啥也不说呢?
      兴许是他知道自己闯了祸,看见桂芬这样子,他却没有顶嘴。
      那天晚上,桂芬给儿子热了洗澡水,准备好干净的衣服,做好了饭菜,足足忙到后半夜,看着儿子上床睡觉,桂芬说,你也不要害怕,你不在的时候,人家来家里找人,说要赔钱,我就四处借,后来借到几千块钱,赔了人家,这才好了。你放心,你来了就在家里好好待着,他们不会来找你了。妈再给你四处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你能干的,行不?
      桂芬的儿子背对着桂芬,装作没有听见,桂芬摇一摇儿子,儿子才不耐烦说道:“你烦不烦呀,我知道了。”
      他说这样一句话,桂芬就高兴得很,她知道儿子的脾气,儿子这样一句话,说明她说的话奏效了。桂芬隔着被子轻轻拍一拍儿子,道:“明天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随便。哎呀,你快点出去,我要睡觉。”
      “行,你好好睡吧,我走了。”
      人总是说,经过一些事情,人会长大。经过这件事情,桂芬的儿子在家里头安生了好多天。桂芬日日心里头有盼头,给他儿子做好吃的。
      后来,兴许是平静的日子有些腻了,桂芬的儿子到底不是桂芬希望的那个样子,他又跑去外头,夜不归宿起来,那一年,他已经十九岁了。桂芬说儿子,儿子总是拿他长大了,不要管他,同桂芬顶撞,桂芬总是被儿子顶得无话可说,最后乖乖地拿出钱来,一句一句交代,常常是桂芬话还没有说完,儿子早就夺了钱走了,只留下桂芬在身后喊着“早点回来,别乱花钱”。
      这样的话,桂芬说了也总是白说的,可这就是天底下的母亲,饶是交代了多少遍,多少遍不起作用,她还是要交代的。母亲,总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人了,就算是她真没了耐心,说一句,骂一句,我们也总是能嬉皮笑脸,下一次也还是可以忘记。这样子的,只有母亲了。当变成一个打工人时,看见甲方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才明白母亲的好来。
      都说,一个人的脾气总是有极点的,桂芬也是。事情的转变发生在她的儿子二十岁那一年。家里来了一个时髦的女人,说是有了她儿子的孩子。桂芬那时候没说啥,可是心里头憋着气呀。
      儿子来了家里头,看见那个女人竟然找到了家里,知道事情瞒不住,桂芬拿起笤帚就要打他。一时间他只能说,我喜欢她,要娶她,你和爸就是不同意,我们俩也干了那事了。你跟爸给我们准备吧,我们俩要结婚。
      桂芬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这个没见过一面突然有的儿媳妇,扔了手里的笤帚哭起来了。桂芬的儿子看不惯桂芬哭,觉得是在旁人面前丢脸,拉起那个女人就走了,在外头住了好多天。
      再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是给两人办酒席了。
      桂芬的儿子结了婚,都说婚姻可以栓住一个男人,但是这句话放在桂芬儿子的身上却并不成立。结了婚,桂芬的儿子还是同以前一样,成日里不归家。结婚前不归家,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他向往自由,结婚以后不归家,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家里有一个女人。
      我听旁人说,桂芬家的媳妇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桂芬家的媳妇,孩子还没出来就没有了,桂芬家的媳妇闹离婚,要回娘家……
      我听说,桂芬家的儿子至今仍没有媳妇,还是同以前一样,不务正业……
      桂芬的女儿同我姊姊关系好,年轻的时候,她们总在一块玩。我的姊姊话很少,是一个很文静,很胆怯的女人。桂芬的女儿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女人。
      桂芬的女儿也是很早就不上学了,在家里帮桂芬上地,分担家务。桂芬有时候跟她儿子吵起来,桂芬的女儿就到外面溜达,等他们吵完了再回家。有时候桂芬的女儿看不惯她哥哥,在旁边替桂芬说一句话,就换成了桂芬的两个孩子吵架,有时候还会打起来。
      桂芬的女儿后来长大了,想要去外面打工,桂芬不让,说外面骗子多,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桂芬的女儿背着桂芬跟村里的一个男人进城打工了。桂芬找着那男人的爸妈,去城里见那个男人,跟他要人。那个男人只负责带着人进城,哪里还管得了人来了住哪?桂芬打那个男人,说还她女儿。
