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8、8.再见

　　工厂的员工被安排在半公里外的地方休息，听从执行者的指令。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着混乱结束，在废墟捡拾无人使用的金属。

　　有其他歌妄地人远远观望，为激烈的战斗大声呐喊，也有人下赌注，持有热武器的家伙们是否能够击败机械生物。

　　上次混乱结束得莫名其妙，这次的交锋持续时间已经足够长，人类胜利的机率足够小。
　　他们紧张地等待结果，眼睛有种奇异的光，和逃难的人们处于两个世界。

　　迩桑要去找最前方的萨比娜。
　　人类遵守规则，只有萨比娜，只有现场最高级别的执行者能指挥他们。

　　他从队伍末端向前走，时刻注意机械生物的动向。

　　它变得更灵活了。

　　上一个机械生物只会漫无目的地追奔人类，用践踏捶打等方式攻击人类，是一个毫无头绪的杀人机械。

　　不过短短四五日，失序中心的物质大幅度提升控制能力，将整个机械变成一个灵活的机械“人”。
　　它攀爬跳跃，躲避大型火药的攻击，甚至能抽空反扑，机械手臂轻轻一勾，一架飞行器就会扑棱双翼，直直插到另一处建筑上，炸开一朵焰火。

　　四围响起人类尖叫的声音，机械生物仿佛发现了这一群人，覆在大厦上的机身向此方向倾斜，被一颗炮弹打碎一只机械手臂，很快，另一只机械臂也被击碎。
　　它掉下去，摔在高楼上，绽开的金属像四溅的火星，掉落时削割不少人类的身体。

　　迩桑在尖叫声中看见身穿灰色制服的萨比娜，想告诉她立即让员工离开，机械生物会主动袭击他们，却避不开向后逃跑的人，而看不见残暴场景的人不断向前挤攘。

　　迩桑强硬地拨开挤到他身上的人类，终于见到萨比娜。
　　她正倚靠着上次工厂里交谈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观赏这一场大战。

　　迩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类在灾难来临前会恐慌到咒骂，而有的人类在灾难发生时却如此坦然，他们事不关己，只顾为他人的死亡喝彩，仿佛死亡永远不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迩桑高声大喊：“萨比娜女士！请让我们离开这儿，到安全的地方去！”
　　萨比娜和男人对视，转过头去，轻声问迩桑：“凭什么听你的？混乱结束，拿好你的运输器，准备工作。”
　　迩桑挥了挥手，这是否认的手势，他坚定地说道：“萨比娜女士，它会过来杀掉我们！”

　　萨比娜看向机械生物消失的寂静高楼，露出一个笑，用扩音器传达紧急撤退命令，迩桑像是退潮一样，身影消弥在后撤分散的人群中。

　　萨比娜和男人前往飞行器，笑出声来：“他真强大，听力异于常人。”
　　男人搂住她的腰：“谁说不是。你看，他离开了。”

　　萨比娜迅速看向男人指的位置，低矮的建筑间只有一道残影飞过。
　　萨比娜惊叹，询问更多问题。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挺起胸脯，自豪地自言自语：“这就是我们伟大的计划。”

　　实际上，迩桑自认为隐藏得很好。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像上次那样受众人指控，他利用人群遮掩身影，脱掉绿色的工装外衣，和自己的三轮运输器一起放好，戴上了别人挂在门口的防尘面罩，在一个拐角避开声像记录仪，进入一丛低矮的小屋，才开启高性能模式，飞奔向机械生物掉落的方向。

　　但机体性能被规定了上限，最极致的使用也不过是速度与力量的加持，迩桑难以发现人群后的一两道目光，只是专注倒塌的机械生物。

　　混乱并未结束，如果那种不知名物质没有消失，失序中心会再次控制各种机械，在人类疏忽大意的时候暴起，给人类以重创。

　　迩桑穿过各种建筑，在高楼附近寻找机械生物的失序中心，此时热武器持有者正向底层密集的建筑扫荡，爆破声四面起伏，带有声像记录仪的小型飞行器穿越逼仄的巷道，反复寻找机械生物的痕迹。

　　迩桑彻底明白，相较于击败机械生物拯救人类，管理者们捕捉机械生物的意图更加明显，他们的目的是未知物质。
　　只要有金属存在，未知物质就能继续杀戮，管理者无法消除它的存在。

　　迩桑并不知道自己能否阻止它。

　　为了避免进入攻击范围，迩桑在外围徘徊数十秒，躲过三架飞行器的探测，才猫着腰穿过低矮的小屋，不断从各种孔洞和缝隙中观察状况。

　　听觉系统和足部表皮猛然搜集到金属摩擦的声音，声源距机械生物坠落的高楼有数百米。
　　那声音迅速逼近，管理者们并未发现它，数据中枢的指令在毫秒之内下达，迩桑脚步扭转，毫不犹豫飞奔出去。

　　看见它了。

　　果然是机械生物，半球体失序中心的未知物质不停地集结各种金属，它不再漫无目的地将大型器械揉成一团，而是操控各种零件组装契合，看起来比刚才更像一个人。
　　在保持灵活的同时，它在机体各个部位预留了重型机械的位置，以便在任何时候成为一个无法撼动的巨人。

　　机械生物看起来无懈可击。

　　与此同时，机械生物也发现了他。
　　它想要控制他，仿生人的机体里含有金属成分。

　　在阴暗的巷道中，机械生物逆光袭来，机体上的金属磕碰到地面，掀起刺眼的火花。
　　迩桑数据中枢疯狂运转，拒斥怪异的感觉，频频后退。

　　低矮的小房子挤在高楼大厦中间，通行的巷道夹出无数死路的迷宫，迩桑不能将机械生物引到表面上，这会引起管理者的注意，他只能在狭小昏暗的地方疾驰，与机械生物始终保持在十米左右的距离。

　　终于，机械生物在一个锐利的转角处再次出现失误。
　　它在转弯时，首先是失序中心没有缘由地晃动，紧接着整个机体出现极低的耦合状态，在即将散架的前一秒再次聚拢。
　　失序中心的未知物质一定出现了某些问题，机械生物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转向的动作趋势。

　　它要放弃自己。

　　迩桑折身冲向它，经过视觉系统分析金属成分，直奔失序中心。
　　这次并不在顶部，而是在机体的重心位置，被金属保护得密不透风。

　　在距离三米时，迩桑被熟悉的味道扰乱了进攻路线，被机械生物的手臂拍倒在路旁的轴承堆里。
　　原来那个人类在这里，在机械生物机体的某个部位上。

　　仿生人的数据中枢没有产生任何结论，他要取出失序中心，便继续与机械生物缠斗。

　　机械生物的动作破绽越来越多，迩桑抓住机会掀开失序中心的保护壳，看见里面的东西后运作凝滞，再次被甩出去，失序中心覆上更厚一层机械部件。

　　机械生物冲出低矮的楼房，钻进一座高楼中。
　　里面有人类的声音，他们躲藏在这里。
　　迩桑紧随其后。

　　无论如何，数据中枢都不愿意录入满楼死人的画面。

　　第一个人，迩桑没能救下来，第二个人，他只差一点就能阻止其被腰斩。

　　他面无表情，将不必要的系统全部关闭，终于在一间宽敞的牌室里救下第三个人。

　　迩桑浑身是血，搂住与自己身量相差不大的男生滚到墙角，他将手肘支在墙面，与身体构成稳定的三角。
　　机械生物的阴影笼罩下来，迩桑拱起的脊背被狠狠踩住，怀里的男生瞪大了双眼。

　　迩桑的声带发出没有语调起伏的机械音，隐隐能听出一点温柔：“别害怕。我站起来后，你立刻出去。”

　　迩桑的头部被机械手臂猛砸一拳，仿生人的机体向下压了一些，也只像是将男生往自己怀里拥了几厘米。

　　那双空洞的眼睛对准男生，碎发和面罩遮住了部分视线，他再次询问：“好吗？”
　　男生红着眼睛，猛然点头。

　　迩桑得到他的确认，在机械生物的攻击间隙抱着男生站起来，将他轻轻往门口一推，扭身避开落下的金属尖锥，冲上去。

　　必须马上解决它，这栋大楼的状况已经引起管理者的注意。

　　迩桑和机械生物连上五层楼，把它堵在走廊的尽头。

　　机械生物再次出现分崩离析的状态，许多紧密连接在一起的机械部件露出软管和齿轮，肢体因万向节的无规律滑动而扭曲。

　　迩桑本来应该趁此机会彻底抓住它，但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能量最终还是撑不住了。