      后来,桂芬拖着城里一个远房亲戚打听才找着女儿。那时候她已经有了男人,死活也不跟桂芬回去,桂芬没有办法,只好任女儿留在城里。
      后来,桂芬叫着我母亲同她一起进城,母亲走了好多天,回来的时候,我瞧见了桂芬的女儿。她走了一两年,我都有些认不出她来了。我问,妈,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母亲来到家里不住叹息,说,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母亲说,桂芬的女儿认识的那个男人,有钱都是装出来的,他养不起,看见她怀了孩子,劝她打掉,她死活不同意,那个男人自己卷着钱跑走了。
      有时候我出门碰见桂芬的女儿,她样子憔悴了很多,以前的时候,她喜欢往人堆里钻。可现在,我总是瞧见她一个人。那天,我从地里头回来,远远瞧见她一个人在湖边走。她好像看见我了,就故意在那里停下来,待我走近了,她叫住我,说,**哥。
      我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好,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她在我面前努力地扯出一个笑,说,**哥,你都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但旋即反应过来,立刻摇了摇头。她笑一笑说,**哥,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说,你别瞎说,我把你当成妹妹,看不起你做什么?
      她说,以前的时候,你妈妈跟我妈妈想撮合咱们两个,可是那时候我心气高,总看不上你,现在我却是一个没人要的寡妇,你说,你不笑话我谁笑话我?
      我同她说,你别瞎想。他不要你,是他瞎了眼,不识好人。离了他,照样还有好男人呢。
      那时候她微笑,像一朵枯萎的玫瑰花,她说,**哥,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我点点头,回去时看见她的背影,还有那片夕阳下浮着无数碎光的湖。
      晚上在家里吃饭。有人跑进来我们家,说,**,你快去看看,桂芬家的女儿跳湖了。
      我同母亲都吃了一惊,连忙往湖那边跑。天黑了,石子路不好走,母亲心急,在路上几次差点崴到,幸而我在母亲身边牢牢握着母亲。那个晚上,人人都围在湖边看热闹,他们不急着去睡觉,都来看“死人”。
      桂芬在树底下一个石头上坐着,母亲跟她说话,她像是没了魂一样,任谁叫她,她都没有反应。
      后半夜,村里的月亮偏到了柳树西端的树梢,天上的星星稀疏辽远,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些寒气,还有几声寂寥的狗吠。母亲劝桂芬回家,明天再来看看。桂芬不回答,只是呆坐着。后来,桂芬的丈夫听了消息来了,他看见桂芬像一个死人一样,就骂起来。
      母亲劝着说,这又不是桂芬的错,你说这些干啥?
      桂芬猛然间站起来,揪着他丈夫的领口,说,你以为我愿意?她是你闺女,就不是我闺女了?哪个当妈的盼着自己闺女死的?你成天不在家,哪一样不是我管的,这个时候你怨起我来了?啊?
      桂芬如同疯了一般,她丈夫要打她,母亲拉开桂芬,我拉开她丈夫。他丈夫气着走了。母亲在那里陪着桂芬……
      桂芬现在七十多岁了,我偶尔回故乡的时候看见她,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手里拿着一个拐棍,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那一个小巷口。她看见我,就笑起来,说,**来了?
      她耳朵很不好使,一句话,我总要说很多遍她才能听见。有一次,她要起来拿东西,她老了,腿发硬了,起来的时候几次尝试都不管用,我走过去扶着她,她回屋去,给我拿出来一个麻糖……
      桂芬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红山楂树,年年秋收的时候,结满一树的红山楂。山楂树年年结果,有几十年了。她看见我,拿一个很旧的袋子,要给我装山楂,我把桂芬家摘来的山楂带到城里去,母亲说,这是桂芬家的山楂吧,还是那个味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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