　　机体失控度在保护男生时已经达到99%，此时处于临界值。迩桑不知道完全失控后，机体自主控制的结果是什么。

　　上次用最后的能量取下失序中心，却带来了东隅，导致数据中枢里人类相关的最高规则与《神堕实验记录》的要求相悖，数据总是川流不停歇，那这次呢？

　　迩桑没有任何头绪。

　　他还是一步步走向挣扎的机械生物，并没有预想中的打斗，在他摸到机械生物之前，失序中心已经顺从地卸下外壳，露出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半球体来。

　　迩桑单手拿起半球体，整个机械生物随之垮塌，堆在墙角成为一堆废物。
　　他盯着空空如也的半圆，一些细碎的数据认为里面还有残存的未知物质，现在能量不足，难以分析。

　　附在上面的纹路无比眼熟，迩桑探出指尖勾出一团黑色物质来。
　　黑色物质和之前一样贴在手腕上，欢悦地探出触角，要去碰迩桑的脸。
　　迩桑猛地偏过脸，避开他，触角顿了一下，顶端在空中微微蜷缩。
　　“你……”
　　迩桑无法组织好语言，只吐出一个字，沉默地看着他。

　　外界嘈杂的混乱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环绕大楼的飞行器嗡鸣刺耳，执行者独有的靴声从楼下传来，又猛又急。
　　迩桑空白着脸，不容抗拒地将他放进半球体中，带着他离开原地。

　　几经转折，迩桑走进附近一间破败的小屋，里面没有人类居住的痕迹。
　　它和旁边的所有建筑一样，被高楼大厦压得匍匐在地。和之前住的小屋一样，迩桑只能盘腿坐在角落，才不至于一不小心就碰到屋顶。

　　迩桑缓缓半放下球体，靠着摇摇欲坠的墙角，闭上眼。
　　没有能量的仿生人，就像没了失序中心控制的那堆废弃物。

　　失去生机的仿生人仿佛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微弱的光落在门口，灰尘在空气中轻轻流动。
　　像是人类消亡数年，还能隐约从杂草丛中发现生锈腐朽的机器人，从中窥探人类曾经的风光。

　　东隅愣了会神，钻出半球体，贴上仿生人的胸膛。
　　这里是仿生人的能量源，东隅仔细查看了一番，不紧不慢地爬上迩桑的肩膀，端详着那张由别人精雕细琢过的脸。

　　我认识你。
　　从始至终。

　　黑色的触角轻轻贴上仿生人柔软的嘴唇，液体流进嘴里，沁入能量源。
　　和观察人类活动的脑细胞，却看见光怪陆离的梦一样荒诞。
　　东隅再次看见了那本《神堕实验记录》，静静地留存在数据中枢中，还停留在扉页。

　　杀死祂。

　　《神堕实验记录》缓慢地翻开了第一页，上面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字迹，潦草随意，笔锋苍劲有力。

　　-我被找到了。
　　-我被禁锢了。
　　-我被切开了。
　　-岩层在震颤。

　　仿生人猛然睁开眼，取下脸上的东隅。

　　视觉系统好像受损了，他看见空中漂浮着许多细小的黑球，比尘埃大，又比尘埃轻。
　　迩桑抬起手，指尖穿过它们。

　　他还看见半球体里的黑色物质，和东隅模样相像，此时正蜷成一团蠕动。
　　迩桑的手同样穿过了它。

　　“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迩桑视线逡巡着半球体，听觉系统接收到来自大楼里的讯息。

　　他们发现了机械生物的遗体，并通过拼接机械零件一眼看出缺少了一个球形的东西，在多方指认下，下令通缉一个未知的人。

　　小黑球慢慢聚集在迩桑身体四周，似乎是在打量他。

　　迩桑重置视觉系统，睁眼看见东隅触角左右晃动，开始蹭自己的手。
　　迩桑把他放到地上，说：“抱歉，我过分为难你了。”

　　仿生人不能强迫人类说不想说的话，也不能强迫人类做不想做的事。
　　他没有权限逼迫眼前的人类。

　　东隅去贴迩桑的裤脚，想顺着他的腿往上移动，迩桑蹲下，将他再次放到地上。
　　他礼貌道别：“我走了，再见。”

　　迩桑步履轻缓，低头走出昏暗的小屋，在浅白的光线中直起腰来，消失在飞动的尘埃里。